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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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槍》,挺不錯的片子。

    《老槍》,這名字聽起來有一種老辣、悲怆而壯烈的韻味。

    是啊,老也并不意味着報廢,隻要是條真正的“老槍”。

     鄭子雲那不為所動的漠然神情讓宋克看了生氣。

    熱極了,紡綢小褂的腋窩全被汗水打濕,宋克解開胸前的紐扣,滾圓的、繃在圓領衫裡的肚子,示威一樣突現出來。

    他不滿意這個會。

    其實,這個會和往常并沒有什麼兩樣,遇到扯皮的事情,總是這麼含混和暧昧地沉默着。

    他不便再說什麼,因為他算是當事人,說多了不好,難免不讓人感到他帶着個人情緒。

     他嫉妒陳詠明。

    正是因為陳詠明,他才從副部長候選人的名單上刷了下來。

    唉,他是從哪兒蹦出來的?都怪鄭子雲。

    要是他不推薦陳詠明呢?推薦倒也罷了,偏偏又把他推薦到曙光汽車廠,這不是要他的好看嗎? 他渴望着陳詠明和鄭子雲的失敗,哪怕他們吃飯的時候硌了牙呢!他處處和他們作對,哪怕在和他的切身利益毫無幹系的事情上。

    他挨個打量着與會者的面孔,估量着誰會發言,誰會說什麼樣的話。

    可是,有什麼用呢? 所以鄭子雲才會顯出一副無動于衷的樣子。

    宋克把長長一截香煙撚在煙灰缸裡,那截香煙仍在冒煙兒,他順手把茶水“忽”的一下倒進煙灰缸,飄着煙絲、火柴梗、煙灰的黑水立刻溢了出來,玷污了淺藍色的桌布。

     孔祥又說:“聽說和賀家彬合寫文章的那個女記者離過兩次婚呢。

    ”說罷,從眼鏡片後頭,迅速地向鄭子雲射來兩道警告意味的光。

    他說到“離婚”那兩個字時的口氣,就跟說到妓院、說到花柳病一樣。

     會議室裡像加了興奮劑,就連空氣的流速,也似乎加大了許多,所有的腦袋全向孔祥扭過去。

     鄭子雲暗暗苦笑:要是葉知秋能夠結兩次婚,也算沒有白白地當過一次女人。

    既然婚姻法上,明明白白地寫着感情破裂可以離婚,為什麼離婚在孔祥的眼裡,卻成為一條應該受到指控的罪過呢?他自己可以胡來,别人卻不可以離婚。

     真豈有此理,什麼樣的烏七八糟,什麼樣的糊塗!汪方亮從軟椅的靠背上直起身子,提高嗓門說:“我們這是在開黨組會。

    ”他還想說,這裡又不是茶樓酒肆,說話嚴肅一些。

    可是他忍了下去,孔祥是主管政工工作的副部長,他手下那些人一向和他不對付。

    汪方亮并不怕他們,隻是讓他們時不時地找點岔子,他還得分散精力去對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眼前就有這樣的實例:汪方亮準備幫一位老戰友把女兒從工廠調到部裡工作,孔祥不但卡了他一個多月不給辦手續,還告到部紀律檢查組。

    為這點事,紀律檢查組鄭重其事地找汪方亮談過一次話。

    扯他媽的淡!什麼東西!裝模作樣,好像他們一個個都是佛門裡六根清淨的弟子。

    他當場就罵了孔祥一頓。

    當着他手下的那幫子人,列舉了孔祥某年某月走過什麼後門;小姨子安排在哪兒;二舅子安排在哪兒;某年某月孔祥和某某女士在某某飯店……從那以後,兩人很久都不過話。

     汪方亮說:“我向作者了解過,在這篇文章發表以前,陳詠明根本沒有看過,怎麼能說他品質有問題呢? “我告訴他,部裡反應很強烈,問他:‘你有什麼看法?’ “他說:‘我認為在中國隻能寫死人,不能寫活人。

    ’ “我很同意他的高見。

    中國真是人口太多,人浮于事。

    一部影片可不可以上演,有時也要拿到政治局去通過;一篇文章鬧得重工業部人仰馬翻,還要我們這些黨組成員在這裡讨論。

    我們就那麼不值錢?女人可以不可以燙頭發,據說某個市委讨論了三次……難怪我們大事抓不好,力氣全消耗在拔鴨子毛這樣的事情上了。

    ” 田守誠趕緊把撒出去的網往回收:“看來是作品本身不夠實事求是,不是陳詠明同志的責任。

    ” 孔祥和宋克的臉色立時顯得更加陰沉了。

     當第一把手真不容易啊。

     鄭子雲說話了:“什麼責任?這篇作品到底有什麼應該追究的責任?還是不要忙着下結論。

    我們可以一項項地、把那些所謂不符合事實的地方做一次核實。

    我會派人去,然後我們再做結論。

    至于有人散布說,文章發表沒有經過部黨組的同意,這個情況,有必要澄清一下。

    ”鄭子雲兩道淩厲的目光,直向田守誠射去。

    沒有兩下子的人在這種目光的注視下,會感到張皇失措。

    然而田守誠卻超脫地微笑着,仿佛鄭子雲說到的事,與他毫不相幹。

    田守誠的涵養可謂功夫到家,即使聽了使他頂難堪的話,也還是顯得那麼謙和。

    人家不是說嗎,會逮耗子的貓不叫。

    不論和誰有了矛盾,就沖這謙和,道理一準在他這邊。

    有些人就是這麼去評判是非的。

    “據我所知,那天部黨組會除我之外,還有别的一些同志也沒有參加。

    這是一。

    第二,在讨論該不該發這篇文章的時候,黨組内有好幾位同志還沒有機會看到這篇作品,他們是在文章發表之後才看到的。

    第三,當時表示不同意發表的隻是個别的同志,其他同志沒有表示可否,更沒有形成什麼決議。

    ”他停了停,吹了吹香煙頭上的白灰,好像不打算再說什麼了,沉默了一會兒,又輕笑起來,說:“我們好像成了文學評論家了,要是我幹的不是現在這個買賣,我真準備寫小說去。

    現在我打算為這篇文章寫篇評論,表示支持。

    田守誠同志剛才說到社會效果問題,我很同意這個提法。

    要注意社會效果,但是有一點應該明确,社會效果好壞的标準,由誰說了算?是領導說了算,還是廣大讀者說了算?是隻看近期效果,還是也要看遠期效果? “我看這篇文章的社會效果就不錯。

    我認識他們廠子裡的幾個青年工人,有位同志到家裡去閑聊,還随身帶着登着這篇文章的雜志。

    我看了看那本雜志的标價:一元二角錢。

    我問他:‘你幹嗎花工資的百分之三點五買這本書?’他是二級工。

     “他說:‘過瘾。

    ’ “我問他:‘怎麼過瘾?’ “他反問我:‘您看過嗎?’ “我逗他:‘沒看過。

    ’ “他說:‘您怎麼不看?這第一篇寫的就是我們廠長。

    您看看就知道怎麼過瘾了。

    ’ “我說:‘文學作品都是誇大的。

    ’ “他說:‘不,這裡件件寫的都是真事。

    ’ “我跟他開玩笑:‘廠長是你親戚吧?’ “他正色地說:‘瞧您說的,不信您去廠裡問問。

    ’ “你們知道我當時的感覺是什麼?我羨慕陳詠明,要是我的部下對我也有這麼深的感情,我就太知足了。

     “當然,也不是沒人有意見。

    因為他撤消了大慶辦、政治部和車間的專職書記…… “我們絕不能挫傷這樣的幹部。

    挫傷了他,就等于挫傷了幾千名工人群衆。

    這樣的幹部不多,我們應該保護他。

    這個人也有毛病,過于嚴格、不通人情、方法生硬、使人下不來台、民主作風差,别人有不同意見,他不能耐心地說服。

    但金無足赤,人無完人,對一個人不能求全責備,對這篇作品也應如此。

    雖然結構上、語言上、技巧上還有些缺點,沒有很準确地表現陳詠明這個人,但作者有勇氣去表現社會主義新人,這一點就應該肯定。

    ” 田守誠決計不再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下去。

    這就跟下圍棋一樣,眼瞅這塊活不了,就别再往裡頭填子兒。

    于是,匆匆宣布散會。

     一覺醒來,身上是綿軟的,嘴裡也發苦。

    鄭子雲翻身起床,沖了一杯熱茶,然後在臨街的窗前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