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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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實在有點荒誕不經。

     吳國棟先是夢見楊小東那幫刺兒頭,一個個站在天車頂上往下拉屎撒尿;後來又夢見車間好像成了個大溜冰場,楊小東他們一個個全都穿着溜冰鞋,一邊兒開床子,一邊兒在車間裡溜來溜去。

    那些個床子也好,毛坯也好,加工出來的零部件也好,全不是過去的模樣了。

    尤其是那些剛加工出來的零部件,剛一加工好,就像長了腿,自己一蹦一跳地從床子上蹦下來,站到工位器具上去,跟剛生下來就會走的羊崽兒一樣。

    車間裡沒有一樣東西不在動、不在跳,鬧得吳國棟眼直花,頭直暈。

    不知誰又開了有線廣播的大喇叭,有人在預報節目:“現在,由葛新發同志表演口技。

    ” 于是,喇叭裡先有狗叫:“汪、汪、汪——” 後又有貓叫:“喵嗚、喵嗚、喵嗚。

    ” 然後是狗和貓咬架:“汪汪——汪汪——” “嗚——啊嗚——啊嗚。

    ” 吳國棟好像看見一條悶着腦袋、龇着牙的狗,和一隻渾身乍着毛、弓着背的貓在咬架,咬得難分難解。

     吳國棟使勁兒嚷嚷:“停車,給我停車。

    ” 可是誰也不聽他的,誰也不理他,還成心跟他鬥氣,一個個沖着他伸舌頭,做鬼臉。

     呂志民使勁兒蹬了兩下冰鞋,溜到他面前說:“你那套不靈啦,現在得瞧我們的。

    ” 吳國棟隻好自己跑去拉閘,可又找不到閘門在哪兒。

     吳賓一甩大拇哥:“閘門全在我們身上呢,這是新技術,您先學兩天兒,啊。

    ” 氣得吳國棟使勁兒一跺腳,腳下“吱溜”一滑,摔了個仰八叉。

    他大叫一聲:“反了你們啦!”便從夢中醒了過來。

     這夢,怎麼跟人說呢? 吳國棟煩心地歎了一口氣,眼睛落在窗戶下面,那張漆着白漆的小椅子上。

    上午楊小東來看望他的時候,在這張椅子上坐過。

     楊小東現在是車間主任了。

    升得倒快。

    哪點像啊!坐還沒個坐樣呢,兩條腿一劈,跨在椅子上,把椅背兒往牆上一靠,椅子的兩條前腿就擡了起來。

     吳國棟一邊和他聊天,一邊兒盯着椅子,直擔心椅子的兩條後腿“咔嚓”一聲給掰下來。

    後來他實在憋不住了:“小東,你坐坐好,這麼坐椅子可容易壞。

    ” 楊小東倒是挺接受意見,二話沒說,把椅子擰了個個兒,椅背朝前,兩條腿一分,騎在椅子上了。

    唉,那是椅子,可不是驢。

    吳國棟憤憤地想,還車間主任哪。

     他當車間主任,思想工作誰做呢?陳詠明竟然說:“讓楊小東先做着。

    ” 一個非黨群衆!做别人的思想工作,還指不定要誰做他的工作呢。

     “廠子裡最近有些什麼事兒?” 吳國棟躺在病床上,想得最多的并不是劉玉英,也不是孩子。

    家裡的事,樣樣不用他操心,那是女人的事情,何況劉玉英還是個賢妻良母。

    孩子們沒病沒災,吃得飽,穿得暖也就行了。

     他想得最多的是他的車間,那麼些人,各有各的脾性,那麼些事,哪樣照應不到都不行。

     “‘十一’廠子裡開了個舞會。

    ”楊小東好像專揀讓吳國棟受刺激的事情說。

     “舞會?誰組織的?”吳國棟的頭,立刻從枕頭上擡了起來。

     “團委。

    ”楊小東用大拇指來回地扒拉着自己的下巴,用眼睛斜睨着吳國棟,那眼睛裡分明流露出這樣的意思:“大驚小怪的幹嗎。

    ” “廠黨委同意了嗎?”吳國棟打心眼裡不能接受。

     “陳廠長親自提議的。

    ” 楊小東像是得了尚方寶劍。

     這還了得,看着他們還不夠熱鬧哇?蛤蟆鏡、喇叭褲、錄音機,再加上跳舞,全啦!唉,越來越亂乎了。

    吳國棟不信,難道廠裡上上下下就沒一個人反對? “群衆裡頭有什麼反應?” “什麼反應?熱鬧極了,連廠長還跳了呢。

    那些技術員什麼的,跳得真叫棒,不像我們,一蹦一蹿的。

    人家那個,斯斯文文,真像那麼回事兒。

    特别是廠長跟他愛人,快三步轉得滿場飛。

    廠長還說啦,打扮打扮,願意灑香水的灑點香水,小夥子請姑娘跳舞得先給人家行個禮,說聲‘請’。

    還跟我們說,這可是個搞對象的好機會,看準了就追。

    我看也是這麼回事,總比讓人當間兒介紹來得自在。

    ” 說到舞會,楊小東顯然很得意,兩道又粗又濃的眉毛竟還一上一下地跳了幾下。

     病房裡的人全聽得出了神,有嘻嘻笑的,有咂巴嘴的。

     那個在大學裡教書的病人說:“跳舞其實是一種文明的社交活動,不知為什麼有人把它看成是滋生流氓的酵母。

    這其實是一種偏見,小流氓之所以産生,恰恰是因為愚昧,因為缺乏能夠陶冶他們心靈的高度精神文明……” 他的話不能算數,知識分子自然贊賞這種資産階級情調。

    就看他平時打開收音機,淨挑些什麼東西聽吧,又是什麼“往日的愛情,已經永遠消逝……”再不就是一個女人,為了參加舞會,借了人家的首飾,就像陳詠明說的,打扮打扮。

    好,丢了,賠吧,辛辛苦苦幹了一輩子才還清了債。

    為了什麼?跳舞!禍害不禍害? 修理雨傘的小夥子說:“是的,是這麼回事兒。

    ” 沒有他不願意湊的熱鬧。

     那位副食店裡賣肉的師傅說了:“什麼精神文明,我不信那個邪,可我信這個:人三天不吃肉就得難受。

    ”他笑了,渾身的肉直顫,連鐵架子的病床也一塊跟着顫,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

     吳國棟想,指不定他每天買到多少内部的“處理”肉,價錢又便宜、部位又好。

    别是醫生診斷錯了,他得的怎麼不是脂肪肝? 還有一個小老頭,不知在哪個機關裡當文書,他又不是近視眼,可是别管看報紙,還是看護士拿給他的藥,總是把眼睛貼得很近很近,倒不像拿眼睛看,而是拿鼻子嗅。

    就連聽别人講話,你也會覺得他不是拿耳朵聽,而是拿鼻子嗅。

    他吸着鼻子說:“你們這位廠長,真敢幹哪。

    沒看報紙嗎?今年和去年可不大一樣,有好幾次是以讀者來信的形式,批評了舞會。

    聽說有的單位開舞會,也是偷偷摸摸地幹了。

    沒看出來嗎?快有一股什麼風刮來了。

    ” 小老頭說得對是對,就是有那麼點見風使舵的味兒。

     這種人,隻要報紙上一提倡,他昨天還是跳着腳兒罵,今兒個就會舉雙手贊成。

    瞧他那樣就像個舊社會的留用人員,油了去啦。

     吳國棟真為陳詠明憂心起來。

    像他這麼幹,什麼事都不管不顧,指不定就在哪件不起眼的小事上栽跟頭,那就可惜透了。

    說到底,陳詠明是個撲下心來幹工作的人,有讓吳國棟心服的地方。

    不能因為他幹了些不合自己心意的事,就把他的好處也一筆抹了。

     “車間裡怎麼樣?” “沒什麼大事,隻是把開銑床的小魏和小秦兩個人倒開了,讓他們各自找了自己滿意的倒班對象,重新組了小組。

    ” “為什麼?他倆技術水平差不多嘛!倒一台床子有什麼不行?”一聽讓小魏和小秦自由組合倒班對象,吳國棟又起急了。

     “您在的時候,他們就幹不到一塊嘛,小魏說小秦幹得差,小秦說小魏不出活,一直别别扭扭的嘛。

    這回讓他們自願組合倒班對象以後,心情挺舒暢,幹得都挺好。

    ”楊小東看出吳國棟又不滿意了,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在什麼事情上有滿意的時候。

    楊小東對吳國棟甚至産生了一種憐憫:這種人難怪要得肝炎,挺好的日子,過得多麼别扭,多麼不痛快啊。

    自己不痛快倒也罷了,還讓别人跟着他一塊别别扭扭的不痛快,這是何苦呢。

     沒錯兒,楊小東這一套理論,準是從陳詠明“自由組閣”那兒販來的。

     修理雨傘的小夥子,一下就從床上蹦下來,對楊小東說:“是這麼回事,有的人在這個單位不行,換一個單位,怎麼就行了呢?樹挪死,人挪活嘛。

    當領導的别淨埋怨群衆不好領導,倒要想想為什麼自己沒有能耐把大家的勁兒都鼓起來。

    這是一門學問,一門活的學問,跟萬花筒一樣,變化無窮。

    中國老百姓對物質生活要求并不苛刻,差一點就差一點,就好像去百貨大樓買衣服,就那麼幾個号,長一點、短一點,差不離就得,好将就。

    人的思想,人的心,這玩意兒可是傷害不得。

    人世間最值得珍惜的就是心,那地方是生出希望、信仰、理想、道德……總之是一切好東西、好思想的母親,可不能漫不經心地對待它。

    沒有誰的心,一生下來就是冷透了的,惡狠狠的,隻有不公平的待遇才會把它磨得坑坑窪窪。

    照我看,能珍惜群衆的心,這是當好領導的一大竅門,有什麼難?” 有他什麼事兒? 賣肉的師傅不買這個賬:“嘿——你倒當個車間主任看看。

    ” 修理雨傘的小夥子挺認真:“你當我不會當是怎麼的?” 吳國棟白了他一眼,又一想,是啊,早晚會是這些人接班,不管老一輩願意不願意把班交給他們。

    誰又能活過他們呢? 自由組合這股風越鬧越大了,都鬧到他的班組裡來了。

    要是十億人口,誰想怎麼自由就怎麼自由,誰想上哪就上哪,誰想幹什麼就幹什麼,那可怎麼辦? 着急也沒辦法,現在車間裡是楊小東的天下。

    隻要他病一好,再回到車間去,不當車間主任便罷,隻要再當車間主任,一切還得按過去的老規矩辦。

    現在他隻好見怪不怪地說:“你說好,就算好。

    你想過沒有,要是大家都到美國去自由組合怎麼辦?” “你幹嗎把事情想得那麼絕?要是人人在這兒活得都挺順心,誰往美國跑什麼?” 修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