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關燈
葉知秋的手有點顫抖。

    兩個兩分錢一枚的鋼镚兒,硬是塞了幾次才塞進那個收電話費的小鐵盒裡。

    看電話的女人,一直盯着她,怕她不交錢嗎?或是她有什麼地方值得特别注意?也許因為她對鄭子雲說的那些話。

    唉,偌大一個電報大樓,用個公用電話,連隔音間也沒有。

    真正的“公用”電話。

    沒有什麼不可以公用。

    公用的秘密;公用的喜、怒、哀、樂;誰都可以幹涉誰一下。

    諸如你為什麼天天洗澡,或是你為什麼喜歡吃甜而不喜歡吃辣這樣的瑣事。

     “你何必在電話裡講那麼多?”賀家彬責怪她。

     “那怎麼辦?我怎麼好在這種時候到部裡去,那又會給他添亂子,給那些謠言家們制造口實。

    去他家裡,那位太太更是盛氣淩人。

    ” “我是說,這些事沒有必要告訴他。

    ” “這些情況他應該了解。

    難道他不應該提防那些人嗎?” “女人的邏輯。

    ” 他們從電報大樓裡走出來,隻見馬路上到處都是人,人,人,而且又都是那麼清閑自在地溜溜達達。

    好像在度假一般。

     隻有聲音是不休息的。

     每一輛汽車的喇叭,都威風凜凜地響着。

     鈴木50的發動機,自鳴得意地“嘣嘣”着,它是近年剛流行起來的時髦貨。

     有個小女孩,一面跳着腳、扭着身子,一面哇啦、哇啦地哭叫着:“我要吃冰棍!我要吃冰棍!”她的爸爸,像拎小雞子一樣拎着她圓鼓鼓的胳膊,一面拖着她往前走,一面吓唬她:“再哭,再哭我就揍你,你都吃了八根兒了,再吃肚子裡要長蟲子啦。

    ” 臨時就業的青年,起哄似的推銷着自己的貨色:“哎,買吧,買吧,新鮮的奶油面包。

    ” “看報,看報,文藝小報,李谷一帶病上台演出,蘇小明唱《鄉間的小路》。

    ” 十字路口的崗亭裡,交通民警對着麥克風大聲地申斥着一輛搶行的越野吉普:“喂,那輛武漢吉普,你怎麼拐的彎?唵?說的就是你,31-04889!還開,還開,聽見了沒有?你給我站住!” 那輛吉普,像一頭犯了罪的小毛驢,懂事地耷拉着耳朵。

    它忸忸怩怩、羞羞答答、誠惶誠恐地停下了,偏偏又停在不該停的地方,司機大概是慌了神。

     警察又叫起來:“你看看,唵,停在哪兒了?” 電器商店裡,各式音箱互不相讓地播送着“阿波羅音樂之神”的電子音樂,别管大街上發生了什麼騷亂,“阿波羅音樂之神”依然不屈不撓地,铿锵、铿锵地響着自己的節奏。

     賀家彬甚至非常高興地說:“知秋,不管我們願意不願意,我們早晚都要死去,代替我們的,将是另外一些人。

    我們耿耿于懷的苦惱、憂慮,在他們那裡會簡單得多。

    ” 葉知秋幾乎是讨饒地說:“家彬,這份熱鬧勁兒我真受不了,這麼一會兒,我的鞋後跟就讓人踩掉兩次了。

    ” 賀家彬的話也好,五光十色的街道風光也好,今天好像成心作對,全帶着一種不管不顧、橫沖直撞的勁頭越過了她。

    誰也不看她一眼,問她一聲,好像她是夏令時節擺在商店櫥窗裡的一頂冬天才用得着的毛皮帽子。

     她忽然感到委屈。

     就算她是一個頂幹癟、頂枯燥的職業婦女,她也有需要訴一訴委屈、聽一聽寬慰話的時候啊。

     但是人們早已習慣于把她看成是一個沒有性别,沒有感情的機器人,大概連賀家彬也這樣認為。

     她搖頭。

    也有例外的時候,比方那封匿名信。

    人們大概在中傷、造謠的時候,才想起她還是個女人,她的性别在這時才有意義。

     從她胸膛的深處,發出沉沉的一聲歎息。

     賀家彬這才注意到,她與往日顯得有些異樣。

     他盡力在她那厚玻璃瓶底兒一樣的鏡片後面搜索。

     都說眼睛是心靈的窗。

     遮在她眼睛上的那兩塊厚玻璃片兒,像安在窗上的兩塊磨砂玻璃。

    于是,玻璃後面的一切,全都顯得影影綽綽,讓人看不真切。

     但他終于找到了一絲煩惱的影子,她那一向平穩的心境受到了騷擾。

    唉,總起來說,女人的神經比男人的脆弱,敏感。

    然而這樣的流言蜚語,落在這樣一個醜人兒的身上,分外讓人感到殘酷和痛楚。

    這永不會開花,也永不會結果的生命。

     賀家彬伸出手來,挽着她的手臂,折回身子,沿着長安街向東走去。

     一片不該在這仲夏的日子裡飄落的綠葉,落在了葉知秋那方方楞楞的肩膀上。

    仁慈的、動人的綠葉。

    賀家彬沒有給她拂去,就讓它靜靜地留在那裡,人是需要一點安慰的。

     前面林陰路上,一個懷孕的婦女,蹒跚地走着。

    寬寬的後背像一塊面闆,穿着一件寬松的男人襯衣,嚼着一根雪糕。

    賀家彬不由得加快了腳步,越過那個婦女。

    葉知秋卻深深地歎息,心裡想:不知給自己心愛的男人生個兒子是什麼滋味? 不過她是不會哭的,眼淚是漂亮的、有人疼愛的女人才有的奢侈品。

     “後悔了?” “不,傷心罷了。

    ” “往開想,算得了什麼呢?幹什麼不需要付出代價?這,也算是我們一點微不足道的貢獻吧。

    有人曾付出過生命……” “隻是這代價未免太大了一點,這麼一點點小事情,唉。

    ” “你把名譽這東西看得那麼重嗎?” “難道你不看重自己的名譽嗎?” “不,我是說有人偏偏要糟踏你,你怎麼辦?你因此就不活了嗎?可别做它的奴隸,你要是做了它的奴隸,你也就會被謠言所殺了。

    依我看,這也如同财産一樣,全是身外之物。

    ” “那你為什麼還要争取入黨?”葉知秋笑了,覺得她一定将住了他。

     “我入黨,可不是為了黨員那塊牌子,而是因為信仰馬克思主義。

    我要研究它,實踐它,還要用它來改善黨内的狀況。

    改善我們這個在相當程度上它的一些成員仍然被小農意識控制,而不是被科學的馬克思主義武裝的黨。

    ” 葉知秋立刻環顧左右。

    簡直是個瘋子,要不是從學生時代他們就在一起,她準以為他神經不健全。

    她趕緊叮囑他:“小聲點,小聲點,天哪!讓誰聽了隻言片語,給你來個斷章取義,你受得了嗎?” “我說什麼了?‘小聲點!小聲點!’瞧你吓得那個樣子。

    ”賀家彬的聲音反而更高了。

    “應當把馬克思主義當作一門科學來研究、實踐,而不是當作經文祭起來,它似乎也可以像自然科學那樣分為基礎科學和應用科學兩個部分,我覺得它的基礎理論部分相當科學,比如說認識論。

    當然,整個來說,除了堅持不渝,它也面臨發展、充實、完善的問題。

    ” 葉知秋連連搖頭擺手,憂心忡忡地制止他:“哎呀呀,越來越離轍了,你可别到處去販賣這套東西,不然你要倒黴的。

    ”她白了他一眼。

    “我真奇怪,你們支部怎麼會通過你。

    ”她一邊說一邊使勁兒地抖摟着手裡的提包,好像賀家彬那些招災惹禍的話全掉進了她的提包,她非把這惹是生非的東西抖摟幹淨不可。

     唉,他原想給她消憂解愁的,沒想到反倒給她添了煩。

     從學校到現在,二十多年過去了,事無巨細,他們永遠可以找到吵個沒完的分歧。

    也不知他們之中到底誰沒有長進,或是他們都沒有長進,長進的隻是社會。

     賀家彬每每隻好遷就。

    他站在葉知秋的面前,叉開腿,攤開手,說:“你看看我怎麼不夠共産黨員的條件?我的社會責任感比馮效先和何婷那樣的人差多少?好吧,好吧,我以後注意就是。

    ”那口氣,就好像他在賞她的臉。

     葉知秋自愧地微笑:“我在教你耍滑頭。

    ” “沒有辦法,你是實際的。

    要不是方文煊局長做工作,差點通不過。

    要按何婷的本意,她才不會同意我呢。

    造的輿論真不少,左刁難、右刁難,把一個共産黨,當成她們家開的小飯鋪了。

    她想什麼時候開門就什麼時候開門,她想什麼時候關門就什麼時候關門,她看誰不順眼就不接待誰……要抓我的小辮子,自然有的是,都是我平時随口說出來的廢話。

    ” “哪些方面呢?”葉知秋問。

     “首先是意識有問題。

    說我贊成資産階級社會的家庭淡化。

    為什麼家庭不應該淡化?随着私有制的最後消滅,家庭這個細胞非破壞不可。

    到了那個時代,人們組合生活,将不再依賴法律的制約……因此,他們又說我提倡性混亂。

    簡直無知到了極點。

    解放這許多年,我們隻注意介紹馬克思主義的鬥争學說,卻很少介紹馬克思主義的美學、倫理學……” 葉知秋覺得好笑:“你那是若幹世紀以後的事,太遠了,現時就是不懂,又有什麼大不了的?你得考慮大多數人現有的精神水準。

    ” 賀家彬說:“不對,不研究這些,就很難使我們的精神文明達到應有的、與社會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