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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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路上,幾個遊泳回來的年輕人,把五顔六色的遊泳衣挂在車把上,小旗子似的随風飄揚。

    一輛自行車的後座上坐着一個女孩子很像圓圓。

    短短的頭發、兩手滿不在乎地抱在胸前,交叉着兩條曬得黝黑的長腿,也不怕從車上閃落下來。

     圓圓又和夏竹筠吵架了。

    就這麼幾口人,日子過得并不安甯。

    大至一個社會,小至一個家庭。

    安定團結!要是人的願望能像蘿蔔、白菜那樣可以栽培就簡單多了。

    想讓它長什麼就種什麼。

    她說話越來越随便,太過地刻薄,也許像他。

    就連對夏竹筠也不夠尊重:“您又想把我拉到騾馬市去?!您應該當個配種站的站長。

    ” 天哪,女孩子。

     最近她對婚姻問題很敏感,而且明白地拒絕和家裡人交談。

    還振振有詞地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您也有您的秘密。

    ” 他有嗎?他要有也許就好了。

    遺憾!生活裡原該有許多的支撐點,一個不行,其他備用的還可以投入運行。

     街上有樹,有行人。

    但在炎熱的陽光下,全像曬蔫了似的,顯出沒精打采的樣子。

    隻有馬路對面的樹陰下,那個賣冰棍的老太太,不屈不撓地吆喝着:“冰棍——巧克力冰棍——”鄭子雲常看見她,和他差不多的年紀,筋骨蠻好的樣子。

    矮小、幹癟,棕黑色的面孔,像一具風幹的面具,帶着勞頓生活的痕迹。

    但她那還是很有彈性的吆喝聲裡,還有一種可以和生活掙紮一番的力氣。

    他呢,卻已經在生命和死亡的邊緣地帶搖晃了。

    秘書、保姆、辦公室、汽車……已經使他軟化。

    物質生活愈是發展,人體對自然的适應能力可能就越差,而精神的觸角卻越發地敏感。

     他分明煩躁。

    為了什麼?上次的黨組會并沒有給他留下什麼大不了的煩惱,他經曆過的多了。

    一九四二年整風,五二年打老虎,五七年反右,五九年反右傾,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這算得了什麼! 他渴望人和人之間的相通、諒解、支持。

    圓圓卻說:“傻瓜才說這種話呢,都什麼時候了,您還翻那本皇曆。

    ” 現在該翻哪本皇曆呢?她的話不對。

    現代青年人的偏激。

     寂寞,寂寞極了。

    讓烈日曬得冒煙的那條馬路,讓人聯想起阿拉伯的沙漠。

     鄭子雲開始盼望有誰敲門,或有誰打來電話。

    哪怕跟誰聊聊常寶華的相聲也好。

     隔壁的電話鈴果真響了。

    鄭子雲微笑,巧! 鈴聲響了很久,夏竹筠才去接它。

    她的語氣幹幹巴巴,不懷好意。

     隻聽見她一連串地發問: “喂,哪裡?” “你要哪裡?” “找誰?” “你是誰?” “找他有什麼事?” 對方大概連個喘息的機會也沒有。

    心裡有鬼或是反應慢的人,讓她像掃機槍似的這麼猛一通掃射,準得丢盔卸甲地落荒而去,往他家打電話的人,應該先穿上尼龍避彈衣,或戴上防毒面具。

     夏竹筠在隔壁叫了:“老鄭——你的電話。

    真讨厭,又是那個姓葉的女記者。

    ” 聲音那麼大,葉知秋在話筒裡一定聽到了。

     “是,我是鄭子雲。

    ” 葉知秋的聲音裡,有種神經質的興奮:“我收到編輯部轉來的一封匿名信。

    ” “什麼意思?”鄭子雲看見夏竹筠伸長了耳朵停住了手裡正在搖動的絹扇。

     “說我是個道德敗壞的女人,除了和合作者睡覺,還和被寫到的主人公以及某副部長——也就是閣下,勾勾搭搭,編輯部不該發我那篇文章,諸如此類。

    ” “我很抱歉。

    ”鄭子雲打心眼裡感到歉然,好像是他侮辱了她一般。

     “你覺得奇怪嗎?其實并不新鮮。

    連大名鼎鼎的某記者,寫了一篇為好人申冤的報告文學,不也讓人糟踏得一塌糊塗嗎。

    ” “我能為你做點什麼嗎?” 夏竹筠“啪”的一聲把小折扇摔在茶幾上。

    鄭子雲下意識地用手護住電話機,好像夏竹筠會過來砸它。

     “不,不必,謝謝。

    告訴您的意思,不過是希望您當心暗箭,我估計這匿名信是田守誠手下那些人幹的。

    再見!” “再見。

    ” 太過分了。

     有過很多不愉快的事,鄭子雲可以不去計較,但不計較不等于不存在。

     鄭子雲在思想政治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似乎引起了理論界和實際工作部門的重視,各個方面到部裡索取講話稿和聽取重工業部研究、開展這方面工作的情況的人絡繹不絕。

    接待來訪者的工作,一直由部調查研究室的同志負責,因為在開展這項工作中,他們是起實際作用的人,是了解情況的人。

    他們讀過不少書,做過不少研究,還到幾個工廠去蹲過點,鄭子雲在講話中提到的不少情況,都是他們總結、提供的。

     田守誠事前對這次會議持否定态度,會後又對會上未能貫徹大慶的政治工作經驗和“興無滅資”的講話精神很有意見,後來不知又從哪裡聽到了什麼風聲,突然通知部值班室,凡是到重工業部了解這一工作開展情況的單位,一律由林紹同組織接待。

     用意很清楚。

    鄭子雲不願把這件事的動機想得太庸俗。

    但到底,那是同志們日日夜夜辛勞的結晶。

     現在,又去糟踏一個無權、無勢,沒有反抗和保護自己能力的弱女人。

    這些人對付惡,是那樣的懦弱、膽怯,對付一個女人,卻是那樣的強大、勇敢。

    何等的可悲啊。

     夏竹筠連珠炮似的發問:“你抱歉?為了什麼?你要替她做什麼?”天哪,她想到哪兒去了。

     鄭子雲定睛看她。

     閃着珠貝一樣色澤的拖鞋裡,是一雙如普希金在詩文中多次熱情描繪過的、迷人的小腳。

    那雙腳,裹在進口尼龍絲襪裡。

    白色絲綢的睡衣上,繡着兩隻暗紅色的鳳凰。

    茜色的、灑滿銀色小花的絹扇,斜躺在豐腴的腿上。

     精緻,淡雅。

    現代物質文明的精華。

    包括那頭用烏發乳染黑、用阿莫尼亞水弄鬈曲了的頭發。

     隻是她座下的沙發套子,相形之下,太過寒碜。

     在這簡單的,湊湊合合、得過且過的客廳裡,她像天外來客一樣顯得不真實,讓鄭子雲想起“七仙女”“畫中人”那一類的故事。

     他們結婚四十年了。

    每每鄭子雲越是細細地打量她,便越是感到陌生。

     “你是不是應該到醫院去看看?”他說。

     夏竹筠恨透了鄭子雲這種居高臨下的紳士派頭。

    一個喜歡胡攪蠻纏的人,老是激不起對手的反應,比有個可以打平的對手更讓她感到惱火。

    夏竹筠和許多淺薄的女人一樣,并不知道夫妻間最理想的關系,莫過于恩愛和諧,互敬互重。

    她喜歡炫耀自己對丈夫的支配權以及自己在家庭裡的統治地位,尤其喜歡當着外人,一展夫人的威風。

    而鄭子雲這種該死的紳士派頭,明明地透着一種徹骨的輕蔑,像一道鐵門,把她攔在一定的距離之外,使她超越不得。

     “你不要用這種口氣和我講話。

    ”夏竹筠恨得用扇子骨敲着沙發的扶手。

     “我覺得你好像得了一種猜忌狂。

    你防範這個女人,防範那個女人,恰恰不防範你自己。

    為什麼把你自己看得這麼輕,又為什麼這樣死乞白賴呢?我對有些女人感到不理解。

    她們年年過三八節,天天高喊婦女的解放,回到家裡卻和依附于丈夫的舊式婦女沒有什麼兩樣。

    我以為僅僅把婦女解放運動理解為争取政治、經濟地位上的平等是不夠的,婦女解放還應該靠自己的自強,而不是靠——”他停下來,看着夏竹筠的頭發、服飾。

    “她應該不斷地進取,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