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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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氏家族最後一名女成員,在此大風暴席卷的紅色中國懵懂登場。

     黃蕉風,從來就不知道什麼叫暴風驟雨,什麼叫摧枯拉朽,什麼叫再到地主家的牙床上翻一個滾,還有踏上一隻腳叫他永世不得翻身之類等。

    多年來她就像一隻心寬體胖的瞌睡蟲,聲音大一點時她醒來了,跟在人家後面,人家幹什麼,她也就幹什麼,人家聲音稍微輕一點,她就睡着了。

     她還不到四十就已經發福,人稱楊貴妃。

    她甚至比她豐滿的母親還胖,圓圓的臉上一對酒窩,大眼睛上架一副眼鏡,那眼睛也被她多年來的微笑擠壓成了兩彎新月。

    一頭黑發倒是像少女時代一樣油亮。

    這個年代的中國婦女,幾乎個個都是齊耳短發了,偏這個黃蕉風還是一頭長發,用手絹紮成了一把,披在腦後,成為他們那個專門進行茶學教育的中專中的資産階級景觀之一。

    誰都知道,實驗室裡的那個僑屬女教師與衆不同,接近于舊社會的十裡洋場或者近乎帝國主義修正主義。

    但全校師生又都對她網開一面,認為她可以不打入黨申請書,可以穿花衣裳,可以在十次政治學習中有一兩次在實驗室裡做研究,甚至開全校大會時睡着了也沒有被點名批評,隻在小組會上不點名地說了一下。

    大家都看着這個胖美人兒笑,胖美人兒自己也笑,一邊笑一邊說:“開大會睡覺,這樣對校長是不禮貌的,希望那位同志以後一定要改正。

    ” 大家笑得就更厲害了,目光寬容,仿佛她就是一個不可用同一價值觀念來對照的異類,仿佛她不是一個有思想有靈魂的人,而是一個可愛的小寵物,隻有她才配被他們寵愛。

    這種特權難道不是很危險的嗎?黃蕉風可不曉得。

     有一位從農大茶學系畢業的女學生,剛剛分配到他們學校,就下了茶場鍛煉,茶場勞動苦,她很羨慕黃蕉風的特權,想挪個位子,進實驗室鍛煉。

    她一邊學着蕉風的打扮亦步亦趨,倒也不曾東施效颦,一邊開始積極活動,跑到蕉風那裡去說她對業務的精通。

    她說她知道茶樹鮮葉有兩大成分:水分占75%—78%,幹物質占25%—22%;她又說她知道幹物質分有機化合物和無機化合物,有機化合物中有蛋白質、氨基酸、生物堿、酶、茶多酚、糖類、有機酸、脂肪、色素、芳香物質、維生素等,蕉風聽了半天才知道她想進實驗室。

    她高興極了,有一個人和她做伴,那還不好?她就去找書記要那個人,書記搞黨務工作多年,怎麼會不知道這些年輕人的鬼把戲,就把那青年人找來,一陣鬥私批修,鬥得那女學生痛哭流涕。

    書記是個轉業軍人,看姑娘哭了,有些不忍,便把自己身上的擔子往外推一推,說黃蕉風處實際上也不需要人了。

    女大學生從辦公室回去就把自己打扮成一個貧下中農,從此再也不提實驗室之事。

    奇怪的是,她沒有恨黨支部書記,卻恨上了“歸國僑眷”黃蕉風。

    她認為這都是她的陰謀詭計。

    她來到了黃蕉風的實驗室,神情嚴肅地考問黃蕉風:“黃老師,你那麼忙,有時間學習政治和業務嗎?” 黃蕉風傻乎乎地說:“我不忙啊,比你們在農場的,實驗室裡的工作是不忙的啊。

    ” “你一天洗頭換衣服要花多少時間啊?” “很快的很快的,我婆婆會幫我洗的。

    ” “你是指哪個婆婆啊,聽說你有兩個婆婆呢。

    ” 黃蕉風愣住了,她從來還沒有聽到過這樣的問話,這有點過分了,但她還是笑笑,說:“你也知道啊,有一個婆婆就是我的親媽媽啊!” 黃蕉風如此坦然,倒也叫對方沒話說,看着黃蕉風在自來水龍頭前洗實驗瓶,長發挂下來,真好看。

    撥撥自己的腦袋,真是焦頭爛額一個,失落的感覺很多。

    這女學生個子奇小,本來并不壞,隻是出身小市民,“要心”很重,也有點忌妒心,看着人家過着好日子,自己一無所有,想效仿,又挨批評,一肚皮氣郁積在那裡,泛在臉上,一股晦氣相!一副欠她多還她少的神情就露出來了。

     想來想去,總想占一點先,就問:“你争取入黨了嗎?” 黃蕉風這才吓了一跳,問:“我可以入黨的嗎?” “為什麼不能?”女青年說。

     “可是書記已經跟我談過了,說我可以留在黨外幹革命的啊。

    ”蕉風不安地解釋說。

     女大學生愣着看着對方,這個無懈可擊的胖女人,太氣人了,她看着滿架的瓶瓶罐罐,不知從哪裡下手。

    倒是蕉風憨,反而問:“你的事情怎麼樣了?” 女大學生冷冷地看着她,想:大奸若忠,大智若愚,口蜜腹劍,兩面三刀。

     女大學生在下面勞動了一年,回來後對黃蕉風心懷仇恨。

    這就是運動一來,她便手舉張小泉剪刀沖進實驗室,一刀剪掉那披肩長發的下意識。

     僅僅是下意識倒也就罷了,但運動可不是靠下意識可以發動起來的,運動需要上意識。

    上意識一蹿上來,那年輕女人就一刀紮下去,把黃蕉風的腦袋剪成了一個正在挖坑種地的大寨梯田。

    經過一段時間的運動教育,她已經把黃從生活枝節問題上升到無産階級政權的高度上來了。

    她大吼一聲:“黃蕉風你這個鑽進社會主義陣營的蛀蟲,你這個資産階級的嬌太太,你老實交代,是不是你想破壞中國社會主義的茶葉事業!” 黃蕉風,自從八月間被糊裡糊塗關進牛棚之後,再也沒有看清楚過這個世界。

    她從來就是一個養尊處優之人,在家裡被丈夫和公婆寵着,在單位裡被領導同事寬容着,她完全就不能适應這樣一種使人驚懼的生活。

    在此期間,伯父嘉和與女兒迎霜來看過她幾次,但她已經被驚懼擊垮。

    她翻來覆去地隻會說一句話:“漢哥哥什麼時候回來?漢哥哥什麼時候回來?” 杭漢此時其實已經回到了杭州,但夫妻還沒有見上面,他就被單位裡的人弄到牛棚裡面去了。

    他也是悄悄寫了便條叫迎霜帶來的,便條上隻有一句話:蕉風,要活下去。

    可是蕉風看着字條就大哭起來,說:“我活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