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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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啊,我活不下去了啊……” 嘉和幾乎是杭家上兩代人中惟一還沒有被沖擊到的人了,也惟有他還有點行動自由。

    他隻好翻來覆去勸慰她,不要擔心,事情總能說清楚的;不要害怕,該幹什麼就幹什麼。

    要吃得下飯,盡量睡好覺,等着一家人團圓。

    蕉風淚眼模糊地問,全家人什麼時候能團圓啊?嘉和一時就回答不出來了,隻好含含糊糊地說,快了,快了。

    黃蕉風就又問了一句:“十月一号總能夠回家了吧。

    ”公公就說:“那是一定的了。

    ”蕉風這才不哭了,對迎霜說:“跟你哥哥說,讓他來看我。

    他又沒進牛棚,他又不考試了,他怎麼就不來看我呢?”迎霜看看大爺爺,見大爺爺拿那隻斷指朝她微微搖動,她就哭了,說:“他革命着呢,特别忙呢,讓我帶口信來,要你好好地在這裡待着,他忙過了這一陣就來看你。

    ”蕉風這才心裡好受一些,又說:“你跟你哥哥說,再不來看我,十月一号就到了,我就出來了。

    見了他,我可就不理他了,看他害不害怕?” 迎霜看看頭發亂如女囚的媽媽又要哭,雖然見着出國歸來的杭漢時,也曾想“脫離父女關系”,但她最終沒有在哥哥那張脫離關系的聲明上簽字。

    哥哥早就不認我們杭家人了,媽媽還不知道,媽媽多麼笨啊。

    回來的路上,她對大爺爺說:“不管人家說媽媽怎麼樣,我都不和媽媽斷絕關系。

    ”嘉和伸出那個斷指,對迎霜說:“好孩子,我用這個手指頭跟你拉鈎。

    ”大爺爺的斷指在杭州城裡,是革命傳統教育的一個著名故事,所以迎霜知道用斷指拉鈎的意義。

    他們就那麼鈎着手指回到家裡,卻不知道這是他們最後一次見到活着的蕉風。

     黃蕉風被伯父安慰了幾句,立刻就又分不出裡外了。

    她算了算日子,到十月一日,還有半個多月,難熬啊,就拿出丈夫的字條哭。

    那女大學生進來了,蕉風看了她就害怕。

    她本來也不必失措成這樣,但她控制不住自己,一把就把那字條塞進了嘴裡。

    那年輕女人這時一陣尖叫:反革命,銷毀罪證!立刻就沖進來幾個人,掰嘴的掰嘴,掰手的掰手,一聲聲喊:“吐出來,吐出來!” 黃蕉風,此刻已經被肉體革命驚吓得失去思維,她本可以吐出來,結果她卻咽了下去。

    看來這個世界上的确是有兩種人的。

    有一種人怎麼打都在皮膚上,進不了心,有的人不能挨一下,挨一下就和挨一萬下挨一輩子一樣了。

    黃蕉風躺在地上,渾身顫抖,結結巴巴地說:“我……我……我……我……” 她為什麼如此驚慌,難道不是心裡有鬼?常言道無風不起浪,白天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

    你光天化日之下都敢紮着手絹兒養着長辮兒在社會主義的朗朗晴空下扭動你那資産階級的腰肢,你現在怎麼連話都說不出來了?有什麼東西見不得人,為什麼要吃進肚子裡?女大學生真正認為黃蕉風是在破壞社會主義的茶葉事業的了。

    她就又大吼一聲道:“老實交代,和誰搞反革命串聯?” 黃蕉風隻會搖頭,說不出話來。

    女大學生很生氣,又拍桌子喊:“要不要我拿出證據來?” 黃蕉風還是隻會搖頭。

    女大學生一聲怒吼:“茶葉愈采愈發,是不是你說的!” 黃蕉風稍微清醒了一下,說:“不是我說的,是莊晚芳先生說的!” “莊晚芳這個資産階級反動權威,這會兒農大正有人盯着他呢。

    你不要說别人,你隻說你自己的。

    是不是你支持‘愈采愈發’?老實交代!” 黃蕉風實在是想不起來自己什麼時候支持過“愈采愈發”,或者自己什麼時候反對過“愈采愈發”。

    她倒是模模糊糊地想起來過,許多年前,當莊先生的那篇文章發表之後,在茶學界立刻就形成了兩大派别。

    她記得丈夫杭漢站在莊先生一邊的,丈夫是“愈采愈發”派。

    既然丈夫是“愈采愈發”派,她黃蕉風就不可能不是“愈采愈發”派了。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啊,那時,這個姑娘還不知道什麼是茶吧。

    黃蕉風掙紮地從地上爬了起來,她想解釋一下了,什麼是“愈采愈發”。

    她聽丈夫說過,這是一個乍一聽起來容易引起人家誤會的概念,它是需要被闡明的。

    所以她就繼續結結巴巴地說:“愈采愈發,不是莊先生提出來的,是農民提出來的——” 這還了得!一個學生大吼一聲:“黃蕉風污蔑貧下中農罪該萬死!” 另一個同學就更革命了,他飛起一腳,邊飛邊叫:“黃蕉風不投降,就叫她滅亡!” 黃蕉風這麼一個胖女子,竟被那個精瘦如猴的男同學踢出老遠,一下子就踢到了實驗室的角落。

    實驗室架子轟的一聲就倒了下來。

    上面的瓶瓶罐罐嘩啦啦地往下掉,砸在了黃蕉風的臉上頭上,血淋淋的一片。

    什麼叫黃蕉風不投降就叫她滅亡,這才真正是應了這句口号了。

    黃蕉風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一臉的玻璃碴子,她艱難地說:“愈采愈發,是農民先提出來的。

    ” 然後她就再一次轟然而倒,再不能夠交代什麼了。

     此時的莊晚芳先生,正在杭州華家池浙江農業大學接受革命小将們的批判。

    他的家已經被抄,他本人已經被當做日本特務、反動權威,亂七八糟好幾頂帽子,日鬥夜鬥鬥得昏昏沉沉。

    他可萬萬不能夠想到,還有别人,在為那個愈采愈發送命呢。

     正如黃蕉風在半昏迷狀态時所言的那樣,愈采愈發,這的确是一條茶農的茶諺。

     茶諺有許許多多,其中有關采摘的茶諺,比如“頭采三天是個寶,晚采三天是棵草”;比如“割不盡的麻,采不完的茶”;比如“頭茶不采,二茶不發”;比如“茶樹不怕采,隻要肥料足”等。

    茶學教育家、茶學栽培學科的奠基人之一莊晚芳先生,就此發表《論“愈采愈發”》一文,刊登在1959年第一期的《茶葉》雜志上。

    此文在茶學界引起強烈反響。

    1962年,莊晚芳先生又在《中國農業科學》第二期上發表了《關于茶葉“愈采愈發”的問題》,再一次對他的論點做了補充和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