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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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發的确燙得不錯,很合夏竹筠的心意。

    波浪似的推向一個方向,很有一種雍容華貴的氣派。

    她上了年紀,不能再像年輕的婦女那樣弄得滿頭小卷。

    再說那也很俗氣,她又不是那些小市民階層的婦女,好不容易燙次頭發,不弄得滿頭是死死的小花,頂好一年不用再燙,就像虧了本似的。

     她對着前後的鏡子,從從容容地打量了額前、腦後、兩側的頭發,滿意地微笑着,向站在她身後、舉着另一面鏡子的劉玉英點點頭。

     她想:這理發員的手藝不錯,難怪人家向自己推薦。

    隻是她的眼神為什麼顯得那麼愁苦?年紀不大嘛,怎麼這麼一副消沉的樣子。

    讓人看了心裡挺沉悶的。

     夏竹筠輕輕地舒了一口氣,等着理發員去拿她存放的提包和大衣。

     銀嵌的、深灰色的大衣很厚,但分量很輕,是用上好的毛料縫制的。

    提包的式樣也很少見,扁扁的,很寬,面上有壓制出來的花紋。

    那是鄭子雲去年到英國考察給她帶回來的禮物。

     這是老規矩,不管老頭子上哪兒出差,總得帶些禮物給她。

    逢到這時,她的臉上就會浮起皇後接受藩邦進貢時的那種微笑。

    可是,要是她知道老頭子在杭州給她買龍井茶葉的時候,帶着怎樣一種揶揄的口氣,學得保定府的口音對人說:“送給我‘耐’(愛)人的。

    ”她一定不會這麼笑了。

     劉玉英站在一旁,看着夏竹筠慢慢地穿上大衣,輕輕地蒙上頭巾——小心不要壓壞了剛才做好的發式——又慢慢地打開包。

    這種緩慢,絕不是有意做出來的。

    這是那種有個有地位的丈夫,又長年地過着優裕的生活,受慣了人們的逢迎的女人才有的緩慢。

    她知道自己的一舉一動,哪怕是掉了一張化妝品的使用說明,也會讓人把急着要辦的事情扔在一邊,耐着性兒,畢恭畢敬地守候在她的身邊,随時聽候着她的派遣。

     夏竹筠從提包裡拿出一個精緻的羊皮錢夾,淺黃的皮革上,燙着咖啡色的花紋,配着兩個金黃色的金屬按鈕。

     皮夾裡至少有五六張十元錢一張的鈔票,那幾乎是劉玉英一個月的工資,也許還要多。

    劉玉英隻有發工資的那一天,身上才會帶着這麼多錢。

    平時,能拿出來的,不會超過一元。

     夏竹筠從錢夾裡抽出一張鈔票,食指和拇指用力地撚了一下,好像這麼一撚,還能撚出來一張,然後遞給了劉玉英。

     在櫃台前交賬的時候,小古覺得劉玉英的面容,因為愁苦顯得更加疲倦了。

    她一面數着零錢,一面匆匆地看了看牆上的挂鐘,對劉玉英說:“五點半,你該下班了。

    ” 劉玉英朝小古笑了笑,沒有說話,心裡想,下班又怎樣呢?還不是一大堆煩心的事在等着她。

     錢很髒,揉得皺皺巴巴,特别是那些角票。

    夏竹筠嫌惡地用手指頭尖兒輕輕地捏着,不過在裝進錢夾之前,并沒有忘記清點一下應當找回的數目,然後合上錢夾。

    錢夾上,那兩個金屬按鈕,清脆地“咔嗒”一響。

     夏竹筠再次向鏡子裡瞥了一眼,然後向理發店門口走去。

    劉玉英在她身後,輕聲地說了句:“再見!”夏竹筠趕緊回過頭去補了一句:“再見!”想不到一個理發員,還挺懂得規矩,倒顯得她好沒教養。

    她心裡有些不快。

    這理發員,服務态度是不是有些好得過了勁兒? 走出理發店大門,夏竹筠朝手腕上的小金表看了一眼。

    嗯,四個多小時又打發過去了。

    夏竹筠并不在乎時間,她愁的是如何打發時間。

    洗衣服、收拾房間、做飯有阿姨管着。

    跟前剩下的這個女兒也大了,已經參加了工作。

    工作很理想,是個攝影記者。

    唯一操心的是,得給她找一個稱心如意、門當戶對的丈夫。

     心裡高興的時候,夏竹筠也上上班。

    不想上班的時候,就在家休息一段日子。

    她也不能老是躺着睡覺哇。

    織毛衣吧,幾年也織不好一件。

    老頭子笑着說:“等你這件毛衣織好了,我的胡子都該綠了。

    ” 管他,反正那是一種消遣。

     當然,她還可以看書、看報。

    鄭子雲給她訂了許多雜志、報紙,每天幾乎有一大半時間在看書,看雜志,看報紙。

    她和有些高幹夫人可不一樣,她上過大學,受過高等教育。

    但是,她并不能理解或是記住書上、雜志上、報紙上的文字。

     到了晚上,老頭子在部裡開會,女兒在外面有活動,會客室幾張大沙發上就她一個人,守着一台二十英寸的彩色電視機。

    說她在看,又分明眯着眼睛,似睡非睡;說她沒看,又明明對着電視機坐着。

    真到了床上她又睡不着了。

    于是,便會找點事情來想。

    她用不着吝惜晚上的睡眠,反正第二天早上願意睡到幾點就睡到幾點,不必急着起床。

    她常想的是二女兒的婚事:王副司令員的老二還沒有對象,不過那孩子吊兒郎當,沒什麼正經的本事;又想起俞大使的兒子,可那孩子身體不好,别中途夭折害了自己的女兒;又想起田守誠的老三,長相不錯,人也聰明,是個翻譯,不知有沒有對象了…… 鄭子雲堅決反對,說:“這叫什麼?你想搞政治聯姻?我看不慣這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