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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裡長大的姑娘害怕和戒備。

     莫征甚至開始嫉妒維克多·雨果。

    這個離開他們已經一百多年的老頭子,卻能使那對可愛的眼睛裡流下珍珠一般的淚滴。

    有沒有那樣一種辦法,可以把她的淚珠留住,串起來,像一條項鍊一樣挂在自己的胸前呢?真是胡思亂想。

    男人是不戴項鍊的,但山頂洞人似乎男人也戴項鍊。

    莫征忽然為自己的想法所驚吓:他正在向一個一望無底的深淵裡陷落。

    對他這樣一個被人把什麼都拿得一幹二淨的人來說,如果再栽這樣一個筋鬥,那真會要了他的命。

     這一切都沒有逃過葉知秋那雙犀利的眼睛,她沒有做過母親,但女人本能的母性,使她不能不為莫征憂慮。

    她失悔于這事情由她開端,意識到可能出現的悲慘後果。

    像鄭圓圓那樣的一個門第,那樣一個世俗的母親,還有這樣的一個父親——怎麼說好呢?鄭子雲在他那個階層裡,雖然可以說是頂少陳腐觀念,頂多新鮮思想,但由于環境、地位、經曆所限,難免不按某種規矩、方圓行事。

    就算鄭圓圓本人不顧一切,非嫁莫征不可,她有足夠的力量和她周圍的東西抗衡嗎?為了莫征,這可憐的孩子,她必須阻止事态的發展。

    她對鄭圓圓說:“圓圓,你知道莫征像誰?” “像誰?”這女孩真聰明,葉知秋想。

    她并不回答。

    回答等于暴露自己的好惡。

     “冉阿讓。

    我不是從文學形象上說。

    ” “哦!”鄭圓圓應着。

    就這麼一個字,也不知道是驚訝,是不以為然,還是後悔。

     “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麼?” “意味着什麼?”又是一個不正面的回答。

     “意味着他一輩子不該做關于愛情的夢。

    ”葉知秋如卸重負。

     “是嗎?”鄭圓圓頭也不擡,繼續嘩啦嘩啦地翻着手裡的畫報。

    氣惱和羞澀使她不能停住不動,不然,淚水就會奪眶而出。

    葉知秋話裡的意思很清楚,好像她在死皮賴臉地糾纏莫征。

    這對她來說,實在太難堪了。

    追求她的人幾乎可以論打數。

     出了葉知秋的家門,鄭圓圓才恢複了正常的思考。

    冉阿讓、不該做的夢……不但不該做關于愛情的夢,也大概失去了一切的夢。

    這可憐的莫征。

    鄭圓圓的心變得酸疼。

    淚水重又湧上眼眶,但已不複是為了氣惱和羞澀。

    她抹去眼角上的淚。

    這淚珠,是為了什麼呢?仿佛一張畫布,原先隻是模糊一片的色彩,高明的畫家添上幾筆便出現了景物。

    愛他嗎?不知道。

    隻是願意支使他,願意看見他的服從。

    這隻是一種占有的欲望。

    但也許占有便是愛吧。

    莫征有什麼地方值得愛呢?他永遠不會去考某個大學的法語系,他永遠不會有錢,也許他永遠也不會入黨。

    他從不會說動人的話,但樓上王奶奶腦溢血住院時,是他去陪住的,直到王奶奶的兒子從新疆趕回來。

    醫院的醫生、護士還以為莫征是王奶奶的親孫子。

    他放走過一隻美麗的、因為迷失而飛進他房間裡的鳥兒……别的還有什麼呢?沒有了。

    對别人這也許都沒有什麼,尤其是那隻鳥兒。

    但對圓圓,這卻極其重要。

    唉,誰能說清楚,愛情是為了什麼? 她是個傻姑娘。

     方方的丈夫,倒是個經濟系的研究生。

    圓圓看過他寫的論文,通篇都是馬克思怎麼說,恩格斯怎麼說,列甯、斯大林、毛澤東怎麼說,至于他自己該說些什麼,對不起,不知道了。

    随便拿出一本“馬恩全集”,随便翻到哪一頁,又随便挑出其中的哪一句,方方的丈夫都可以接着背下去。

    爸爸說過:“跟我們小時候背四書五經一樣。

    ”可圓圓要是問他,你想過沒有,既然列甯說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發展的最高階段,是腐朽的,沒落的,是無産階級社會革命的前夜,那麼,目前有哪些資本主義國家,已經發展到了它的最高階段?在那些國家裡,無産階級的社會革命将會在什麼時候、以什麼方式發生呢?他就會風馬牛不相及地給圓圓背上一段什麼是“考茨基主義”。

    看着方方半張着嘴巴,崇拜得五體投地地聽着丈夫像錄音機一樣地背誦那些條文,圓圓隻覺得滑稽。

    他在經濟學上的成就,隻表現在揩别人油的、無孔不入的機靈上。

    就連一個塑料袋子也不會放過,就連精明的媽媽也算計不過他,這大概因為媽媽沒有讀過經濟學的緣故……好笑。

    難道圓圓會找這樣一個丈夫嗎?惡心。

     爸爸、媽媽倒是有錢的,可是他們幸福嗎?爸爸和媽媽什麼時候心對心地說過話呢?他們什麼時候肩并肩地站在窗前,看過雨中的落葉,看過樹枝上的積雪?什麼時候,為了一對偎依在一起、咕咕叫着的鴿子而會心地相對微笑呢?他們即使在家裡,說的也是那些鈎心鬥角的臭事兒。

    他們作為人的那一面生活哪裡去了呢? 至于黨員,鄭圓圓倒不像他們這一代的某些人那樣偏激。

    一提起入黨,他們會帶着輕蔑和驚詫的口氣說:“入那個幹嗎?!”她不過認為,盡管很多人都會入黨,但這并不是判斷一個人好或壞的唯一标志。

     隻是,她到底是憐憫莫征,還是愛他呢?要是憐憫呢?愛情可不是慈善事業,那是誰離了誰便無法活下去的一種感覺。

    她必須弄清,究竟是她需要他,還是憐憫他。

    葉知秋說得對,讓他做那不能實現的愛的夢,簡直是殺了他。

     一天,五天,十天,鄭圓圓在熬煎着自己。

     葉知秋看出,莫征瘦了,話更少了,書也不讀了,琴也不彈了,但她認定自己為莫征做了一件好事。

    葉知秋一輩子沒有談過戀愛,未免把這一切看得過于簡單,總覺得他慢慢地會好起來。

    可她同時又對鄭圓圓産生了一種失望的情緒,如同鄭子雲有時讓她感到失望一樣。

    比如那篇文章,竟然把那些精辟的、科學的、足以把經濟界那些假、大、空的行家們氣得七竅生煙的見解,全部删掉了。

    怕什麼呢? 葉知秋錯了,那已經是無可救藥的病了。

     每每吃過晚飯,莫征便躲進自己的房間,豎着耳朵聽樓道上的腳步聲:近了,又遠了,繼續往更高一層樓上走去了。

    一顆心,在期待、失望裡掙紮、沉浮。

    眼睜睜地挨過一分一秒。

    直到晚上十點,知道她不會來了,于是又開始盼着第二天的黃昏,一分、一秒地盼着。

    絕望的感覺他已體驗過多次,可這一次、這一種為什麼竟是這樣的可怕和難以支撐。

     莫征不能去找她。

    他隻有等待。

    各種因素在他們之間造成的差異,使他隻有被動地等待。

    假如他不是處在冉阿讓的地位,他會為了她和人拼命、決鬥。

    他有的是力量、勇氣,他會使她愛他。

    而現在,他隻能猜測。

    難道她是因為獵奇,耍着他玩兒的嗎?不像,她不是那種輕薄的女孩子。

     好幾次,她都對莫征說:“我又撒謊了。

    ” “撒謊?!”莫征老是跟不上鄭圓圓的思緒。

    女孩子們自有一種變幻莫測的思路,任憑多麼聰明的男孩子也無從捕捉。

     “撒謊。

    ”她認真地點頭,“媽媽問我:‘你天天晚上都跑到哪兒鬼混去了?’”她把“鬼混”那兩個字說得特别重,還做出一種十分嚴肅的樣子。

    莫征的面容變得愁苦。

    “鬼混”二字使他生出許多憂郁的聯想。

     “我說:‘學法文去了。

    ’你還真得教我兩句,回家以後,我好對付他們。

    ”然後,她帶着濃重的鼻音和小舌音說了一句不倫不類的法文。

     這是一種默契嗎?愛情的默契。

     她懂,她一定什麼都懂。

    在他們的關系中,他是無權争取的,隻有等待,等待她的給予。

    也許她自己都沒意識到這一點。

    正是因為不覺,莫征看出,那是一種天性的流露。

    她的心,是用什麼做成的呢?小的時候,莫征常聽見母親向聖母瑪利亞祈禱。

    并沒有什麼聖母。

    隻有鄭圓圓。

     但,她是什麼都懂嗎?連他是個冉阿讓在内? 絕望…… 莫征甚至沒有聽見敲門聲。

     鄭圓圓的臉上蒙着一層憔悴的暗影,好像外面正落着憂郁的塵埃。

    葉知秋看着鄭圓圓的臉,心裡一陣騷動。

    她想,不該有的,在這樣的年齡。

    可什麼是應該有,什麼是不應該有呢,聰慧過人的葉知秋在這方面大概永遠說不清楚。

    但她知道應該躲進自己的房間,懷着一種又是高興又是擔心的複雜心情,盼望着什麼事情的發生。

     除了眼睛說出的話,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也沒有發生。

     鄭圓圓隻是生氣地背過身去。

    長在她後頸上的那些茸茸的短發是那樣的可愛,而離莫征的嘴唇又是那樣的貼近。

    不,他應該告訴她。

    “我要告訴你……” “不,”鄭圓圓轉過身來,打斷他,“你什麼也不必告訴我。

    ”她發脾氣了,“你真自私,你隻想到你自己。

    ” 就隻這一句話。

    那話裡,有着一種隻有對屬于自己的男性才有的、可愛的、甜蜜的專橫。

     然而鄭圓圓的确是在生氣。

    不論她如何為莫征着想,畢竟還有作為一個女孩子,去俯就一個男孩子而感到的委屈。

     這正是因為她把莫征視為一個絕對平等的戀人,才會有的苛求。

     他什麼地方表現了自私?莫征還是不懂,但隻要鄭圓圓這樣說,那便一定是這樣。

    他惶惑。

    “你要我,要我……”他并沒說出後面的話,那話毫無疑問可以這樣接着說下去:你要我跪下嗎?你要我為你而死嗎……這古老的話,世界上不知有多少人早已說過,或不知同時有多少人在說着,在相愛的人那裡,它永遠像第一次那樣令人動情。

     莫征終于沒有說出那話,因為這一切對他來說,是太過珍貴了。

     鄭圓圓在沙發上坐下,悄聲地說:“我要吃東西,我餓了,也渴了。

    ”她無須說這是多少天來,她剛剛恢複了饑餓的感覺。

     錯了,完全地錯了節奏。

    裝蛋糕的盒子在哪兒?他的眼睛明明從那鐵盒子上掠過,卻看不見也找不着。

     “真笨。

    ”鄭圓圓跺着腳跟,“在那兒嘛,書櫥的上頭。

    ” 沖咖啡的時候,開水壺直往手背上澆,鄭圓圓立刻抓起他的左手。

    “疼嗎?”天,有誰這樣疼惜過這雙手!這雙手! 莫征的眼睛立刻像蒙上了一層霧。

    隔着霧,鄭圓圓臉上的每一根線條都更加柔和了。

    莫征覺得自己正在溶化,一種使心髒稍稍感到痛楚的溶化,像他每每溶化在音樂裡一樣。

     “疼的,”望着她的眼睛,他輕聲說,“這裡。

    ”他把她的手移向自己的心口。

     “啊,”她歎息,“怪我。

    ”她垂下眼睛。

     “不,謝謝你。

    ” 鄭圓圓感覺到莫征急促地呼在她頭發上的熱氣。

    她不敢擡頭,隻是望着他上衣的第一粒紐扣。

    黑色紐扣的扣眼上,交叉地釘着藍色的粗線。

    那藍色的粗線,仿佛向她訴說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