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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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自己,在他心底的某一個角落,不那麼光明。

    為什麼他不如賀家彬,為什麼他沒在她失去丈夫的當天,她最需要幫助的時候來看她?他怕!怕重新失去剛剛“解放”得到的自由。

    自由,這字眼決不意味着行屍走肉,否則這字眼兒又有什麼意義?如今連他自己也在亵渎這曾經寫在輝煌的戰旗上的字眼兒。

     離開那小屋時,他說:“有什麼困難,還是要說,這并不是乞求而是權利,每一個人所應該有的權利。

    為了将來,你還要盡的義務。

    ” 有一盆火該多好啊!那屋子立刻像一個休克病人重新恢複了知覺。

     賀家彬打水,洗碗,收拾木箱子上的瓶瓶罐罐。

     他時不時地瞟瞟坐在床上瞪着眼睛發呆的萬群,注意放輕了自己的手腳。

     他把從夥房打來的米飯放進鋼精鍋裡,加上鹽和水,放在火爐上咕嘟、咕嘟地煮起來,然後把一把荠菜放了進去。

    隻對一小罐豬油加以解釋:“老方剛才讓夥房配給的。

    ” 萬群這才意識到自己怎麼一動不動地淨讓他們忙碌,甚至連一聲“謝謝”也沒有說。

    和賀家彬是不必客氣的,而方文煊呢? 她接過賀家彬遞給她的一碗燙飯,舀了一勺剛要往嘴裡送去,聽見賀家彬說:“我頂愛吃荠菜燙飯。

    ”萬群的飯勺在半空停住了。

    他們都在小心翼翼地躲避着她的傷疤,眼淚一下湧了上來。

    哦,這麼容易,原來是這麼容易。

     那扇小門,便是在那個陰雨天裡打開的。

     夥房殺豬的時候,有豬腳和豬肝配給;司機去省城裡的時候,有奶粉捎來;小屋的門上開始聽見叩門的聲音……隻要有人肯邁出第一步,後邊會跟着一群。

     賀家彬注意到萬群是怎樣舍不得燒方文煊背下來的那一麻袋木炭,留到最後不得不燒的時候,萬群是怎樣小心翼翼地撿起掉在地上的碎炭渣,好像每片碎渣都是一個脆弱的生命。

    等到木炭燃起來的時候,萬群會呆呆地守在爐邊,生怕離開一會兒會放過它(或他?)的一些溫暖。

     方文煊的同情感和責任感,無意之中在萬群的心裡點燃了什麼啊,糟糕透了,她還是沒有長大。

     賀家彬有一種直覺,認定萬群的感情是不會有結果的。

     她傻。

    她不懂方文煊幾十年來是在什麼環境裡生活,那個環境的意志便是他的意志,那個環境的感情便是他的感情。

    即便他愛她,比起那個環境,她是微不足道的,最終他會服從那個環境而不是她。

    到那時,她便會再一次沉落。

    然而賀家彬沒有能力阻攔,誰有能力從一個溺水人的手裡,奪下他随手抓住的一根稻草呢。

    誰有可能讓神志不清的人相信,他眼前出現的不過是幻影,而不是現實呢? 但是萬群和方文煊在一起的時候,是一副讓人多麼感動的畫面。

    賀家彬不能不注意到,方文煊那雙永遠像是遮在太陽鏡後面的眼睛,才會顯露出真實的情感,而萬群重又變成一隻咕咕的鴿子,雖然已不複是當年的那一隻,多少還是老成了一點。

     有一陣子,賀家彬甚至動搖了,覺得他的憂心純屬多餘,他甚至忘記了萬群頭上的那頂帽子,覺得他們也許會結婚,萬群沒有丈夫,方文煊沒有老婆,雖然沒有正式辦離婚手續,将來補辦一個就是。

     但這幻景太短暫,在萬群的一生中,也許真如昙花一現。

    從幹校回北京之後,方文煊官複原職,老婆又回到他的身邊,一切舊話都不能再提了。

     失去感情的痛苦,可以不必去說,方文煊原不應該有這樣的感情。

    那造就千千萬萬像他這種身份的模子,設計的時候就沒有這一部分。

    誰讓他忘記了這個界限,如今受什麼折磨也是理所當然。

    就像安徒生在《海的女兒》裡描叙過的那個小人魚,為了得到人間的愛,為了得到不滅的靈魂,為把魚的尾巴變成人類的腿,她獻出自己的聲音,忍受過刀劈似的痛苦,然而她什麼也沒有得到,最後變成了海上無生命的泡沫,等待她的,隻是一個沒有思想和夢境的永恒的夜。

     使方文煊的良心一刻也不得安甯的,是他對萬群未了的責任。

    有一個聲音,日日夜夜在他的心裡響着:“你欠了她!你欠了她!” 方文煊不能逃避這聲音的責難,也掙脫不了那模子的禁锢。

    他隻覺得他這一生一定是一個不可挽回的大錯,可這錯究竟在哪兒,他也說不清楚。

    他變得更加陰沉,更加内向,更加不近人情,甚至反複無常。

    不了解他内心痛苦的人,還以為他一旦重新坐進那輛伏爾加牌的小汽車,便重新戴上了局長的臉譜。

     局裡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他和萬群有過的那段曾經是合理合法,而今又變得不合理、不合法的感情。

    他和萬群哪怕是在辦公樓的走廊上打了個照面,立刻有人就會在背後竊竊私語。

    當然,大多數是惋惜、同情、好奇,等着看以後的戲。

    按照中國人的習性,你就是在街上吐口唾沫,然後蹲在那兒瞧吧,不一會兒準會圍上一大幫人跟着你瞧這口唾沫。

    又何況是這樣一件男男女女的事呢?但是馮效先卻好像攥着方文煊的什麼把柄,隻要工作上有了什麼意見分歧,動不動就會跑到孔祥副部長那裡點染一番。

    自然喽,不會有人和方文煊正面接觸這個問題,何況他和萬群并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所謂“捉賊捉贓,捉奸捉雙”吧。

    這種問題,隻有在他全面垮台的時候才會一塊兒抖摟出來。

    那個時候,即使沒有真憑實據,也不允許他有申辯的自由了。

    方文煊有時覺得真冤。

    簡直像《紅樓夢》裡的晴雯,徒然落下個風流的虛名。

    光為這口氣,他有時真想不管不顧,哪怕和自己心愛的女人接一次吻,也不為過。

    可他想得更多的是離開這裡,遠走高飛。

    沒辦法,離不開。

    他決不可能根據自己的意願想上哪兒就上哪兒,隻能是讓他上哪兒,他才能上哪兒。

    他像被熔鑄在一塊鋼錠裡了,喊也喊不出,動也動不了。

     賀家彬和葉知秋溜達到南池子的時候,賀家彬看看表,已經是下午四點多了。

    “我送你回家吧,好嗎?” “不,我還要到報社去。

    C省有一樁冤案,報社準備派我和其他幾個同志去調查一下,走前我們還得再議議那個調查提綱。

    ”打電話時的那份煩惱,似乎已經無影無蹤,葉知秋重又變成一架職業機器。

    賀家彬甚至在想象中已經聽見它那輕微的、有節奏的咔、咔、咔運轉聲,這架機器的良好性能還表現在耗電少、出力大。

     “又是招人恨的事。

    ”賀家彬提醒她。

     “有失也有得吧。

    ” 那好,賀家彬放心了。

    葉知秋已經回到她原有的軌道上去。

     “我想,你這麼A、B、C、D省地走下去,二十九個省市走完之後,你會無處可去了吧?”想到連葉知秋這樣一個性格可愛、做人做到無可挑剔的地步的人,早晚有一天會成為不受歡迎、使人戒備、老是有人恨得牙根癢癢的人,真是一件哭笑不得的事。

     “然後再有人接着走下去便是。

    ”她越是輕描淡寫,賀家彬越感到不是滋味兒。

    見賀家彬不說話,葉知秋問:“怎麼,你以為不會?” “不,當然會,總的來說,人類社會是不斷前進的。

    ” 他淨喜歡說書本子上的話。

    不過這些書本子上的話,賀家彬說起來卻并不顯得枯燥。

    他會在一切事物上,濃濃地染上他自己的色彩,觸目地吸引着各色人等。

     “那麼你呢,回機關去?” “我才不回機關呢。

    今年基本建設項目一調整,我們那兒就沒事兒幹了,白白地養了三百人。

    與其在辦公室裡聊大天,說長道短,還不如出來走走。

    ”他還想說,如果管理體制得以改革,建立起生産企業聯合公司,甚至是生産、基建聯合托拉斯,直接承包起基本建設項目的基建和設備,讓産銷直接見面,他們這個組織供應的中間環節就可以取消。

    再拿五十年代的一些做法,來組織現在的生産和建設是不夠的,這就如同社會已經進入自由戀愛的時代,還硬要塞個媒婆夾在當間兒。

    據他了解,目前國内的生産能力已經發展到了可以對某些基本建設項目進行承包的水平。

    但是,由于他對整個國民經濟狀況缺乏系統、全面的了解,對中央以及經濟理論界關于經濟體制改革的一些設想、提法缺乏更多的學習和研究,他這些想法也許是幼稚可笑的,便忍住沒說。

     一聽這話,葉知秋又站住了。

    “不可以找點事情幹幹嗎?” “幹什麼?我找了點事情幹,寫了寫陳詠明,很快就招來不少麻煩。

    ” “你怎麼沒告訴我?” “有什麼了不起,馮效先頂多不批準我的黨籍就是了,何況支部在通過時本來就有分歧。

    ” “太可惜了。

    ” “愛批不批。

    他就是不批,我也是黨外的布爾什維克。

    ” “阿Q。

    ” “才不。

    那麼,再見。

    ” 公共汽車的鐵門“砰”的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