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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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止了吃飯。

     莫征,還是帶着那淡淡的、冷冷的微笑問道:“怎麼啦?” 葉知秋不好意思地笑了。

    在比她似乎還老于世故、不易動情的莫征面前,她有時倒像個幼稚的、容易感情沖動的小女孩:“在别人的哭聲裡,我覺得難以下咽……” “你簡直像個基督教徒。

    ” 她發脾氣了。

    她覺得他亵渎了自己的感情:“莫征!”然後站起身來,往外走去。

    莫征把他長長的腿往她面前一橫,那弓着的腿,活像一個放在二百米跑道上的中欄:“您還是歇會兒吧,您管得了嗎?過不了兩天還得打。

    ” 他說的是真話。

    樓上這一家,總是孩子哭大人罵的。

    那兩口子都不是潑皮式的人物,兩個孩子也都懂事聽話,可是,他們的生活為什麼過得那麼狼狽啊。

     莫征和解地勸慰着她:“您還是再吃點兒吧,一會兒該涼了。

    ” 葉知秋已經沒有了胃口,飯前那陣美妙的情緒不知為什麼已經消散得無影無蹤。

    她搖搖頭。

     她無言地在寫字台前坐下,順手翻動着因為生病沒有細讀過的那些報紙。

    習慣性地注意着哪些工程已經竣工投産、哪些企業已經超額完成今年的生産計劃……這些報道都給她一種年終将近的氣氛。

    還有一個多月,一九七九年就要過去了。

    她立即想起病前就應寫完的那篇報道,便在寫字台上尋找她已經拟好的那份寫作提綱。

     奇怪,那份提綱哪兒去了呢?她明明記得放在這一摞稿紙上嘛。

    沒有,也許放在抽屜裡了? 她依次拉開每一個抽屜,每個抽屜都是同樣的雜亂無章:日記本、信劄、郵票、裝着鈔票的信封或錢包、工作證、眼鏡盒(有好幾個)、藥瓶子(空的或是裝着藥的)……要是沒有極大的耐心,誰也别想在這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東西裡找到一件要找的東西。

    偏偏葉知秋就是一個頂缺乏耐心的人。

    每當她急急地在抽屜裡尋找什麼東西的時候,她都會下定最大的決心,什麼時候一定要清理一下抽屜,沒用的就把它扔掉。

    這裡有很多沒用的東西:這些舊信,瞧,還有這個空藥瓶子。

    “砰”的一聲,她順手把那空藥瓶子扔到牆角裡去。

     可是,等到這陣騷亂一過,她便會忘掉自己的決心,那些廢物便依舊安然無恙地躺在抽屜裡。

    再說,那些舊信她也舍不得丢掉。

    它們好像是她生活的記錄:失敗的,然而卻是昂揚的。

     因為她是記者;因為她對每一個受了不公正待遇的人持着由衷的同情;因為她對一切醜惡現象的義憤——在那些年這些事情遍及每個角落——她采訪過的那些工人、基層幹部,把她當作了以心相托的朋友。

    她不自量力地幹預了多少工作分外的事情喲!那些事情,照例沒有得到合理的解決。

    每當她像個沒頭蒼蠅,亂碰一氣,精疲力竭地回來,坐在桌前翻動這些信件的時候,她總是感到内疚,好像她愚弄了那些善良而忠厚的人們。

    難哪。

     遠方的客人往往會突如其來地光臨:站在門口,一個勁兒地搓着一雙骨節粗大的手,羞澀地微笑着,微微地漲紅了臉,然後,牢騷一發就是大半夜,鬧得莫征的房間簡直像個客店。

     這兩年,信件的内容有了明顯的轉變:誰誰家的,被誰誰的後門擠掉了大學報考名額的兒子,終于考上了大學;誰誰的所謂叛徒問題終于澄清,恢複了工作;誰誰再也不穿小鞋了,因為那個靠幫派勢力上台的黨委書記被撤了職……這些信,怎麼舍得丢掉呢? 但是,提綱總得找到。

     “莫征,看見我放在桌上的一張紙了嗎?”她沒有說什麼提綱不提綱,那對找到或找不到完全沒有一點兒幫助。

    這孩子對她的工作總像不大看得上,從來不會朝她寫過的那些東西看上一眼。

     “什麼紙?我沒在您桌子上拿過什麼紙。

    ” “一張稿紙,上面寫了字的。

    ” 莫征這才想了起來:“噢——前天小壯來玩兒,我在您桌子上拿了一張廢紙給他包糖來着。

    ” 葉知秋痛心了:“哎呀呀,那是我寫的報道今年工業完成情況的提綱,怎麼是廢紙?” “我怎麼知道那是提綱。

    ”莫征的語調裡竟沒有一點兒不安或歉意。

     “我跟你說過多少次,我寫過字的紙,不要亂動,不要亂動,你全當成耳旁風!” 莫征終于顯出一副懊悔的模樣。

    葉知秋那副氣急敗壞的樣子,令他感到此事非同小可。

    他誠心誠意地表示着自己的悔過:“有那工夫您不如好好休息休息,急什麼呢?那些報道什麼的,不過是些冠冕堂皇的官話。

    有人看嗎?又有人信嗎?” “你怎麼能這麼說話?我看你腦子裡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越來越多了!”葉知秋拍了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