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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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接班,李瑞林到得挺早。

    他在廠子門口,呆呆地站了許久。

    心裡什麼滋味兒都有。

    兩個多月沒來上班,身子骨倒是清閑了,腦袋瓜可一直沒閑着。

    想不到他這個給别人治了二十多年“思想病”的支部書記,有一天自己也會得這種病。

    奇怪不奇怪。

     起先,是氣憤。

    然後,是悲涼。

    再後,是躺在炕上猜謎:他不上班,别人會往哪兒想?會不會來動員他上班?誰會來找他談話?批評他,還是跟他說好話?為什麼要把各車間的專職書記給撤了?陳詠明抽的什麼風?還要不要黨的領導?自打他到廠裡以後,離轍的事兒幹得真不少。

    他在“文化大革命”當中沒挨過整,還是沒給整夠? 聽說基建處處長董大山已經把陳詠明告到部裡去了。

    董大山部裡有線。

    宋克局長在這裡當廠長的時候,董大山就是宋克家裡的常客。

    董大山手裡有物資啊!那些年,光有錢不頂事兒。

    你手裡要是有物,就可以換房子、換工作、換人……凡你想要的東西,都能換。

    再有,打個家具啦;修個“廚房”啦——那廚房講究得給宋家老大做了新房;利用關系戶,把宋克不便直接插手的老二,從農村弄了回來,還安排到哪個基建工程隊搞宣傳,又輕省、又不惹眼。

     聽說宋克局長還要提副部長呢,陳詠明這樣折騰下去,能有他的好煙抽嗎? 想到這裡,李瑞林又着實為陳詠明擔心。

     雖說陳詠明這個人,說拉臉子就拉臉子。

    以實求實地說,陳詠明是個敢說敢當的正派人。

    遇見那些聰明人繞着彎子走的事,他呢,不縮脖子,不眨巴眼,對準目标,照直地走過去。

     這不是哪兒泥濘,偏往哪兒踩嗎。

     “文化大革命”期間,一個造反派的頭頭,把李瑞林全家打跑了,占了李瑞林家的房。

    因為“文化大革命”以前,支部書記李瑞林處理過他的問題,“文化大革命”一來,他翻案了,說李瑞林處理錯了。

    當時,處理意見李瑞林請示過廠黨委,不能由李瑞林一個人負責。

    再說那件事也沒有處理錯。

    他不過是伺機報複,抓住李瑞林不放,攆着李瑞林兩口子亂打。

    吓得李瑞林老婆直抽風,弄得李瑞林全家住沒處住,躲沒處躲。

     陳詠明對保衛處長說,這件事鬧得李瑞林一家到處流浪,連人身安全也沒有保障,幹部裡頭,反應強烈。

    如果老不處理,人家怎麼工作呢?保衛處應該幹預這件事。

     那時,誰也不知道陳詠明有多大能耐。

    曙光汽車廠是個大廠,那些見過世面的處室幹部,有些根本不拿陳詠明當回事;有些對新廠長抱着觀望态度,等着瞧他怎麼開張。

    陳詠明處處體會到了由于屁股太小,坐這把交椅的難處。

     保衛處長根本沒理陳詠明的茬兒。

     第二次,陳詠明又拉上一位黨委副書記和保衛處長談話,他還是不理。

     第三次,保衛處長還是不管。

    并且帶着對不知就裡的人的譏諷說:“我的工作,受公安系統的垂直領導,不能亂抓。

    ” 陳詠明說:“我沒有做過保衛工作,我在這方面的知識,一無所有,政策水平也不高。

    但我有三個問題向你請教,請你回答。

    一,你這個保衛處是保衛什麼的?他把李瑞林同志的房占了,還提溜着棒子到處打人家,這是不是侵犯人權?是不是違反憲法?二,我承認公安系統對你的垂直領導,但廠黨委對你是不是也有領導權?這個雙重領導是以廠黨委為主,還是以公安系統為主?三,今天是第三次找你,限你三天之内,把這個造反派從李瑞林同志家裡弄出去。

    你究竟幹不幹?你得正面回答我。

    ” 陳詠明像個精細的泥瓦匠,把所有可以隐遁的小縫都給泥上了,弄得保衛處長無處可鑽,他拐彎抹角地表示着自己的不敬:“我可以按你的意見執行,但我保留自己的意見。

    ” 陳詠明威嚴地說:“你可以保留意見,這符合組織原則。

    但你能執行領導的決定,這個态度還是好的。

    ” 真穩得住神兒!夠辣的,保衛處長想。

    第二天他隻好把那個造反派弄出了李瑞林的家。

     不久以後,在全廠幹部大會上,陳詠明原原本本地公布了這三次談話的内容,最後還說:“我不相信這麼多人的一個大廠,就找不出個保衛處長,這個保衛處長非得你來幹。

    ” 保衛處長就在會場的前排坐着,一點沒料到陳詠明會來這一手。

    簡直像當頭一棒,他蒙了。

    這麼多年來,他還真沒遇見過這麼厲害的主兒,竟敢摸他的屁股。

     陳詠明果斷地改組了保衛處的領導班子。

    上上下下,好一陣熱鬧。

    由于鬧派性,這個處連黨支部都成立不起來。

     反正廠裡的人,對陳詠明要麼恨之入骨,要麼擁護得要命,持中不溜兒态度的很少。

     兩個多月,偏偏沒人理李瑞林的茬兒。

    他沉不住氣了,去找陳詠明。

     陳詠明劈頭就問:“想通了?” “想通想不通,以後再說,先工作吧。

    ” “這就對了。

    有些事兒,不是一下子就能想通的,那就慢慢想吧。

    ” 這句話還說得盡情盡理。

     下一句,可就不行了。

    “這兩個月的工資,我已經通知财務科,超出七天以外的,全部扣發了。

    七天之内,算你事假。

    老李,咱們是老同志了,就算想不通,不該不上班。

    你做了那麼多年的思想政治工作,難道不知道這一點?”陳詠明原先還很柔和的眼神,變得死硬起來,甚至還有些煩惱的樣子,好像這談話,這決定,都讓他感到極大的不快。

     李瑞林鬧了兩個多月的情緒,陳詠明沒短了一天的思慮。

    他知道,扣發李瑞林工資這件事,不但會引起李瑞林極大的不滿,也會引起其他人的不滿。

    毫無疑問,有那麼一夥人,還會在這個問題上大做文章,去迎合一部分人的不滿情緒。

    眼下什麼東西都在漲價,扣兩個月工資,真夠李瑞林受的。

    但是陳詠明甯願完事兒以後,自己掏腰包送一部分錢給李瑞林,也不能不這麼幹。

    作為這個廠的廠長,如果沒有這個“狠心”,要是任何一個人,因為任何一件事不順自己的心,就撂挑子躺倒不幹,怎麼辦呢?不是已經有人在處心積慮地找岔子,鑽空子嗎? 比方像董大山那樣的人,因為自己後台硬,不是處處刁難他嗎?簡直是騎在他脖子上拉屎撒尿,使他無法開展工作。

     進廠的時候,有個車間的土建工程還沒完工。

    陳詠明了解到要完成汽車廠當年的任務,這是個突破口。

    便把董大山找了來。

    “這個車間是不是打個殲滅戰,早點投産。

    你找幾個人研究一下,提個方案。

    ” 董大山想,哼,新官上任三把火。

    你這頭把火就燒到我頭上來了,看我好拿捏?嘴頭上卻答應得挺好。

    半個月過去了,什麼動靜也沒有。

     陳詠明問:“上次說的事,你研究了沒有?” 董大山一點也不虧心地回答:“沒有。

    ” “你抓緊研究研究好嗎?什麼時候可以完工?” “你說呢,你想什麼時候完工?”董大山歪着頭,眯縫着眼睛,反問陳詠明。

    他在看陳詠明的笑話,看他能說出個什麼道道。

    他覺得陳詠明初來乍到,兩眼一抹黑,什麼情況都不知道。

     陳詠明也确實好像沒有主意地說:“我問你的意見。

    ” “要我說,十月份。

    ”董大山信口說道。

     “還是找幾個人研究一下,是不是可以縮短工期。

    ”陳詠明懇切地要求。

     “我看沒那個可能。

    ” “你還是找幾個人研究一下,能不能縮短工期。

    ”陳詠明的口氣強硬起來。

    董大山把他的耐心,看作是軟弱可欺了。

     又過半個月,一問,董大山還是沒研究。

     陳詠明不滿意了。

    “怎麼回事?還沒研究?” “你到底想要我什麼時候完成?”還是那句話。

     又來了,陳詠明心裡暗笑。

    “我想頂好明天就完成,你辦得到嗎?” “這不是開玩笑嗎!” “是玩笑。

    但我希望越快越好。

    你是搞基建的,應該心中有數。

    ” 董大山被他纏得煩了,又答應研究研究。

     再過半個月,還是沒信兒。

     陳詠明想:夥計,你太“輕敵”了。

     陳詠明剛到廠子的時候,一個多月,什麼話也沒說,什麼事也沒辦,先把大大小小的角落都走到了,看遍了。

    有關這個收尾車間的土建情況,他早已調查清楚。

     陳詠明第四次找董大山。

    “你到底打算怎麼辦?” 董大山嬉皮笑臉地跟他泡:“你到底要求什麼時候完工?” “我說不出。

    你既然負責這個工作,你就得拿出個最佳、最快的方案來。

    ” “什麼時候拿方案?” “五天以後。

    ” “五天?!要了我的命我也拿不出來。

    ” “咱們得把話說清楚,我給你的期限可不是五天,而是一個半月的時間,對不對?你自己可以算一算。

    我可不是不講理的人。

    事情有再一、再二,哪有再三、再四?我也知道五天你拿不出方案,但這是你自己造成的。

    按照我的經驗八天就夠了,不過我可以給你十天的時間。

    十天以後,必須拿出方案來。

    ”陳詠明用不容分辯的口氣說。

    他已經下了決心,董大山再拿不出方案,他就先撤了他。

    廠長的權力範圍裡有一條,叫作“臨機處置”。

    不這樣整整他,還能進行工作嗎? 這幾句話讓董大山感到一些分量了。

    他開始琢磨陳詠明:這到底是個什麼等級的對手?但他還要試一試他以為可以拿住陳詠明的那個法寶。

    “你到底要求什麼時候完成?” “‘五一’。

    這個時間比較實事求是。

    你為什麼非說‘十一’不可?” 董大山的腦袋搖得像個貨郎鼓。

    列數着“五一”不能完成的種種原因。

    陳詠明也不插嘴,抱着兩個膀子,笑眯眯地聽他說。

    董大山發現,他越說下去,陳詠明的嘴咧得越大。

     陳詠明耐心地等他說完,才不慌不忙地反駁。

    “你說收尾工程量很大?根本不是那麼回事。

    ”陳詠明從口袋裡掏出一個藍色塑料封面的筆記本,用手指頭輕輕地彈了彈筆記本的封面,發出“嗒”的一響,董大山覺得那一指頭像彈在了自己的腦門上。

    “我已經全部調查清楚,收尾工程一共二十一項,每項工程的工作量,都在我這個本上記着。

    是像你說的那個情況嗎?你強調車間裡要安幾十台床子,床子有大有小,非常複雜。

    你大概忘了,我是從哪裡來的吧?我是從機床廠來的,擺弄了二十幾年的床子,難道不如你?你給我來這一套?你真是看錯人了。

    車間裡一共要安四十台床子,每台床子的型号、規格、重量,以及多少個地腳螺絲全在我這個本子上,是像你說的那個情況嗎?至于混凝土的養生期,在氣溫低的情況下,也不是不可以加快的。

    你可以用電養生,也可以加化學制劑,有一周時間足夠了,為什麼非二十八天?我可以向你介紹一下我的履曆,我還搞過八年的基建,你沒想到吧?你以為你很聰明?别給我來這一套,你還是老老實實的,十天以後交出方案。

    ” 這一席話聽得董大山目瞪口呆,他不得不對陳詠明刮目相看了。

     後來,他們又打了第二個回合。

     金工車間非常擁擠,機床也安得橫七豎八,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