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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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怎麼表态才合适呢? 孔祥是不是有意拿捏她呢? 何婷那白白淨淨的臉上,一霎間飛起了一塊塊不均勻的紅斑,像是得了荨麻疹,她真恨不得把手裡的電話筒“叭”的一聲砸下去才好。

     然而她不能那麼幹。

    她隻是用力地拉扯着擰成了麻花一樣的電話軟線,“嘩啦”一下碰翻了茶杯,茶水浸濕了攤在桌子上的公文、保密手冊和玻璃闆下的那塊絨墊,她一個巴掌把那些公文、保密手冊全都胡噜到地上。

     心裡罵道:裝什麼假正經。

     當初孔祥的女婿,那個隻學了一門階級鬥争課的大學生,還不是靠着她的力量才安排到她這個單位來的嗎。

    這些人都是過河拆橋、不講良心。

     一九七四年機關編制正逐漸恢複到“文化大革命”前的水平,有多少人趁這個機會把自己的七大姑、八大姨塞了進來,而幹校裡卻有好些等分配、懂業務的同志盼着回來。

    那些人,哪個人的家裡沒有大大小小的困難需要照顧?到頭來還不是被那些什麼都不懂,可是有門子的人擠到外地去了?這年頭,誰老實誰吃虧。

     然而憤怒并未使她忘記對眼前這個局面進行冷靜的計算和剖析。

     雖然在入黨申請書上,她填寫的是為共産主義理想而奮鬥終生,然而在身體力行上,她信奉的卻是自己的私利。

    退坡是不予考慮的方案。

    沒有那麼容易。

     那三個孩子将會活上幾十年,有足夠的時間去為自己奮争,而她的時間已經不多,不論她或她所能利用的關系,随時都可能失去,到那時還能不能有人為她辦什麼事呢?她不敢保證。

    人和人之間的關系,日益為物質形式所代替,真是世風日衰,每況愈下。

     事在人為!孔祥這段話,算得了什麼打擊?她怎麼能在一句話前頭敗下陣來。

     别管他話裡究竟包含的是什麼意思,她現在隻有裝傻,相機還得巧妙地提醒他:别忘了自己是怎麼回事兒。

     “是啊,那三個孩子也真是應該照顧。

    現在安排個人,不像前兩年那麼困難。

    很多新的研究單位成立起來了,隻要有真本事,還是有地方安排的。

    唉,要不是家裡實有困難,我真張不開這個嘴,工作這麼多年,我還從來沒為自己的事情張羅過。

    越是自己的事,越不好辦,不像給别人辦事豁得出去,什麼顧慮也沒有。

    我的情況您也知道,家裡那個病号,光帶他上醫院,背他上下樓就夠難為人了,還不要說其他方面的困難。

    我又是個處長,現在正是大幹‘四化’的時候,哪一點做得比群衆差都不好交代。

    背着這麼個大包袱真影響我的工作,沒個幫手怎麼行呢?反正我也沒有别的辦法,又沒學會走後門,隻有依靠老領導了,不用我多說,您也了解我的困難。

    這樣吧,您要不好辦,也别為難,以後再有什麼機會,想着您那幹女兒就行了。

    ” 那邊的口氣立刻變了,準是想起了沒有還上的那份人情。

    “妞妞啊,把她這幹爹也忘了,讓她來耍嘛。

    ” 行! 有門了。

    何婷的情緒漸漸地安定下來。

     放下電話之後,她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彎腰拾起剛才盛怒之下胡噜到地上的文件、筆記本,拿塊抹布,揩幹桌面和玻璃闆。

    玻璃闆下,幾個孩子站在八達嶺上對她開懷大笑,一個個高大,健壯,漂亮,像他們爸爸年輕的時候一樣。

    什麼時候,他們的羽毛才能豐滿起來,不讓她這個老娘勞心了呢? 排隊買飯的時候,何婷正好排在石全清的後面,她挺神秘地對他說:“吃過午飯,到我的辦公室來。

    ” 什麼事呢? 石全清心裡翻騰起來,一餐午飯也沒吃好,四兩米飯匆匆地、勉強地扒拉到肚子裡去。

     是不是賀家彬在哪兒又逮了個茬兒,告了他一狀?或是他在申請福利補助時,把已經工作的兒子算在了供養人口之内,群衆有意見把給他的補助拉了下來?或是那日他在老錢家裡吃醉了酒,大罵何婷提工資的時候心裡隻有羅海濤,而沒給他長一級,老錢把話傳給了她? 石全清不知等待他的是吉是兇。

    何婷這個人,待人處事反複無常,很難揣度。

    賀家彬的話倒挺中肯:“更年期的心理變态。

    ” 好不容易挨到何婷大概吃完飯的時候,石全清走去敲門了。

     一開門,就看見何婷拿着一杆秤在稱白木耳。

    石全清好傷心啊,就像一條忠心巴巴的狗,無緣無故讓主人踹了一腳那麼傷心。

    那白木耳是石全清托一個電站采購員給何婷買的,早上人家剛送來。

     何婷頭也不擡,兩隻眼睛盯着秤杆,把個秤砣前挪挪、後移移,打得老高老高的。

    說:“哼,刨去包木耳的報紙,每斤差不多少一兩,一共差了二兩。

    ” 石全清真想說:“你秤砣不打那麼高,沒準就夠了。

    ” 少二兩!少四兩也合算。

    一斤白木耳才八元五角錢,上哪兒買去。

    說是内部價格,說不定那個電站知道是何婷買的,往裡搭了錢吧。

     難道她就是為了差這二兩木耳,才把他找來嗎?這女人,什麼邪事都想得出來,沒準她以為差的這二兩木耳,是他匿下來了。

    真不該經手給她辦這種事。

     何婷從提包裡拿出一個大塑料口袋,石全清趕緊走過去幫她把塑料口袋撐開,耐心地等着她把那兩斤白木耳裝進去。

     她拍拍手,撣了撣掉在身上的碎渣和塵土,這才走過去把門縫關嚴,然後小聲地對他說:“你知道老羅昨天上哪兒出差去了嗎?” “不知道。

    ” “青島,為了你的外調。

    ” 提起青島,石全清頓時覺得魂飛魄散。

     他父親那一輩弟兄們,解放前在北平合夥開過布店,以他們家的股份最大。

    解放前夕他父親把他們家的股份抽走了,以石全清的名義在青島開了個紗廠。

     不用說,誰都知道這意味着什麼。

    資本家賴是賴不掉的,實行贖買政策的時候,他還吃過定息。

     參加工作以後,他從未向組織上交代過這個問題,直到“文化大革命”前夕,他提出入黨申請的時候才被組織發現,他的組織問題十幾年沒有得到解決,卡就卡在這個問題上。

     何婷曾多次在支部大會上為他開脫:“我們不要唯成份論嘛。

    ” 郭宏才絲毫不肯妥協,那個工農幹部真是狹隘到家了。

    “這根本不是什麼唯成份論,而是隐瞞自己的曆史,對組織不忠誠老實,這是個原則問題。

    我認為他條件不夠,不能馬上發展。

    ” 支部大多數同志都是這個意見,最後的決議是:“條件尚未成熟,不能馬上發展。

    ” 等到郭宏才出差的時候,何婷竟背着支部把那條決議改為“基本符合條件”。

    郭宏才出差回來後知道了這個情況,就去質問何婷:“改成‘基本符合條件’是什麼時候形成的決議?上次支部會後我就出差了,是不是支部又重新讨論過?” 這個,何婷不能瞎扯。

    “沒有。

    ” “沒有,為什麼這樣改?”郭宏才立刻跑到黨委大鬧天宮,何婷栽了個大跟頭。

     這次羅海濤又是為了這個問題外調去了。

    派羅海濤,顯然是何婷刻意的安排,現在的問題是,怎麼才能把石全清的資本家成分含混過去。

     “青島的問題你得好好想想,應當怎麼辦。

    怎麼不去問問你姑父,到底怎麼回事?” “唉,姑父有病,迷迷糊糊了。

    ” “問你媽呀。

    ”何婷真是做到耐心啟發了。

     “我娘記不得了。

    ” “嗨,你幫她回憶回憶嘛。

    ” 何婷提出的“權威發言人”,既和石全清有最密切的血緣和社會關系,卻又不是直接參與剝削的石家兄弟。

    真高哇!石全清那麼機靈的人怎麼就沒想到這點呢,他是當局者迷嗎?不,不是,他沒有往那兒想的膽子。

    他幾乎被何婷那瞞天過海的本事吓住了,竟敢如此胡作非為。

    僅從這點來說,石全清覺得他比何婷還夠個黨員。

     光憑何婷這幾句話,剛才為白木耳所受的侮辱和委屈,也算值了。

    石全清臉上堆滿了讨好的笑,心裡卻說:“娘們兒,我知道你心裡想的是什麼,你可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給自己再添一條狗腿。

    我現在是卧薪嘗膽,等我入了黨,轉了正,這些年低聲下氣受過的屈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