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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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還說,他已經打聽了,聽說您杭老先生的孫子杭得荼就在江南大學留校任教,和他一個專業,都是修史學的,能否請他幫忙打聽一下。

     杭嘉和撫着那根斷指,思忖一夜,第二天就專門從學校叫回得荼看信。

    信是黃表紙,印着紅色豎格子,字是毛筆小楷,透着才氣和功夫,這樣的行書拿去,哪個老先生看着都舒服。

    得荼倒是高興,說:“我們系裡,宋史一向就是研究的強項。

    這個吳坤修的是北宋那一塊,再接着研究南宋,那是最完整的了。

    我先到系裡問一問。

    ” 嘉和心裡一陣暖,看了看孫子,除了戴着眼鏡之外,他和兒子杭憶長得真是像。

    得荼三歲以後就回到爺爺身邊,他連一天也沒有見過自己的父親,但在許多地方,卻驚人地繼承了他那位年輕詩人烈士父親的品性——比如他身上的那種潛在的浪漫和無私。

    所以1958年大躍進,少年杭得荼帶着一群人來拆他們忘憂茶莊的那扇镂花鑄鐵門時,杭嘉和一點也不奇怪,因為事先這個寶貝孫子已經把葉子廚房裡的鍋碗瓢盆都收去大煉鋼鐵了。

    不過,當得荼把茶莊那張有乒乓球桌那麼大小的茶桌也搬出去的時候,嘉和還是真正心疼了。

    對他而言,這絕不是一張單純的桌子啊。

    再說,他們要桌子幹什麼呢,桌子又不能大煉鋼鐵。

     他心裡想的話還沒有說出來,葉子就忍不住先替他說了。

    葉子拉着孫子,小心翼翼地問:“荼荼,你們要茶桌幹什麼?”他們的寶貝荼荼奇怪地看着他們問:“爺爺奶奶,我們要茶桌幹什麼?” 這一句話就把兩位老人全問傻了。

    他們面面相觑,回答不出。

    他們的茶莊早已公私合營了,來買茶的人早已沒有先在茶桌上品一杯的習慣了。

    至于一起在茶桌前鬥鬥茶、看看字畫的雅興,那根本就是前朝幻影,不提也罷,若提,自己都有恍若隔世之感了。

     烈士子弟杭得荼的性格在三年自然災害之中,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這當然不能僅僅歸于他的吃不飽。

    他是在這期間進入大學,并開始和楊真這樣的人真正開始接觸的,楊真的思想、學說和遭遇很深地影響了他,甚至影響了他的性格與為人處事,直至影響到了他對學業的選擇。

     此刻,孫子的熱情感染了爺爺。

    杭嘉和可以說是很久沒見過得荼眼裡燃燒起來的這種熱情了,這是一種既為之擔憂,又為之欣慰的熱情。

    這份熱情也多少消解了因為這封信給他帶來的憂慮。

    杭嘉和已經老了,從他飽覽的人生中可以得出一些神秘的不可解釋的箴訓,比如過于巧合的事,往往是某些事件發生前的征兆。

    在這封年輕人的信中,雖沒有看出過于巧合的機緣,但想起吳家,杭嘉和的感情依然是十分複雜的。

     杭嘉和的預感沒有錯,得荼在得到系裡的肯定答複之後,寫信給北方的吳坤。

    果然第二封信裡,就出現了年輕人火熱的傾吐。

    得荼看信的時候,激動得信紙都發出了嗦嗦的聲音,像饑餓的蠶正在吞吃着桑葉。

    果然世界既大又小,生命處處設置機緣,原來吳坤的行動裡有着這麼強大的内在的邏輯;原來他的那位名叫白夜的女朋友、那位名義上是北京某位德高望重的老幹部的女兒,實際上卻是杭家的老朋友楊真先生的親生女兒;原來她自願從北方分到這江南小鎮,隻有一個目的,就是離她的生父近一點,楊真先生不是正在湖州長興的顧渚山下勞動改造嗎;原來他是那麼地愛他的女友,她是他的全部生命,是他的永恒的女神,是他的命運,總之沒有她他是無法再活下去了,所以他放棄北京的更廣闊的學業天地,甯願到這東南一隅來重新開始兩個人的新生命。

    他說這件事情隻有求靠他們杭家,尤其是他杭得荼了。

    因為他不能讓更多的人知道他和楊真之間的關系——也許這會影響他順利地分配到這裡。

    這封信倒是用藍墨水鋼筆橫寫的,辦公信紙。

    這個尚未見過面的年輕人的鋼筆字一開始也很漂亮、潇灑,是那種專門進行過書法訓練的人才具有的筆力。

    但這種筆力行文到三分之一時就開始潦草,很快就轉化為一種天馬行空般的充滿激情的噴湧。

    急不可耐的傾吐,毫無設防的渴望,簡捷而十分有力、子彈一般地擊中了得荼的心。

    最後那一張紙得荼是連猜帶蒙讀出來的,看得出這位愛情的信徒,此刻已經處在白熱化階段。

    得荼隻把這信看了一遍,就急匆匆地騎着自行車又往家跑。

    豈料爺爺連他一半的激情都沒有,爺爺杭嘉和把兩封信同時取了出來,反複比較,這讓杭得荼站在一邊暗自不解,在他看來,有些東西是不好拿來做比較的,比如說有關涉及愛情的東西。

    爺爺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把信收了起來,隻說了一句話:“這兩封信倒不像是一個人寫的。

    ”得荼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他知道,在這件事情上,爺爺還是很關鍵的。

    嘉和卻隻揮揮手讓他吃飯。

    嘉和有嘉和的想法,他要核實一些關鍵的問題,還要尊重老友的意見,尤其是在老友落魄的時候。

    他與楊真之間的通信以及他後來與嘉平在這件事情上的努力,杭得荼一概不知。

    他隻知道半年以後,吳坤就如願以償地來到了杭州城。

     吳坤剛來時沒有房子,得荼就讓出自己宿舍房間的那一半,兩個助教合住。

    他們相處得很好,學術上也能互補。

    吳坤長于表述,得荼長于思考與實證,年輕而不泥古,有獨立見解,但發乎心止于言,輕易不下定論。

    吳坤卻很有沖勁,一到學校,就發表了好幾篇在學術圈子裡很有銳意的文章,這其中的不少見解,來自于得荼的思考。

    有人很在乎自己的東西被他人所用,得荼卻完全不在乎,不但不在乎,他還為自己的思考能為他人所用而高興。

    他們兩人都有相見恨晚的感覺,在系裡一時就成了一對才子。

    吳坤長得十分精神,下巴方方的,每天刮得雪青。

    頭發濃黑粗硬,把前額壓了下來。

    大而略顯肥厚的手掌,動作有力不容置疑。

    他的面部表情生動,脖子略粗但極為靈活,頭部擺動時猶如一隻靈敏的年輕的豹子。

    他又那麼豪爽、随意,與人交往,三句兩句,就拉近距離。

    總之吳坤是一個好小夥子,大家一開始就那麼認為。

     實際上,得荼第一次與吳坤交談就發現他們的根本不同之處,吳坤是那種性格外向的人,而他自己卻是一個内斂者。

    仿佛正因為如此他反倒更欣賞他,或者他要求自己更加欣賞他。

    在他欣賞他的同時,四年級的女大學生們也紛紛向吳助教抛去媚眼,站在一邊的同樣年輕的杭得荼倒像是一個書童。

    吳坤愉悅地和她們對話,這裡面的光明正大的調情,像杭得荼這樣一位從未涉入愛河的人是感覺不到的。

    他隻能從事後吳坤那閃着愉快的眼神上看出一些異樣,他總是擺擺手,仿佛無可奈何地說:“南方的女孩子啊,都是這種風格。

    ”每當他這麼說的時候,得荼不知為什麼地就會想到那位北方的女孩子。

    吳坤是為她而來的,但直到現在,杭得荼還沒有見過她。

     總之,一旦有了吳坤,一種格局就形成,那是一種比較的格局,得荼在吳坤的襯托下,顯示出了另一種風貌,他喝茶,而吳坤愛酒,看上去他仿佛比吳坤要嫩得多。

    他羞澀,有時還不免口吃,這也是家族的印記,杭家的男人,幾乎都有些口吃。

    他治學的方向是地方史中的食貨、藝文、農家、雜藝類,對這個領域,許多人聞所未聞,純屬冷門。

    吳坤開玩笑說,他以為像得荼這樣出身的人,應該去修國際共運史呢。

    得荼說:“從邏輯上推理,我去修食貨也和出身有關啊。

    我們家可不是光出烈士的,主要出産的還是茶商,所以我最近正準備研究陸羽,他那部《茶經》,不是在湖州寫的嗎?”這一說吳坤也樂了,回答說:“照你那麼說,我正準備研究秦桧,也和祖上有關啰?我們家祖上可沒有當奸臣的啊!” 得荼為了表達自己那種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的心情,破例把吳坤帶回家裡,吃了一頓飯,知道他對酒的興趣比對茶更濃,特意請奶奶去買了紹興老酒。

    宴畢,又把他帶到後院的那間小屋子,門楣上刻着的那四個字讓吳坤停住了腳步。

    “曲徑通幽處,禅房花木深。

    你還坐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