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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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上了,葉知秋再一次向賀家彬揮揮手掌,他隻是點頭回報而已。

    從汽車的後窗裡,看得見他高大而瘦削的身子,一搖一晃地朝已經西斜的太陽走去。

    他要上哪兒去呢?葉知秋知道,賀家彬和她一樣,總是不停地在為别人的事情奔波。

    在這奔波裡,像這太陽一樣,他們已經開始西斜。

    他們并不惋惜耗去的時間和精力,如果不是這樣,他們自身的意義又在哪裡呢?也許這奔波不過是為了一瓶原也不該難買的藥,一個平白無故受到委屈的人,一張什麼證明——天,我們有那麼多的精力要消耗在那許多無窮無盡、名目繁多的證明上——隻要有人需要,那就值得他們去做。

     賀家彬走進一家食品店,他和那售貨員研究:“給患痢疾的病人買點什麼好?” 萬群的兒子患中毒性痢疾剛剛過了危險期,今天出院了。

     泥塑菩薩樣的女售貨員沒見嘴皮兒動,就能冒出三個字:“痢特靈。

    ”能耐不能耐? 賀家彬把她那張描着黑眉,汗毛上浮着一層白粉的臉盯了很久,好像在研究她究竟是屬于哪一個地質時期的獸。

    他十分有禮貌地,如一個紳士對一頭踢了他一腳的牲畜那樣禮貌地說道:“謝謝。

    ” 然後,他買了一塊澆有美麗圖案的奶油大蛋糕,一瓶橘汁,一包多維葡萄糖,雄赳赳、氣昂昂地離開了那家食品店。

     還不到下班時間,車就擠起來了。

     賀家彬前頭那個敦敦實實的女人,像個跑單幫的。

    兩個裝得鼓鼓囊囊的大旅行袋,一前一後地搭在肩膀頭上,左手拎着一個大網兜,裡面塞着一個暖水瓶,幾個點心盒子、皮鞋盒子,右手還拎着一個大紙箱。

     簡直不是女人,而是一部載重汽車。

     車上的售票員一個勁兒地催促:“快上,快上。

    ”還哧哧地按着關門的按鈕,車門眼看就要關上了。

     售票員又嚷嚷了:“上不來了,等下一輛吧。

    ” 那女人越是着急,越是邁不上車門上的台階。

    賀家彬隻好上去托了托她的肩肘,幫她擠上了汽車。

    好家夥,這部載重汽車的自重量就夠意思。

     那女人卸下肩上的旅行袋,“咣”的一聲撞在賀家彬身上,把他手裡的那瓶橘子汁打落。

    還好,瓶子沒碎。

     那女人轉過一張汗涔涔的、關東大漢樣的紅紫臉膛,癡呆地咧着厚厚的嘴唇。

    莫非她不會說話? 司機踩了一下油門兒,汽車像發洩不滿似的哼了一聲,終于啟動了。

     突然,一個小青年,帶着濃重的鼻音嚷嚷起來:“你他媽不老老實實地站着,拱什麼拱?” “你踢了我的暖瓶啦。

    ”原來那女人會說話,一嘴的東北口音。

     “你不會說話?拿屁股拱人幹什麼?” “你往那邊站站不行嗎?” “我樂意站這兒。

    瞧你那德行,怎麼長的。

    ” “你怎麼長的!” “我怎麼長的問你媽!你别狂,還想來兩句聽聽怎麼着?再說幾句可叫你晚上睡不着。

    ” 車裡有人像喝彩似的哄笑起來。

     “流氓!” “誰流氓?你不流氓拿屁股往人身上蹭?老不要臉的。

    ” 賀家彬隻覺得一股怒氣往頭頂上沖,他實在忍不住了:“喂,小夥子,說話文明點,别欺侮人家外地人好不好?” 包在兩個大鬓角裡的那張未老先衰的臉,向賀家彬逼近過來:“一邊兒呆着去,沒你的事,咋呼什麼。

    ” “你不覺得害臊嗎,虧了你還是個男子漢,這樣對待婦女。

    ” 對方開始捋袖子了:“你想怎麼着?”大拇哥朝車下一指,“走,咱們下去練練。

    ” 賀家彬說:“那不太擡舉你了嗎。

    ” 車上有人開始不滿地議論起來。

     “太不講理了。

    ” “真給首都的人丢臉。

    ” “問問他是哪個單位的。

    ” 那小青年一躬腰,拉出拳擊手的架勢,龇出一嘴像海豹一樣的牙齒:“幹什麼?都想試巴試巴是不是?” 其實他那像是在大煙燈旁邊耗幹了精氣神兒的坯子,就連賀家彬這樣的儒生,也能掐住他的脖子。

     有人出來調解了,“算了、算了,都少說兩句得了。

    ”拽着那小子的胳膊往車廂的另一頭走去,他也就聰明地就坡下驢了。

     這時,那女人倒又來了勁:“讓大夥瞧瞧,啊,這就是北京人哪,北京人有什麼了不起……”每說一句,還“叭叭”地拍兩下巴掌。

     人人都開始厭煩地咂着嘴。

     賀家彬覺得也許自己管得多餘。

    現在人們變得那麼容易動肝火,好像人人肚子裡都憋着一股氣,沒準讓他們痛痛快快吵上一架反而更好? 幾乎是同一個場景的重複。

    屋子裡,有兒子剛剛嘔吐過的酸腐味道,地闆上排列着水盆、便盆,東一隻西一隻的鞋子,甚至還有飯鍋。

    桌子看得出許久沒擦了,上面淩亂地放着裝藥的紙包和瓶子,還有大大小小,花色、式樣不一的杯子,像萬群的生活一樣,永遠配不成套。

    方文煊認出,挂在窗上的花布窗簾,是萬群年輕時穿過的一條花裙改制的,那花布已經褪了顔色,就像眼前的她:疲憊、憔悴。

    她的生活依然過得雜亂無章。

    她應該有人疼、有人照顧。

    可她一直沒有結婚,難道她心裡還藏着他?有個小小的火花在方文煊的心裡跳了一下。

    哦,如果是這樣……但願……不,不應該這樣。

    應該徹底地忘掉。

    他自私嗎? 喏,床上,兒子,睜着一雙眼睛,漠然地望着窗外的一片藍天。

    那是萬群的眼睛,太過的俏麗,好像不該長在一個男孩子的臉上。

    孩子是不會裝病的,他的體力一定消耗太多,不然不會像個老和尚一樣,沒有一點欲念地躺在床上,不論他們說什麼,他都充耳不聞。

    當他包在二尺多長的布包裡的時候,方文煊抱過他。

    到現在,方文煊的胸口好像還能感到第一次抱他時,那種軟軟的、溫暖的、像抱着一隻小貓或小狗的感覺。

    而他從來沒有擁抱過萬群。

     萬群坐在靠近床邊的木椅上,那張椅子吱吱嘎嘎、搖搖晃晃。

    她的雙手無力地放在膝頭上。

    那雙手,甚至比在幹校時還瘦,一條條青筋突現在手背上。

    方文煊從她那木然的、疲憊的臉上,猜不出她對他的到來作何感想。

     真的,他為什麼要來看她呢?當然,兒子病了,她在困難之中。

    可這裡面有沒有借口的成分呢?剛才他心頭閃過什麼?但願如此,或不該如此? “接他出院的時候,怎麼不打個電話給我,我那裡有車。

    ” 不,早已沒有當年在那陰冷、潮濕的小廚房裡的感動和崇敬了,那感覺已被憐憫和冷漠所代替。

    眼前的方文煊不再使萬群覺得強大,相反,他比她軟弱。

    就算她給他打電話,他敢用自己的汽車,接她的兒子出醫院嗎?不怕司機到處去說嗎?但心裡為什麼還有一股永遠無法了結的怨恨呢?欺騙自己并不容易。

    沒有愛也就沒有恨。

    再沒有比情感更難理清的東西了。

    因不知掉入陷阱是倒黴,看見陷阱還往前走是不幸。

    萬群知道她應該不帶任何感情地和方文煊講話,但,她由得了自己嗎?生硬和冰冷後面,是濃烈的怨艾。

    然而萬群說出的,則是完全不同的話:“用不着,有出租汽車。

    ” “你抱不動他。

    ”難得他說出這樣痛惜人的話。

     “那出租汽車的司機很好,他幫我。

    ” 人不可以貌相,萬群想起那出租汽車上的小司機。

    當她背上背着兒子,左手拎着暖水瓶,右肩挎着一個鼓鼓囊囊、裝着亂七八糟日用雜物的帆布書包從住院處出來的時候,他正坐在小車裡,用一把小刀剔着手指甲縫裡的黑泥,悠閑地哼着鄧麗君唱的流行歌曲: 你的一封情書叫我看了臉紅心又跳, 你的坦白熱情叫我不知應該怎麼好, 你的柔情蜜意好像煙雲在我耳旁繞, 你已經叫我為你朝思夜又想…… 偶然一擡頭,看見了萬群,他立刻從駕駛室跑出來接她,大背頭一甩一甩的。

    他說:“喲,師傅,我不知道就您自個兒,您該招呼我一聲。

    ” 滿嘴地道的北京土話,好像嘴裡長的不是一根長長的舌頭,而是個滴溜溜轉的圓球。

     天很熱,小司機還是給他們母子把車窗搖上,在一般人的觀念裡,别管什麼病人,一律是不該着風的。

     萬群摟着兒子坐在後座上,隻能看見小司機油光可鑒的後腦勺和襯衣上挺挺的硬領。

     比起小司機的那套行頭,萬群的一切都顯得寒酸。

    帆布書包的背帶已經脫線,邊角也已磨損。

    鐵殼暖水瓶還是在幹校的時候買的,鐵殼上不但鏽迹斑斑,有些地方早已在那間陰冷潮濕的小屋裡鏽蝕成空洞。

    萬群自己則是披頭散發,身上不但沒有眼下一般女孩子的香水味兒,還散發着一股汗酸味兒。

    兒子呢,一件棉織的海魂衫裹着他瘦骨嶙峋的小身子,一副發育不全、營養不良的樣子。

    這是他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