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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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信号。

    這信号表明,鄭子雲的地位可能有所升遷。

    但把他撤下來,把鄭子雲換到他的位置上這個可能目前還不存在。

    他知道,隻要上面賞識他的人不垮台,他就不會垮台。

    像洋人那樣,今天可以是部長,明天可以去飯館刷盤子那樣的事,在中國絕對不會發生。

    倒不是這個社會對他特别恩典,而是這麼一來,便會動搖整個幹部制度,危及每一個既得利益者的利益。

    田守誠是太了解這一點了。

    隻要他政治上不出大問題——他想大緻不會了,他已更加謹慎——他這個部長的級别就會一直保持到終年。

     再說鄭子雲也決計不會同意這麼幹。

     但鄭子雲很可能會另有高就,自然出不了與工業有關的圈子,對他仍然是一股潛在的威懾力量。

    鄭子雲雖然不會從個人好惡上對他做什麼手腳,何況他們之間并沒有什麼私怨,但是鄭子雲太了解重工業部的内情,指不定什麼時候心血來潮,就會抖摟出來……還有他那套關于改革的夢想,鬼知道會不會有人賞識,一旦有人賞識,可就亂了套。

     至于這篇文章在部裡引起的騷亂,并不是一次真正的較量,一切迹象表明,還不到當真的時候,他得穩住神。

    田守誠自信對中國政局的了解,遠比鄭子雲透徹,目前這種自由化的傾向,早晚會有人出來說話,對鄭子雲的所作所為,他不必花什麼力氣認真對待,總會有一個時機,讓他坐收漁人之利。

     部黨組會議結束的時候,田守誠看了看表,差半個小時十二點。

    可以把那篇報告文學引起的争議提一提,這個時間不長不短正合适。

    說太多也沒必要,點點題就行。

     他說:“還有點時間。

    有件事,需要說一下。

    ”看着大家沒太在意,他停了停,等着靜場。

    人們被不同話題分隔成若幹小塊的注意力,重又聚合到一起。

    隻有汪方亮一個人在“咔嗒、咔嗒”地折騰着别人剛從國外帶回來的一個打火機。

     田守誠接着說:“這兩年文藝界很活躍,不少作家提出要幹預生活。

    我們部裡也出了個文學家,寫了一篇關于曙光汽車廠陳詠明同志的報告文學,也算是幹預一下我們重工業部的生活吧。

    啊——看來我們這個部裡,還是有人才的嘛,哈哈。

    ” 他笑,可他明明意識到,哪個單位裡要是出了個寫小說的,可真是一種災難。

    誰知道自己的一言一行會不會被他當成素材寫進小說裡去?就是被寫的人自己不對号入座,了解内情的人也會在背後指指點點:這件事寫的就是他。

    小說還會在全國的新華書店裡發行;也許有人會推薦給哪位副總理或中組部、中紀委的某位領導人…… 鄭子雲點上一支香煙,并不吸,隻是歪着頭,眯着眼睛,看香煙頭慢慢地燃。

     田守誠說:“我是個大老粗,不懂得文學。

    但早年在延安還是聆聽過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教導,文藝要為工農兵服務、為無産階級政治服務嘛,啊——” 汪方亮插嘴說:“你最近看報紙了沒有?哈哈——”然後得意地環顧左右。

     田守誠知道汪方亮喜歡戳人家的蹩腳。

    部黨組成員裡,他能看得起誰?最近他的一份關于改革出口本部産品外貿體制的建議,很得一位中央領導同志的賞識,得意之情更是溢于言表。

     不過汪方亮這話是什麼意思呢?難道他說錯了什麼?田守誠在其他人的臉上,看不出絲毫的異常。

    有人出于禮貌,有人早已練就了安徒生在《皇帝的新裝》裡描述過的那種本領。

    汪方亮這麼一哈哈,田守誠感到不那麼踏實了,決定不再繞彎子,單刀直入地說下去: “文章發表以後,在部裡引起了很大的争議。

    把同志們的反映集中一下,有這麼幾點:一、作品是不尊重曆史事實的;二、陳詠明打擊别人,擡高自己;三、把别人的功勞歸于自己;四、政治品質有問題。

    總之,這篇文章從社會效果看,是影響安定團結的。

    ” 宋克急不可待地接着說:“不打倒‘四人幫’,他也搞不上去,現在讓我去我也行。

    我按黨性原則辦事,所以沒搞上去。

    他拿一百塊錢辦三百塊錢的事,沒有鬼辦得到嗎?” 合情合理!人的一切行為都可以找到合理的依據。

     好幾顆花白的頭顱,深有所感地搖動起來。

     孔祥副部長說:“說到底,我們還是集體領導嘛,有了成績和功勞,應該記在黨委的賬上嘛,突出個人是不對的。

    ” 孔祥有着四川人特有的嘹亮嗓門,這嗓門兒使他的發言有一種氣勢洶洶的派頭。

    一雙圓睜的眼睛,在眼鏡片後面閃着冷冷的、莫測的光。

    眼下好些事都讓他反感。

    文化人也來幹預政治,他們懂得個“鳥”!頂好再來個反右運動,給他們全戴上一頂右派帽子,弄去勞動改造才好。

    再不老老實實就槍斃他兩個。

    江山是他打下來的,身上兩個槍眼還在嘛,現在倒讓這幫子文化人來指指點點,笑話!咋咋呼呼!子彈推上膛,全吓得他們屁滾尿流。

     自從鄭子雲在思想政治工作座談會上作過那個報告之後,鄭子雲平時那些讓他看不順眼的習慣,更加刺眼了:那總是漂白的硬領;每每坐下來之前總要提提褲縫;給女同志讓路;成天挂在嘴上的“謝謝”和“對不起”……鄭子雲除了知識分子出身這一點之外,再沒有什麼可抓撓的了。

    出于一種職業習慣,孔祥希望在每個人身上都能抓到些什麼,那讓他從心眼兒裡感到生活的充實。

     鄭子雲的報告一直梗在他的心裡,他說不準那報告究竟有什麼地方不對頭,弄懂它是相當吃力的。

    憑着直覺,他感到那是一種威脅。

    雖說實現它還是一個遙遠的未來,到那時,不論他,不論鄭子雲早已化作白灰。

    可孔祥希望,就是化了白灰,也應該讓人畢恭畢敬地供着。

     正面反對鄭子雲不行,因為鄭子雲的位置排在他的前面。

    就連“文化大革命”期間,那套已經嚼爛的套話,他也說不周全。

    更不要說準備一套系統的理論和鄭子雲較量一番。

     妙!這句話說到點子上了。

    田守誠覺得這甚至是開向鄭子雲的一槍。

    比宋克那句話高明多了,不在具體問題上糾纏,又可以堂堂正正地放到桌面上來。

    但是沒有人接上來。

    這些年人們變得謹慎多了,私下裡說話要多解放有多解放,到了面對面的時候,不是打哈欠,就是顧左右而言他,誰也不願意得罪那個人。

     偌大個會議室,隻聽見一片“啪、啪、啪”一收一放把玩折扇的聲音,和電風扇嗡嗡作響的聲音。

     蒙在沙發上的灰布套子;久已沒有粉刷的、泛黃的牆壁;造型和工藝都極為粗糙的煙灰缸子;十幾張或困倦、或木然、或老謀深算、或不以為然、或激憤、或咄咄逼人的面孔,全讓人感到沉悶。

     不知誰把電風扇的風量開到了最大限度,嗆得坐在跟前的鄭子雲透不過氣來。

     他站起身,挪到靠近門邊的一張軟椅上去。

    對面,是整整一排窗,白楊樹的濃陰遮住了視線。

    透過樹葉的縫隙,夏日裡,顔色變得深邃的藍天被切割成不規則的小塊。

    但他知道,越過這片樹陰,仍是廣闊的藍天。

    藍天!他的心,頓時豁亮了。

     人不可不依戀自然,也許這也是一種生态平衡。

     應該找一個星期天出去走走。

    不過好像時令不對,去香山應該在十月底,去櫻桃溝應該在春天,頤和園人又太多。

    可以去潭柘寺,“文化大革命”以前,鄭子雲帶圓圓去那裡打過獵。

    獵槍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抄家的人抄走了,新近又被人送了回來。

    已經鏽迹斑斑,像他一樣,老了,生鏽了。

    有個法國電影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