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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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表,一面對着這兩份厚厚的、沉甸甸的請願上訪材料,所有的這些道理便全都讓他感到是這樣的無地自容、羞于見人! 他不知道自己的判斷反差為什麼會這麼大,今天見了這個,情緒一下子就變得如此沖動和激越;明天再見到那個,思想立刻又會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

     是能力太差,還是太感情用事了? 平時的那些理智都到哪兒去了?假如中國所有的幹部都像自己這樣,那政府的事情豈不是全都亂套了? 他讓自己冷靜了一陣子,然後給中紡公司挂了個電話,讓通知公司的總經理郭中姚和黨委書記陳永明立刻到他的辦公室來一趟。

     不管怎麼說,他還是想再見見這兩個人。

    他想再次印證一下自己的感覺,究竟是自己錯了,還是有什麼人在欺騙瞞哄自己。

     不到半個小時,兩個人便同時來到了自己的辦公室。

     兩個人仍是那麼一臉惶惑恭順而又小心翼翼的神色,打招呼的聲音他幾乎都沒有聽見。

    悄悄地進來,悄悄地坐下,又悄悄地眼巴巴地瞅着自己。

    那神态、那表情,就像兩個孩子見到了嚴厲的父親一樣。

     也就是這麼一下,李高成的心裡止不住地又顫了一顫。

    他突然覺得,自己眼下的這種感覺、這種情感,也真的就像老子見了兒子一樣! 他禁不住地在心裡責問自己,為什麼一見到中紡的這些領導,自己腦子裡生出來的第一個感覺就會是他們真的會變嗎?真的會像人們反映的那樣嗎?真的會有那麼壞嗎? 總感到他們并不容易,總覺得他們還是像過去那樣,總認為他們的本質很好,一句話,打心底裡總是想護着他們,不想讓他們受到傷害。

     這便是你那個很難撕開的同事情結,那個永遠也會繞在你心底裡的戰友情結。

     也許,真不應該讓自己來處理中陽紡織集團公司的問題。

    既然是自己提拔起來的班子,那自己理應回避。

    否則,很可能讓你陷入到一種兩難境地,并且越陷越深而不能自拔。

     但你回避了就能跳出這個兩難的境地嗎?你越回避别人很可能越會懷疑你的态度和立場,你越回避别人很可能就越會認定你的暧昧。

    而一個市長态度、立場不明朗,這也就意味着在這個問題上将有很多人不會表态,你暧昧他會比你更暧昧。

    這是你市長的領地,你沒有态度,别人最終隻會看你的哈哈笑。

    好了當然是你的榮譽,壞了、出了事那你也隻能自作自受。

    反正應該是你的事情,連你也不想管,别人又何必好腿插上一腳泥? 這也一樣會讓你進退兩難。

     看來最終還得你管,與其這樣,遲管不如早管,被動管不如主動管。

    何況你是一市之長,像這樣大的問題也隻能由你來拍闆定奪,你想躲也躲不了,想避也避不開。

     沒有事情的時候,似乎什麼人也當得了官,連老百姓也說了,你要是連個領導幹部也當不了,那你還能幹些啥?想想也沒别的,無非就因為現在是和平時期。

    一旦有了事端,有了真正的大事端的時候,對一個領導幹部來說,可就真正到了考驗你的時候了。

    能幹還是不能幹,将才還是庸才,真貨還是假貨,猶如真金見烈火,頃刻間就能現出你的原形來。

     李高成想到這兒,便牢牢地盯着他倆,良久,才說了一段連他自己也感到有些吃驚的話: “好啦,事到如今,咱們就打開窗戶說亮話,也不必再繞什麼圈子彎子了。

    我今天把你們這麼急急地叫過來,就隻問你們一句話,一句實話,一句掏心窩的話,一句一點兒也不摻假的話。

    你們各回答各的,用不着商量,也不必解釋,也不必擔什麼責任。

    我就隻問你們,中紡究竟有沒有問題,你們究竟有沒有問題,中紡的班子究竟有沒有問題?到底有沒有?如果有,究竟有多大?屬于違紀,還是屬于違法?我說過了,不要解釋,不要辯解,簡簡單單,有就說有,沒有,就說沒有。

    ” 辦公室裡好一陣沒有一點兒聲息,寂靜得就好像無人存在。

     黨委書記陳永明不斷地向總經理郭中姚看了一眼又一眼,但郭中姚卻好像陷入了一種旁若無人的沉思之中,好久好久,既沒有看李高成一眼,也沒有看陳永明一眼。

    從郭中姚的表情上好像什麼也看不出來,既看不出緊張,也看不到壓力,更看不到驚慌和害怕。

    郭中姚的這種沉思,就好像是一種一切都沒有放在眼裡,一切都不顧了的沉思。

    隻是一種微微的傷感、一種微微的沉重、一種微微的沮喪、一種微微的絕望。

    然而,正是這種微微的東西,卻讓李高成感到要多難受就有多難受。

     自己的這些話是不是太讓人無法接受、太讓人感到傷心了?或者,是不是太讓人感到屈辱、太讓人感到難以回答了? 這真的很難回答麼? 如果真的問心無愧,兩個字就足夠了:沒有。

     我沒有把國家的錢裝在自己的兜裡,也沒有占過國家和企業的便宜,更沒有化公為私,把集體的财産據為己有。

     這沒有什麼不好回答的。

    作為一個國家的幹部,作為一個國有企業的領導,作為在這個國家、在這個國家的老百姓裡有着相當威望的一個名稱:共産黨人,這個問題真的應該很好回答。

     除非你已經确實做了見不得人的、有愧于這個身份和名稱的事情。

     有介于兩者之間的回答嗎?也就是說,一方面我并沒有做過那些利令智昏、以權謀私的事情,但另一方面,我确實也幹過那些見不得人的、有愧于這個身份和名稱的事情。

    所以,這個看上去如此簡單的問題,确實讓人非常難于回答,或者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真的會有這樣的回答嗎?或者真的會有這樣的答案嗎? 李高成默默地瞅着眼前的這兩個公司的主要領導,也一樣好久好久一聲不吭。

    他覺得此時此刻他什麼也不能說,也不應該說。

    因為他覺得隻要他一說點什麼,甚至一流露出點别的什麼表情來,辦公室裡這種正言厲色、栗栗危懼的氣氛頃刻間就會化為烏有。

    他覺得有點頂不住心理上壓力的好像不是眼前這兩個下屬,而恰恰是他自己。

    對一個始終漂泊在市場經濟的風口浪尖上的企業領導,你有什麼理由讓他一塵不染、冰清玉潔? 以你自己來說,你能嗎?你做得到嗎?你能很容易地拒絕一次非參加不可的極其豐盛的宴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