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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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見電話撥到另一個機子上去的聲音。

     “哪一位呀?”孔祥拖着長長的四川腔問道。

     “哎呀,老首長,您連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來啦,您早把我們這些兵給忘喽,您可真是官僚,我是何婷呀。

    ” 這樣的埋怨,誰聽了也會覺得心裡癢酥酥的,隻會呵呵地樂。

     “啊哈哈——小何呀,這張嘴還是那麼厲害嘛,你好久也不來看我了嘛。

    ” “還小何哪,白頭發一腦袋了。

    哪次去部裡沒去看您,”何婷說的是實話,這尊佛,能不拜到嗎。

    “您是個大忙人,要麼在開黨組會,要麼就外出了。

    我呀,主要是找您檢讨去,您不知道,那個寫報告文學的賀家彬,就在我這個處。

    給部裡捅了那麼大的婁子,都怪我平時思想政治工作沒有抓好,情況掌握得也不及時,文章發表我才知道。

    孔部長,您就狠狠地批評我吧。

    ” 嗬,那個痛心疾首。

     “小何,不要有顧慮喲,這件事和你無關嘛,有人借着這件事給自己樹碑立傳嘛,這個背景你哪裡曉得嘛,對賀家彬這種人以後注意加強教育就是喽。

    ” “啊呀呀,還有這樣的事情,一篇文章,有這麼大的背景。

    ”好像她真不知道,其實心裡比誰都清楚。

     “還是不能忘記毛主席的話喲,不能忘記階級鬥争,路線鬥争。

    現在有些人就是反對四個堅持嘛,打着三中全會的旗号,實際上搞的是資産階級那一套,沖擊黨的領導、沖擊黨的路線嘛,對這些人,就是要實行無産階級專政。

    ” 一提起專政這個字眼兒,孔祥頓時覺得像是喝了一碗參湯,嗓門兒也洪亮起來,說話也流暢起來,氣兒也粗了,腰也硬了。

    像一輛安了十個炮眼的新式坦克,嘎嘎嘎嘎,突突突突,管它前面有沒有目标,先他媽的放上一通。

    那聲音讓他心裡痛快,痛快得嗓子眼兒直癢癢,癢癢得直想讓他大聲喝彩。

     他老覺得,憑他的條件,他該當個公安部長那才過瘾。

     縱的,往上數,别說是查三代,就是查六代,他家也是祖傳的老貧農。

    往下數,兒子、女兒全是共産黨員,共青團員。

    橫的,七大姑、八大姨,九大叔、五大舅全是老區裡出來的。

    再說政治立場,哪次運動他不是左派?除了“文化大革命”中當了個走資派,不過那個不算,十一大上已經否定了。

     一九五二年打“老虎”,經他的手就處決了幾個不法資本家和貪污犯嘛,别看汪方亮、鄭子雲比他級别高,那時候他們都被關了幾個月呢。

     一九五七年整風“反右”,上頭讓他打十個右派,他能打上二十個,現在全他媽的一風吹啦,不算數啦。

    多會兒看見了那些摘了帽的右派,他多會兒心裡不是滋味。

    那些人本該是對他點頭哈腰的奴才,這會兒卻跟他平起平坐了,他覺得他像是吃了敗仗,這叫人以後還怎麼工作。

    唵? 一九五八年“大躍進”,他恨不得把機關裡的幹部編成連隊,搞成軍隊建制,那一套他熟得很。

    别看部黨組那些成員,開起辦公會,說起生産、業務,哇啦、哇啦地沒完,他簡直就插不上一句話,幹這個他是行家。

     一九七六年“反擊右傾翻案風”,部裡開了幾十次批判會。

    後來地震,禮堂裡開不成了,是他給田守誠出了個主意,把會場搬到部大院門口開去。

    他特意讓辦公廳行政處新買了标語布,太陽一照,耀眼的紅,幾個大白字“誓把反擊右傾翻案風的鬥争進行到底”顯得格外醒目。

    沿着會場拉上了有線喇叭,那稀落的口号聲也顯得紅火多了,路上的行人不知他們在鬧騰什麼,來來往往圍觀的不少。

    那幾次批判會開得好不熱鬧,每次批判會,都由他親自作總結發言,一口一個“老右派”,“老賣國賊”,“我早就知道×××不是個好東西”這句話一時成了部裡廣為流傳的名言,因為大家恰好拿了這句話來回敬他。

    報社還來了個特派記者,他跟人家神吹一通:由于反擊右傾翻案風,生産上取得了偉大成果,比一九七五年同期增長百分之十雲雲。

    是不是百分之十,他心裡也沒譜,不過按照過去的經驗,凡事往好裡說準出不了婁子,沒人真會去查。

     就是到了現在,孔祥心裡也不服氣:“反擊右傾翻案風”哪一點錯了?看吧,現在的政策,一樁樁,一件件,哪一條不偏右?晚上下班之後,他常去老戰友家裡轉悠。

    圍着一瓶子酒,幾碟子小菜,一邊兒吭吭地往桌子上蹾着酒杯,震得酒瓶子直晃蕩,一邊兒發着心裡的牢騷:姓鄧的,認準了,跑不了你。

    你就是右傾翻案風的風源,咱們走着瞧。

     可是到了白天,一進辦公室,他又洩了勁。

    老鄧什麼時候才能出點婁子?他到越幹越自信了。

    這兩年老百姓的日子好像過得風平浪靜,不開批判會了,不遊行了,不喊口号,不抓反革命了,那讓他幹什麼?孔祥感到了閑散的難受。

     去年好容易讓他逮住一個茬兒,研究所裡的一個技術員政治學習的時候說了一句:“黨内民主生活,我覺得還不夠健全,有的人上台也沒經過選舉,隻憑一個人的一句話,這和封建社會的皇帝傳位有什麼兩樣?” 孔祥立即讓政工部門把這個情況編入政工簡報,火速上報,就差沒在信封後面插上三根雞毛。

    簡報中還指出,這種言論是新形勢下階級鬥争的新動向,那種認為階級鬥争不再是社會發展的唯一動力,不再滲透在社會生活的各個領域、各個角落的觀點,是一種極右思潮的反映。

    雲雲。

     他還幾次三番地給公安局打電話,要求公安局把那個技術員作為現行反革命分子逮捕起來,那些天他可着實地忙了一陣。

    鬧得政治部跟着他團團轉,鬧得公安局左右為難,到了最後人家一聽是重工業部的電話都沒人願意接了,誰都怕和他沾包兒。

    電話裡,又是帽子、又是威脅、上綱上線,聽那意思,要是不按他的意志把那個技術員抓起來,他真敢告發公安局包庇現行反革命。

     公安局的一位小夥子說:“我算服了這位部長了,比公安局還公安局,沒準将來咱們這個公安局全得讓他專了政。

    ” 孔祥那一套話裡賣的什麼藥何婷全清楚,她的嘴角撇得像個瓢。

     反正不是傳真電話,隻能聽,不能看。

    何婷沒有工夫聽他過這個瘾,也說不定一會兒就有什麼要緊事把他扯走,那她這個電話就算白打了。

     “孔部長,我個人還有一件事要請您照顧一下呀。

    ” 照理這事不便在電話裡說,去辦公室找他也不合适,讓秘書聽了去,誰能擔保他是拆台還是補台,有時一件事的成敗全在一句話。

    别看這個老頭,懵懵懂懂,糊糊塗塗,離了秘書話都說不清楚,“烏紗帽”的觀念可是一清二楚。

    隻要有一句話讓他聽起來不那麼清楚,不那麼順當,琢磨三天也沒琢磨透,他這裡就得風吹草動,一推六二五。

     何況這種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後門可以走,但萬萬不可招搖,否則這叫什麼後門。

     何婷也不便到孔祥家裡去。

    一九六二年那時候她還在幹部司工作,正在孔副部長的麾下,常去探望一下也是人之常情。

    但她提處長的前前後後,去得勤了一些,最後一次幾乎是讓孔祥的夫人攆出來的,當時那個尴尬勁兒,直到今天仍是記憶猶新。

     何婷和孔祥确實沒有那一手,但何婷相信這一條:女人在男人那裡,比男人在男人那裡好辦事。

    在不喪失原則的情況下,利用一下這個有利的因素又有什麼不可。

     她接着說:“我那個小女兒,就是妞妞嘛,小時候還叫您幹爹呢,大學快畢業了。

    咱們部裡的研究所正好有個名額,現在研究所的人事部門已經同意要了,他們打了一個報告送到部裡,隻要您批個同意這事就算妥了。

    ” “研究所?好像有這麼回事——”孔祥在回憶着。

     “您已經看見呈文了?”何婷沒想到這麼快。

     “不,不是。

    有人向我提過,說前不久研究所有個處長和他的老伴先後去世了,留下三個孩子。

    老二、老三還小,需要照顧,老大也是即将畢業的一個大學生,希望把他安排在研究所……” 是這樣! 不管怎麼說,孔祥不應該把這個情況當面捅給她,讓她怎麼往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