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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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見他拿了幾件換洗衣服要走,得荼從抽屜裡拿出那個相夾,白夜仰着脖子在玻璃後面向他們微笑。

    他吸了口氣,說:“物歸原主,拿去。

    ” 這一次吳坤沒有像上次那樣随意,他英氣煥發的臉灰暗下去,接過相夾說:“到現在還沒把事情辦了,倒把白夜給氣走了,真是罪該萬死。

    ” “跑一趟接回來就是了嘛,别再耽誤了,自己的事情也是事情,何況還是終身大事。

    ”這話把吳坤說感動了,相片夾重新放到桌上,回答說:“我是真走不開,特别是現在,每天都有可能發生不可預測的事情,大家眼睛都瞪着我。

    你别看我在你這裡不算個什麼,我在他們那裡就是一個精神支柱,說實話,我哪怕想隐退,也不能在這個時候,再說我就是去了湖州,白夜也未必肯跟我來,她生我的氣。

    這些天我打了多少電話她也不理我。

    你别看她笑得那麼甜,她骨子裡就是不肯妥協,我有時候真是覺得自己迷上了一個反革命。

    這樣吧,你就幫我跑一趟,她一個人在湖州我實在不放心。

    拜托了。

    ” 得荼連連搖手,他可沒想到吳坤會來這一招,他心裡一驚,口吃起來,這怎麼行這怎麼行地拒絕着,他說他的新娘子應該讓他自己來安排,吳坤卻一邊看表一邊作揖一邊強調地說:“拜托拜托,如果連你我也靠不住,我還靠誰去!” 得荼說:“真是豈有此理,那可是你的新娘子!”吳坤攤開手說:“拿來,茶票!”得荼一愣,吳坤哈哈大笑,拍着他的肩膀說:“幫幫忙吧。

    也不是我真沒有時間,問題是她現在生我的氣,我去了反而帶不回來,這個女人,我看出來了,對你倒還算客氣,哎,幫幫忙吧。

    ” 他走後,得荼才發現桌上那個相片夾又被吳坤留下了。

    她看着他,有一種受難的聖潔感,還有點無可奈何,仿佛說:你們到底想把我怎麼處置啊?得荼就用自己那隻大薄掌,把相片夾遮了起來。

     眼下這個姑娘顯然也是吳坤的同道,卻不知中學生杭得放怎麼跟她搞到了一塊。

    他隻得重申,吳坤已經不在這裡住了,你們到你們的造反總部去找他。

    姑娘也不搭腔,兩手叉腰,像是插了兩翼翅膀,雙腳呈八字形,在方寸之地來回走動,戴着軍帽的小腦袋昂首朝天,審視周圍,像是高級将領決策大戰之前在大地圖面前的運籌帷幄。

    杭得放用完全崇拜的目光看着來回走來走去的女中豪傑,說:“她們是女中‘全無敵’戰鬥隊的。

    ” “什麼?”得荼真的沒聽明白。

     “要掃除一切害人蟲全無敵的‘全無敵’!”姑娘說。

     和她的奇大無比的口氣剛剛相反,她的聲音喑啞,仿佛被囚禁在嗓子眼裡,難見天日。

    聽見這樣的聲音你有一種婉約派詞家的遐想。

    當然你不能看她,一看就是一個悖論。

    現在她終于伸出了手來:“我叫趙争争,注意,不是珍寶的珍,是鬥争的争。

    你就是杭得荼?我見過你,我上小學的時候,那時你和現在很不一樣。

    你那時還沒戴眼鏡,你給我們全市優秀少先隊員做報告:做共産主義的接班人。

    我那時候很崇拜你,不像現在。

    貴校已經有人和我們聯合去北京串聯,取革命火種,吳坤去了,你為什麼不去?我們已經核查過你的烈士家庭出身,你不革命誰革命?同志,我可以叫你一聲戰友嗎?兩個司令部的鬥争已經開始了,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暴風驟雨已經到來,國際悲歌歌一曲,狂飙為我從天落。

    我們的身上都有紅色的印記,我們是天生的紅色接班人。

    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基本如此。

    參加我們的戰鬥隊吧,我們雖然受到了資産階級反動路線的迫害和壓制,但我們不怕,有毛主席給我們撐腰,我們刀山敢上,火海敢闖——沒事沒事,我口不渴,我們已經百煉成鋼了。

    ”最後一句話是對給她遞上水來的得放說的。

    得荼不滿地看着得放,他竟然把他已經喝過的茶杯遞了上去。

    他想說那樣不衛生,但已經晚矣,她還是口渴了。

     趁她喝水,杭得荼打斷了她的滔滔不絕,問:“請問你到底要我幹什麼?” 女中學生趙争争瞪着眼看了他半天,紅紅一對薄唇奇怪地顫動:“幹什麼?除了幹革命,還能幹什麼?” 這個嗓子幽幽的少女好像天外來客,她的言行舉止,她的豪情壯志,不知道是從哪一個世界搬來的,得荼有一種他們正在彩排什麼的感覺。

    趙争争很漂亮,有一種刻薄美,言行舉止,一闆一眼,像個正在無意識表演的演員。

    得荼把目光轉向了得放,他實在不明白,堂弟為什麼要把這個“全無敵”帶到這裡來。

     趙争争本來是代表女中紅衛兵來找吳坤,想成立一個兩校聯合的革命聯絡站的。

    吳坤不在,正巧在大學門口碰到了杭得放——一年前他們在團市委組織的夏令營活動上認識的,得放就自告奮勇帶她過來。

     得荼的回答令他們失望,他說:“這事我不能答應你們。

    我們是大學,你們是中學,不是一個系統。

    再說,我們的認識也不盡相同,至少我不同意血統論。

    趙争争同志,你有事情,可以找我們的學校領導——” 這個正常的回答反而使趙争争小将感到了反常,她攤攤手,問杭得放:“怎麼回事,他們竟然還有領導!” 得荼說:“還沒人下令撤了他們。

    ” 趙争争叫了起來:“遲早要撤!” “那就等撤了再說。

    ”他邊說邊開始整理東西,作為下逐客令的表示。

     兩個中學生呆呆地看着這個大學助教,趙争争突然冷靜,恢複剛才不可一世之傲氣:“聯絡站的事情,也不是想成立就可以成立的,還要審批,還得看看夠不夠格。

    你這裡封資修的東西也不少啊。

    這裡,這裡,這裡,這是誰?” 她指着桌上夾着白夜的相片夾子。

    得荼終于不耐煩了,說:“你去問吳坤吧,是他放在這裡的。

    ” 得放為難地看看趙争争,不知道怎麼解釋好,說:“要不先到别處看一看?” 趙争争想了一想,爽快地答應了,說:“杭得荼同志,我們過幾天再來拜訪,有不同的觀點,我們也可以辯論,真理越辯越明嘛!” “我也還有點事情,要和我哥哥商量。

    ”得放為難地對趙争争說。

    趙争争打量了他一下,突然一拍他的肩膀,說:“行啊,小不點兒,商量去吧。

    ” 看着她邁着那仿佛經過訓練的矯健步伐揚長而去的背影,杭得放發了一會兒愣,突然抓住杭得荼的手臂,叫出聲來:“去北京見毛主席,他們沒有選我!” 他的一向自信的大眼睛裡,此刻,流露出了從未有過的神情——這是哥哥杭得荼沒有看見過的被嫌棄的人的深刻的恐懼。

     杭得放與杭得荼,猶如白堤與蘇堤,是杭氏家族中的“湖上雙璧”。

    這位杭州重點中學的高一男生,無論從哪一個方面而言,都可與他的堂哥杭得荼相映生輝。

    杭得荼,杭得放,一個烈士子弟,一個學者後裔;一個大學畢業留校,一個初中畢業保送;一個前途無量,一個後生可畏。

    這個年方十七的杭家後人,雄心勃勃,目标明确,在内心世界與衆不同的同時,外表也長得與衆不同。

    他的容顔是吸收了父母身上的優點的:一個杭漢般的大額頭與一雙黃蕉風熱帶叢林中馬來人種特有的深陷的大眼睛。

    他的鼻梁卻是承繼了奶奶葉子的——日本女人特有的那種秀氣挺拔的、略帶些鷹爪形的鼻梁。

    他的脖頸和脊梁也和他的鼻梁一樣挺拔,眉心奇特的一痣使他走到哪裡都衆目睽睽。

    他長得并不高大,在瘦削略高的杭家人中,他隻能算是個中等個子,但看上去他甚至比那個酷似爺爺嘉和的得荼還要高。

    得荼雖然才二十幾歲,可是他的背卻已經略略地彎下來了。

    得放不一樣,他從來就是一隻雄赳赳氣昂昂的小公雞。

    他走到哪裡,就把他的聲音和形象帶到哪裡。

    他走後,人們就會相互打聽:這孩子是誰?長大後可不得了! 在學習興趣上,得放和他的哥哥一樣,更喜歡文史哲。

    也許受着父親杭漢的影響,得放也熱愛自然與生物。

    他還正處在少年跨向青年的門檻上,但他那不得了的架勢已顯端倪。

    在這個年齡段上,他已經熟讀了《可愛的中國》《鋼鐵戰士》《星火燎原》《牛虻》《斯巴達克思》《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等文學作品,還不止一遍地看過由小說改編的電影《保爾·柯察金》。

    強烈的成就欲和教育所帶來的革命欲搭配在一起,把他培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