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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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參加運籌學的考試,劉玉英很可能得博士學位。

     早上一起床,擰開收音機的開關,在燈絲預熱的十秒到十五秒鐘時間裡,可以疊一床被子,然後撥到北京台,收聽六點鐘北京台的簡明新聞。

    去廚房拿掃帚的時候,順便把昨天晚上換下來的髒衣服,放在鐵皮大洗衣盆裡。

    點上煤氣爐子、餾上饅頭,回頭掃完地、擦完桌子,饅頭也就餾好了。

    然後調好豆腐粉,洗臉刷牙的時候,豆漿熬得了。

     等小強幫小壯穿好衣服、洗完臉,不多不少整整六點半。

     這是星期一早晨,比平時顯得緊張些,因為要送小壯上托兒所。

    如果平時,隻有小強在家,他們可以在六點二十五分起床。

     比原先好多了。

     自從吳國棟又住進醫院之後,陳詠明了解到她一個人拉扯兩個孩子生活上有困難,催着人事部門再找服務局聯系,幫她換了一個離家近的理發店。

    不用坐車,步行二十分鐘就到了,省了三元五角錢的月票,還幫小壯換了個近一點的托兒所。

     劉玉英是個老實人,除了“謝謝”什麼也不會說。

     陳詠明說:“你還謝我?你可太好說話了,你該埋怨我才對,拖了這麼久才辦妥。

    你看看,非得等到老吳這會兒住了醫院才認真去辦。

    再說,我不過動了動嘴皮子,工作是人事部門做的。

    ” 除了吳國棟的肝髒有硬化趨勢之外,樣樣事情都順心。

    劉玉英常常覺得,吳國棟不在跟前兒的時候,事情反倒顯得更簡單一些。

    這種感覺,有點像她念小學的時候,頂愛上的、沒有教師看着的自習課。

    她的智力便像睡醒了覺,應用題裡的加、減、乘、除一目了然,背起課文也不磕磕巴巴地讓人着急、難受,倒像春天剛從冰塊下溶出的小河,那個歡暢,那個好聽…… 煤氣罐子是昨天楊小東和吳賓送吳國棟工資的時候幫她換的。

    楊小東真有勁,一個人扛着煤氣罐,噔噔噔、噔噔噔上了五層樓,連歇都不歇。

     大米、棒子面、白面是楊小東和吳賓兩個人上糧店買回來的。

     楊小東說:“有什麼事兒,您言語一聲。

    我們都是粗粗拉拉的人,常有想不到的地方,您别客氣。

    瞧見沒有,”他拿拳頭夯了夯吳賓的胸脯,都十月天了,吳賓還隻穿件尼龍衫,胸脯上的肌肉,像一塊塊面疙瘩似的突現在尼龍衫的下面。

    “賣塊兒的主有的是。

    ” 吳賓說:“小點勁兒行不行,這兒是胸脯,不是鉗工台子。

    ” 劉玉英想起吳國棟平時老愛叨叨的那些個話:“我們車間的那些刺兒頭,幹什麼也沒個正形,老是那麼嬉皮笑臉的。

    ” 這兩個生龍活虎的人,有哪點不好呢? 連楊小東也覺着稀罕,吳賓哪兒來的耐心煩兒。

    他給兩個孩子變戲法,拿大頂,一腳丫子差點沒踢碎了電燈泡。

    他兩手捧着小壯的腦袋,像提溜麻袋一樣,提溜着小壯在地當間兒轉圈。

    楊小東看出來,劉玉英提心吊膽,直怕弄傷了孩子,可她太腼腆,不好說什麼,一邊和楊小東應付着,一邊不放心地拿眼睛瞟着吳賓。

     兩個孩子,笑得像撒了瘋一樣,他們從來沒這麼笑過。

     和吳國棟在一起的時候,總讓人有一種笑也不能痛快笑,說也不能大聲豪氣、随随便便說的感覺。

    要是他在家,兩個孩子玩都玩不痛快,總要拿小眼睛時不時地溜他一眼,要是他臉子不好看,他們就懂事地、早早地鑽了被窩。

    劉玉英和他結婚這麼多年了,有時還覺得拘拘束束。

    就是他們當年搞對象的時候,有一次在北海公園的長椅上,吳國棟還拿出黨章跟她一起學習了兩個小時,要是讓現在的青年人看見準會覺得奇怪。

    可那時候,他們都是這麼生活的呀!兩人見面,先各自談談最近思想上、學習上、政治上有哪些收獲,克服了哪些缺點,互相提些意見……然後才是遛彎兒呀,看看金魚呀,劃劃船呀。

    那也不像現在的一些青年人,膀子摽着膀子,别管有人看見、看不見,馬路邊兒上就敢親嘴…… 吳國棟既不抽煙、也不喝酒,每月發了工資,一個子兒也不留,全部交給劉玉英。

    在家裡,他不像别人家的大老爺們兒,吃完飯,點上一支煙往床上一仰,讓老婆一人丢下簸箕、拿起掃帚、忙得四腳朝天也不動窩。

    也不像有些男人,别管家裡困難到什麼地步,每頓飯都得二兩燒酒、一盤炒雞子兒,一個人自自在在,啧兒、咂兒地喝着,讓吃窩頭、啃鹹菜疙瘩的老婆、孩子一邊看着。

    如今的男人,有幾個能做到這個份兒上?劉玉英夠滿意啦。

    可是,跟吳國棟一起過日子,怎麼那麼累得慌?就像她捧着一碗又燙又滿的面湯往前走,本來走得好好的,吳國棟呢,老是在一旁叨叨個沒完:“留神腳底下,别讓那個闆凳絆了。

    ”或是:“端好端好,别灑了……”鬧得她準得絆上一跤,摔了碗、灑了湯算拉倒了事。

     劉玉英撸胳膊挽袖子準備和面,想要留他們吃頓餃子。

    兩人嘻嘻哈哈地推托着。

    楊小東說:“嗯!聽老吳說過,您包的餃子,這個,”他挺了挺大拇哥。

    “可是今天還有要緊事兒,耽誤不得。

    ” 劉玉英說:“快!三十分鐘準讓你們吃上,不耽誤。

    ” 吳賓一本正經,好像真有那麼回事兒的樣子說:“這事兒真耽誤不得。

    ” 劉玉英真信了:“什麼事兒?” 楊小東故作神秘地在她耳旁說:“幫他相對象去。

    ” 說完,兩人匆匆地去了。

     後來,劉玉英才尋思過來,他們其實什麼事兒也沒有,無非怕她花錢就是了。

     他們走後,她愣在那裡想了好半天,怎麼也不能明白,都是挺好的人,吳國棟為什麼容不得呢?到底是吳國棟錯了,還是他們錯了?她對吳國棟的話,産生了模模糊糊的懷疑。

    她像突然抻住了亂線團裡的一個線頭,耐着性兒地理呀理,終于,她覺着是吳國棟有哪些地方不對勁兒。

    想到這裡,她吓了一跳,覺着自己這個想法有點對不起吳國棟,不管怎麼說,他在生病,她怎麼在這種時候挑他的不是呢? 劉玉英抱着小被子、小褥子在前頭走,入秋了,天涼了,要給住托兒所的小兒子添上一些被褥。

    她看看表,再不快走就要遲到了。

    她頭也不回地叫着:“小壯,快走啊。

    ” 聽聽沒有動靜,回頭一看,小壯正撅着屁股系鞋帶呢。

     “快點啊,别摔了。

    ” 她聽見兒子在後頭吧嗒、吧嗒地跟了上來,一看,鞋帶還是沒有系好。

    讓另一隻腳一踩,還不摔跟頭。

     “你倒是把鞋帶系上啊。

    ” 小壯是聽話的好孩子,他又彎下腰去系鞋帶,兩隻小手七繞八繞,總是系不上。

    劉玉英歎了口氣,隻好走回來,把手裡的包袱放在地上,給小壯把鞋帶系好,她真想埋怨一句。

    可埋怨誰呢,孩子那麼小,一大早還沒睡夠就把他抻起來了,又沒哭,又沒鬧,還要他怎麼着? 正好莫征騎着車子從後頭過來,他捏住車閘,兩條長腿一伸,着了地。

    “劉阿姨,您把包袱給我,我給您送到托兒所去,您帶小壯坐車去吧。

    ” 劉玉英有點意外,又有點過意不去。

    平時吳國棟在家的時候,莫征很少和他們搭茬兒。

    劉玉英覺得,吳國棟老有一種防範莫征的勁頭,好像他們那個窮家,藏着十塊金磚怕莫征去偷。

    按吳國棟的說法莫征是“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

    葉知秋呢,也讓吳國棟覺着邪門兒,一個沒結過婚的老閨女,收個小偷當兒子,這叫哪門子事兒! 瞧瞧,就是這塊“又臭又硬”的石頭來照顧她了。

     “不耽誤你上班啊。

    ” “一會兒我緊蹬兩下就行了。

    ” “小心汽車啊。

    ” “沒事兒。

    ”莫征把劉玉英的包袱往後車座上一夾,緊蹬着車子走遠了。

     吳國棟大叫一聲,從夢中驚醒。

    病房裡睡晌午覺的人也都被他驚醒了。

     有人關切地從床上探起身子:“老吳,怎麼了?怎麼了?” 吳國棟抱歉地解釋:“沒什麼,沒什麼,魇着了。

    ” 于是,人們嘟囔兩句:“吓了我這一跳。

    ”翻個身又睡了。

     隻有隔壁床上那個小夥子,好奇地想要問個究竟:“吳師傅,你夢見什麼了?” 夢見什麼,能跟他說嗎? 這個修理雨傘的小夥子,不好好想想工作,整天惦記着寫哪門子小說。

    他掙那些工資,想必還不夠買紙的,一大摞、一大摞地寫。

    光吳國棟住院這一個來月,就足足寫了一塊磚那麼厚。

    成天拿個小本子,誰說句逗樂子的話,或是誰說到什麼稀罕的事,他就記到本子上去,還專愛記那些牢騷和不滿。

     趁他上廁所的工夫,吳國棟翻過他床頭櫃上的那些書。

    什麼普列漢諾夫寫的《論藝術》,普列漢諾夫?在黨校學習的時候,吳國棟就聽說過,那家夥反對列甯,是個修正主義分子。

    為什麼看他寫的書,這小子是什麼思想? 還有一本什麼“雕塑藝術”,上面印的男男女女,全都光着身子,看得吳國棟的臉蛋兒上像燒起了兩片火。

    他趕緊丢開手,賊似的拿眼睛溜了溜全病房的人,還好,他們都各自幹着各自的事,沒有人注意他。

     還有他那個小平頭,跟楊小東的一模一樣,方方楞楞的,在單位裡一定也是個刺兒頭。

     吳國棟伸手抻下搭在床頭櫃小橫杆上的毛巾,擦了擦汗涔涔的臉,翻過身去。

    他不願意對着修理雨傘那小子略帶嘲諷的、并且老在打量人的笑眼,那雙眼睛,瞧着就“賊”,不是一盞省油的燈。

     一股涼風從腳底下鑽進被筒。

    汗落下去了,可是胸口上還像壓了個秤砣,沉甸甸的,讓吳國棟覺着憋悶得慌。

     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