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關燈
片:帶着粉紅色圍裙的熊媽媽在烤餅;穿着淺藍色背心的小白兔抱着一個大紅蘿蔔;還有偷吃葡萄的紅毛狐狸……每一個動物都使鄭子雲想起童年時代讀過的童話。

    孩子們躺在這樣的小床上睡覺,會做可愛的夢。

    那些小床、小椅子多可愛啊。

    再躺進那小床裡是不可能了,小椅子呢?還是可以坐一坐吧?鄭子雲笑嘻嘻地在那椅子上坐下,兩個膝蓋高高地聳起,老胳膊老腿立刻覺得不自在起來。

    不行,人是不會縮小或還原的,不論形體或心靈。

    而水分子分解之後,還可以變為氧原子和氫原子。

    鄭子雲搖頭。

     陳詠明立刻睜大一雙布滿紅絲的眼睛,以為鄭子雲看到了什麼不滿意的地方。

    鄭子雲拍着陳詠明的背:“沒什麼,沒什麼。

    你太累了,休息得不夠,精神就顯得緊張。

    ” 陳詠明緊緊地咬了咬牙根,腮幫子上立刻鼓起兩道肉棱。

     然後,他們又轉到新蓋的宿舍樓前。

    真快,仿佛樓裡的人已經在這裡定居了一百年。

    小小的陽台上,晾着破破爛爛的、五顔六色的被單、衣物,堆放着早就可以扔掉的舊煙囪,以及從地震棚上拆下來的破竹竿、破木頭、破木闆、半截子磚頭…… 鄭子雲立刻轉身。

    他匆匆地瞥了陳詠明一眼,又趕緊地把眼光移開,覺得不自在起來。

    仿佛這破破爛爛的一切,全都跟他有關。

    無論如何,總比兩三家住一套房子,一腳丫子伸别人被窩裡強多了。

    鄭子雲隻有這樣安慰自己。

    就是這樣,恐怕陳詠明把渾身的解數都使出來了。

    鄭子雲深知這裡面的艱辛。

     鄭子雲跑過許多工廠,他常感到,了解一個工廠,有時像了解一個人一樣,隻聽别人的介紹是不行的。

    到車間裡走一走,立刻就可以摸到整個工廠的脈搏。

    鄭子雲注意到在說到産值啦,利潤啦,計劃完成情況啦這些數字的時候,陳詠明根本不看筆記本。

    這些随時都在變化的數字,全裝在他的肚子裡。

    說實在的,這樣的廠長不多。

     車間裡有一種讓人興奮的、一環緊扣一環的節奏感。

    看不見聊天的、看報的、溜達的、躲在工具箱後面睡覺的。

    鄭子雲看見一位車工和一位銑工正在交接活,兩人對照着一張什麼紙單子,認真地和加工件查對着。

    他走過去,見是一張油印的“工序轉移單”,随即問陳詠明:“這單子都能認真填嗎?” “這和均衡生産、計劃生産有關。

    不但全廠有生産計劃,車間、班組、個人都有。

    每個月上旬、中旬、下旬,甚至每日各生産多少,都有嚴格計劃。

    計劃就是命令,誰不完成也不行。

    上道工序交來一百個活,下道工序必須承認,互相簽字畫押,如果到了第三道工序隻剩下九十九個活,就得查一查,那一個哪兒去了?這樣,從原材料進車間,第一道工序到最後一道工序,誰也搗不了鬼去。

    成品是多少,廢品是多少,成品率是多少,都很準确。

    這不但加強了每個人的責任感,而且每個人都知道自己每天是否完成了任務。

    ” 鄭子雲點頭。

    又問:“你們這裡,對獎金問題怎麼處理呢?” “我們的體會是,搞好獎勵,根本問題在于管理。

    自從一九七八年七月上級批準可以發放獎金以後,大家很高興。

    因為過去中層幹部一點權也沒有,光靠政治動員行不通。

    随之而來,又出現了新問題,獎金得評,怎麼才能評得合理呢?那時候,管理還沒跟上,誰完成了多少生産任務?質量如何?沒有标準,沒有數字出來講話,隻能靠印象。

    因而一評獎就吵架,鬧得不團結,人人心裡不服氣。

    ‘你一等,我二等,我比你差在哪兒?咱們得說道說道。

    ’班組長月月為評獎傷腦筋。

    所以獎勵辦法一執行,也逼着我們搞管理,班組長必須說得出來,誰比誰好,好在哪兒。

    我們搞了一個獎勵标準,月底把各項數字一公布,自己能算出來該不該得獎,用數字說話。

    這麼一來,獎也不用評了,會也不用開了,架也不用吵了。

    ” 鄭子雲問:“對不願意拿獎的人怎麼辦呢?” “有些家庭經濟情況好的,一開始不願意拿獎金,他們覺得何必為五元錢累死累活呢。

    針對這種情況,我們修改獎勵辦法,同時也進行教育:作為一個工人,完成任務是義不容辭的責任,獎金是分配的再分配。

    你拿工資就應該完成任務,你完不成任務,不但不能得獎,連工資也不應該全拿。

    我們規定,确實無故,比如不是床子壞,料也有,沒有病……完不成任務的,扣工資百分之五,由于個人完不成任務影響班組的,扣百分之十,影響車間的扣百分之十五。

    ” “沒有人提抗議?” “有過。

    說:‘罰我不行,有這規定嗎?’我問:‘我規定你可以不完成任務嗎?’” “工廠怎麼敢批準這個辦法?”鄭子雲着實為陳詠明的大膽而驚訝了。

     “因為我們有一套辦法跟上來,确實可以證明他是無故完不成任務。

    比如床子不好,設備維修組應在‘設備維修報告單’上簽字,證明床子确實有問題。

    病了?有大夫的病假條。

    刀不好?有刀具組簽字:‘他要的那個刀,我沒供給他,停車多少小時。

    ’都是闆上釘釘,死的。

    扣他一分錢、一角錢也叫扣。

    他是沒完成任務的,不光彩的。

    到現在,還沒有找黨委吵鬧的,因為他說不出話來,他自己還得在一切必要的報告單上簽字。

    這是不留情面的。

    當然,也有一些補救的辦法。

    比如,我們規定,廢品率超過指标兩倍要扣工資。

    每個工種的廢品率不一樣,如果規定是百分之一,那麼到百分之三就要扣工資。

    而廢品率是按工時計算的,雖然達到百分之三,要是想辦法加班加點多幹,相應的,廢品率就又會降下來。

    損失就又挽回了。

    ” “對後方班組,比如電工、刀具、維修、科室管理人員怎麼辦呢?” 陳詠明感到鄭子雲問得很在行,而且看出他很有興趣,便耐心地說個仔細:“過去,工人床子壞了不着急。

    有些人還說:‘停床子才好呢。

    停兩天,我溜達兩天。

    ’這套獎懲辦法訂出來之後,一停床子,他急了,影響他完成任務。

    雖然扣不了工資,可拿不上獎了。

    現在,他積極找設備維修組修床子了。

    由于我們過去對設備維修組沒有考核辦法,修床子可去可不去,床子一停兩天過去了,人們得‘三請三邀’,大家叫他們‘設備大爺’。

    刀具組也是這樣,人家沒刀了,他們也不想法子。

    于是,我們搞了一個‘每月全車間所有設備平均停台不超過兩小時’和‘每月單機停台不超過十二小時’的規定,超過兩小時和十二小時,扣設備維修組全組的獎金。

    一個月沒出現設備停台,每人給加兩元錢。

    刀具組如果沒出現因刀停台,也給每人加兩元錢。

    這樣,維修組每人每月可得獎金十八九元,國家和個人利益結合起來了。

    過去他們沒事就溜溜達達,現在馬上就修,為了把維修時間縮短,他們把設備分配到人,哪幾台由哪個人負責,出了事,停台時間長就找他。

    他們還抓緊時間對易損件搞配件制造,利用休息時間搞二級保養,搞預防工作,不讓床子出問題。

    當然,對工人來說,很重要的一點是集體榮譽感,不願意因為自己而影響大家。

    有的人不願意拿獎金,班組長還幫助他拿,拽着他拿。

    ” “沒遇到什麼阻力嗎?” “哪兒能沒阻力?剛開始執行的時候,一個維修組長找我們吵了七次架。

    他說:‘你去訪問訪問全國、全市的工廠,有沒有對維修、刀具、後勤組下工作量的。

    要是有,你罰我,我認頭。

    要是沒有,你罰不着我。

    ’我說:‘你們是願意幹不幹都一個樣、每人每月五元錢基本獎呢,還是願意多勞多得?你能代表全組的工人說,就是願意幹不幹都一個樣嗎?’他沒詞兒了。

    ” ………… 這一切,都和陳詠明上任之前大不一樣了。

    鄭子雲還記得陳詠明上任前,他和陳詠明那次交底的談話。

    鄭子雲笑眯眯地想:還好,陳詠明沒讓他吓倒。

     鄭子雲還想問些什麼,但他看出,陳詠明很累、很累,幹燥的嘴唇上,還爆裂着一層幹皮。

     “嘭”地,一個籃球從球場上飛了過來,直搗鄭子雲的腳後跟,差點絆了他一跤。

    隻聽見籃球場上發出幾聲帶着歉意的“哎喲”聲。

    這些年,“對不起”這樣的字眼,在人們的詞彙裡已經很難找到。

    也有哧哧笑的,自然是笑他的笨拙。

    鄭子雲回頭,正好和跑來撿球的吳賓打了個照面。

    吳賓站住了,感到意外和突然地咧着嘴巴。

    他打量了一下陳詠明和鄭子雲的神态,立刻猜到了鄭子雲大緻的身份。

     鄭子雲笑着伸過手去:“你好,還認識嗎?” 吳賓用那隻沾着泥土、被汗水濡濕了的大手和鄭子雲緊緊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