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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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應使茶樹在發育周期中生長活動時期内能經常葆有正常的營養生理機能。

    你看你看,不是正反兩面都講到了嘛。

    ”杭漢興奮地補充道。

     黃蕉風正在翻一本電影雜志,聽着他們說閑話,就又插嘴:“那不是太好笑了,沒什麼可以争的,還争個熱火朝天幹什麼?我們學校老師,也拿這愈采愈發分成兩派呢。

    ” “有些話,在馬裡說得,在這裡說不得。

    ”嘉和突然說。

     杭漢沒有太聽懂他的意思,擡起頭來,看了伯父一眼,突然明白了——伯父是不贊成這時候提出這個理論的,也就是說,他不是一個愈采愈發派。

    可是他從來也不把話說透,隻讓人家去領會。

    父親比伯父性急,說:“發現了原子能的科學家好不好?可是美國人拿去造原子彈了。

    愈采愈發本來隻是個學術問題,可是人家要用來脫茶葉褲子了,那就不好了嘛。

    ” “那不是科學的罪過,是利用科學的人的罪過,這是兩個概念,不能摻和在一起的。

    ”杭漢激烈地反抗父親的反科學觀念。

    他希望得到伯父的支持,但這一次他失望了。

    伯父說:“科學是什麼?就真理本身是不是真理是一個問題,什麼時候講也是一個真理問題。

    圍棋這個東西好不好?好!符不符合科學?符合!那麼我為什麼對日本人說我不會下圍棋?我為什麼斬了手指頭也不肯下圍棋?是我不科學嗎?” 杭漢聽得瞠目結舌。

    嘉和從來也不願意在人前提他鬥小堀一事。

    解放後一開始不少單位學校還叫他去做報告,都讓他給擋了。

    天長日久,人們記得這故事,倒把故事的主角漸漸淡忘,沒想到伯父今天卻把它提了出來。

    這說明他們之間所談的并不是一個學術問題,伯父是在和他說做人,也是在以某一種形式向他的兄弟表示他的立場。

     黃蕉風聽不懂男人們之間的這一番話。

    說起來她很小就開始跟着杭漢進入茶界了。

    但她是茶人們的寵兒,吳覺農先生親自來參加了他們的婚禮呢。

    她天真、厚道,天資比她的母親要差一截,生就不是一個讀書人。

    黃娜曾經為此長歎過一聲道:“到底還是像她那個沒出息的父親。

    ”那是說的蕉風的生身父親。

     然而杭漢卻喜歡這個傻乎乎的胖妹妹。

    他們杭家出的人精兒太多了,尤其是女中人精太多了,這就太費杭漢的心思。

    杭漢喜歡和這個不用他花腦筋去琢磨的姑娘說話。

    對他而言,這是一種最好的休息。

     從十二歲以後,黃蕉風就在寵愛中成長起來了。

    寵愛的結果是她變成了一個漂亮的木乎乎的不愛動腦筋的愛吃零食的年輕小媳婦兒。

    不到二十歲她就和杭漢結了婚,結婚之後她就更不愛動腦筋了。

    所幸杭漢給她找了一份在實驗室工作的清閑活兒。

    她不愁吃不愁穿,二十歲剛過,她輕輕松松地生下了一對兒女。

    她的下巴因為發胖兜了出來,杭州人看了都說這女人好福氣。

    實驗室裡放着一些大瓶子,瓶子裡面浸泡着一些茶葉标本。

    有從雲南來的大葉種,也有本地的小葉種。

    蕉風一天到晚對着它們,也沒有覺得厭煩。

    她和丈夫住在婆婆也就是伯父家裡,他們的一雙兒女有上輩扶養,所以她沒有一般女人的辛勞,這就是她之所以有時間養着一頭長發的原因。

     丈夫去非洲後,有一段時間她也覺得寂寞,不過她很快就調整好了。

    也就是在那一段時間,她開始了茶葉的标本整理。

    幹這一行她可完全沒有工作的觀念,她是把它作為打發業餘時間來做的。

    但是這件事情得到了伯父的大力支持。

    伯父看着她在那個标本簿上貼的茶葉,喃喃自語說:“好!好!”又叫來葉子一起看,說:“葉子,你看我們蕉風,漢兒不在身邊,她倒反而有那麼多想頭了。

    ” 葉子和蕉風,可以說是世界上最好的一對婆媳了。

    葉子内向勤勞,蕉風憨厚懶散,兩人一對,那才叫和諧。

    蕉風啊,真正是下巴兜兜的福相啊,她怎麼熬得過眼下這樣的日子,一個這樣的下午就能讓她去死!也就是說,當實驗架嘩啦一聲倒下,那些大葉種小葉種标本和着玻璃碴子一起砸在她的臉上的時候,黃蕉風就已經死定了。

     所有的人都不能猜透蕉風為什麼會跳井自殺。

    那天早晨,幾個紅衛兵還在井邊盯着她,罰她跳忠字舞來着。

    她胖乎乎的樣子,每一個動作都那麼醜陋,那麼不堪入目,那麼引人發笑。

    小将們笑得前仰後合的時候,她倒是哭了,眼淚把昨天下午砸的滿頭血又沖了下來。

    所以她的眼淚是紅色的,挂在臉上,活像一個跳梁小醜。

    後來她就不見了。

    再出現時已經是井底的一具更胖更難看的屍體。

    大家都很驚訝,都說,紅衛兵小将沒把她怎麼着啊。

    你看,雖然剪了頭發,但還沒來得及遊街啊!也沒給她挂牌子,也沒給她坐噴氣式,也沒拿皮帶抽她。

    再說她自身也沒什麼大問題啊。

    他們隻是說了她公公是右傾分子,她丈夫有日本特務的可能——聽清楚了,是可能;她自己有破壞社會主義建設的嫌疑——是嫌疑啊,這種時候,這種運動,誰不得攤上一個嫌疑?她憑什麼畏罪自殺!憑什麼轉移鬥争大方向!憑什麼擾亂階級鬥争的視線! 蕉風的噩耗對杭家人而言,簡直就是平地一聲雷,炸得人魂靈出竅,嘉和、葉子這對老夫妻,當場就被定在原地,說不出一句話來。

    還是嘉平,他氣得血氣上沖,也不管自己是不是右傾,下場如何,拍着桌子,要校方查核黃蕉風的真正死因。

    “是他殺!一定是他殺!她清清白白的一個人,憑什麼自殺!” 一直抱着蕉風屍體不放、已經麻木了的杭漢,沒有力氣說話了,但他還有力量默默地給那雙熟悉的已經僵硬的腳套上高跟鞋——正是那雙怎麼砍也砍不斷的高跟鞋啊!杭漢的努力是徒勞的,這雙美麗的腳現在已經被水浸泡得腫出了一倍,根本就套不進去。

    但杭漢卻固執地繼續着,隻有他明白,蕉風為什麼會死!像她這樣的心靈,給她一個耳光,都可能讓她去死的!這樣快快樂樂生活在世界上的人們,就是最容易去死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