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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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指着門楣上寫着的“花木深房”那四個字問得荼。

    其實這裡早已是七十二家房客的大雜院,再無通幽之感了。

    得荼笑笑說那是曾祖父手裡的事情,屬于文物,所以才讓它留着的呢。

    現在這裡是他的小書房兼卧室。

     吳坤在那間禅房裡看到了一些别樣的東西,他暗暗吃驚,這裡的每一樣東西,都是可以體現杭得荼的個性,而在學校裡看到的那些卻隻是杭得荼的一部分,或者一小部分。

    隻有在這裡,杭得荼才會在瘦削的面容上露出了些許的得意。

    他讓他看挂在牆上的《琴泉圖》,他曾祖父用過的卧龍肝石,他的日本親戚在六十年前送給他們杭家的砸成兩爿後又重新锔好的天目盞,那尊放在案頭的年代悠久來曆不明的青白瓷器人兒陸鴻漸,還有那把有神奇傳說的曼生壺。

    這些東西放在那裡,并不讓吳坤覺得有多起眼,但一經得荼解釋就不一般了。

    吳坤更感興趣的還是挂在牆上的兩張大圖,一張寫着“唐陸羽茶器”,另一張寫着“南宋審安老人《茶具圖》”,兩張畫畫的都是古代的茶器。

    吳坤的視野就被第一張畫上第一幅圖——一隻風爐吸引住了。

     風爐畫得蠻大,三足兩耳,風爐旁豎寫着四行字:伊公羹,陸氏茶;坎上巽下離于中;體均五行去百疾;聖唐滅胡明年鑄。

    吳坤指着那最後一行問:“聖唐滅胡明年,應該是764年吧?” “正是那一年。

    陸羽是安史之亂時從湖北天門流落到江南的,這隻茶風爐大概就是紀念平叛勝利所鑄的吧。

    ” “可見陸羽号稱處士,也是一個政治意識很強的人。

    ” 他見得荼很認真地看着他,就又指着那第一行字說:“我不懂茶學,瞎講,關公面前耍大刀。

    不過拿伊公羹和陸氏茶來平起平坐,說明陸羽,其實是有伊尹之志的。

    ” 伊尹是史籍中記載的商朝初年的著名賢相,有“伊尹……負鼎操俎調五味而産為相”的記載,這也是鼎作為烹饪器具的最早記錄。

    在中國曆史上,“伊尹相湯”和“周公輔成王”一樣,都被後人祀之以聖賢之禮。

    吳坤這樣評價陸羽,也是順理成章。

     但得荼卻不同意這種簡單的立論,他說:“在我看來,陸子在此倒不一定把自己擺到政治立場上去。

    我對他算是已經有了一點初步的研究,至少有句話我敢說,他是封建時期的知識分子中少有的一個具備自己價值體系的人。

    比如他敢拿自己的茶與伊尹的羹比,應該把鼎的因素放進去。

    鼎最早不過是一種禮器,傳國重器,用于祭祀,也可在鼎上刻字,歌功頌德吧。

    後來用到煉丹、焚香、煎藥等上來。

    伊尹用來煮羹,陸羽用來煮茶,都是首創。

    自從陸羽生人間,人間相學事新茶,陸羽事茶和伊尹相湯一樣,都是千秋偉業,雖一在朝一在野,一論政事一論茶事,都可平起平坐,不分高低貴賤。

    所以後來太子兩次召陸羽進宮當老師,都被他拒絕了。

    這就和日本的茶祖千利休很不一樣嘛。

    千利休就當了幕府豐臣秀吉的茶道老師,結果怎麼樣,活到七十歲,還讓秀吉逼着自殺了。

    ” 得荼突然滔滔不絕地說了那麼多,倒讓吳坤新鮮,但他從來就不是一個在争辯中甘拜下風的人,立刻就回答說:“你那些例子可是個例,别忘了,任何一部曆史都是政治史。

    ” “那可是政治家說的。

    ” “也是史書上那麼寫的。

    ” “别忘了,還有另外一條曆史長河,日常生活的曆史長河,沒有被政治家們正眼相看,但是卻被老百姓一代代傳承的曆史,比如它們。

    ”他指了指牆上的那兩幅畫。

     吳坤第一次吃着了得荼分量,他的内功,就在這裡,花木深房中,這番話之後,他微微地有些吃驚和不快。

    他不是一個能公然聽不同意見的人,尤其是得荼,這個在他眼裡相當低調的人。

    但他非常聰明,也有相當敏捷的微調能力,他立刻就指着中間的那兩句話,笑着說:“快把這兩句沒有被政治家正眼相看的話解釋給我聽。

    ” 得荼突然警覺,像是感覺到朋友的調侃,笑指着他說:“你算了吧,宋朝人最喜歡講異瑞,算八卦,你會不知道?坎、巽、離你還要我來講?” 吳坤也笑了,說:“你就讓我當一回聽衆吧,我最懶得記這些東西,真是要用了才去查資料的,快說快說,也讓我長點見識。

    ” 得荼這才解釋說:“一說就明白。

    這四行字都是刻在這隻陸羽親自設計的茶爐上的。

    其中第一行分成‘伊公’‘羹陸’和‘氏茶’,分刻在爐壁的三個小洞口上方;其餘三行字分刻在三隻爐腳上。

    坎主水,巽主風,離主火,坎上巽下離于中,不就是煮茶的水在上,風從下面吹入,那火卻在中間燃燒嗎?至于那‘體均五行去百疾’七個字,就更好理解了。

    我們都知道,古代中國的中醫學是根據金木水火土五行的屬性,來聯系人體髒腑器官,再通過五髒為中心,運用生克乘侮的理論,來說明髒腑之間生理和病理現象,從而指導臨床治療的。

    這句話的根本意思,也就是說茶是一種好喝的藥罷了。

    不過陸羽把卦義都滲透到茶事的各個方面去,這種文化對日常生活的介入,卻是不簡單的。

    你看這幅風爐圖,是我根據陸羽的描述畫的,你看那個支架的三個格上,也分别鑄上了巽、離、坎的符号,還有象征風獸的‘彪’,象征火禽的‘翟’,象征水蟲的‘魚’,這些,都是根據《周易》上的卦義設計的。

    這樣,當人們使用這隻風爐的時候,還會以為在使用一隻普通的風爐嗎?” “一隻燒茶的爐子都文化成這樣,從這隻爐子裡燒出來的茶,還不知道文化成什麼樣呢!中國封建社會漫長到兩千年,不知道跟這樣的燒茶的爐子有沒有關系。

    ”吳坤再一次調侃着說,但他的心裡充滿着對這位同室的尊敬,這才是搞學問,這才叫治史,能把冷門研究得那麼熱火朝天,這就是一種本事,雖然他對這一方面并無大興趣。

     得荼這一次倒沒有聽出朋友的調侃,反倒認真地說:“這肯定是研究曆史的一個角度。

    一個民族、一個國家采取什麼樣的生活方式,對這個國家的正史不會起作用嗎?我可以告訴你,喝茶與不喝茶,肯定是不一樣的。

    唐代的甘露之變是怎麼引起的,你不會不知道吧,那不就是因為國家的茶事政策做了重大調整引起的宮廷政變嗎?魯迅先生在古書中橫橫豎豎地看,都是‘吃人’二字;我在古書中橫橫豎豎看,都是帝王将相。

    難道曆史不可以有另外一種記載法嗎?難道以庶民生活變遷為标志的曆史不可以是曆史嗎?所以我才特别看重唐煮宋點明沖泡,因為這是人民自己的曆史。

    你不會覺得我談得太遠吧,我告訴你,我的茶史裡有曆史觀呢。

    ” 吳坤笑着說:“什麼唐煮宋點明沖泡,我真是不知道,包括甘露之變的詳情,唐史我也不太清楚,那是你的領域。

    不過宋代王小波的起義倒真是名副其實的茶農起義,他倒也真是影響宋王朝曆史發展的。

    ”他們的話說到這裡的時候,葉子手指頭上鈎着兩隻洗幹淨的茶杯走來,要給這對年輕人沖茶。

    得荼說:“奶奶,我們要用曼生壺。

    ”葉子早就把曼生壺洗得幹幹淨淨,放在案上,隻是說了一聲“手腳輕一點”,就悄悄走了。

     那天晚上,關于曼生壺,得荼又講了許多,吳坤認真地聽着,不再随便插嘴。

    得荼講的許多關于這塊土地上的故事和人物,都深深地吸引了吳坤,當他講到很想收集各種茶事方面的實物,有一天可以建一個有關茶的博物館時,吳坤真的心血熱了起來。

    他當即表示他家鄉徽州還保留着不少這方面的實物,他一定幫他征集回來,說這些話時他已經沒有一絲一毫的調侃了。

    他是京城大學經過名家正宗訓練的才子,在外省,突然發現了足以和京城文化平起平坐的另一種力量。

     飯後這對年輕人回了學校,嘉和來到廚房,看着葉子在昏暗的燈光下收拾盞碗,他突然問:“你覺得怎麼樣?” 葉子說:“沒看清啊,我的眼睛不行了。

    ” 嘉和怔了怔,想,我的眼睛還很好啊,怎麼我看這個年輕人,也是模模糊糊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