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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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當前農業站的任務是盡快地推行雷文竹的冬麥播種計劃。

    這是壓倒一切的,刻不容緩的。

    因為,昨天發現在河灣裡居住已久的雁群忽然不見蹤影了,可見氣候将有迅速的決定性的變化,要不,它們為什麼不經告别就匆匆離去呢?這就是說,必須盡快行動起來,最遲在十月中旬要下種完畢。

    如果再晚,必定會影響出苗;同時,等來年麥粒灌漿時,怕又會趕上淋破頭的連陰雨季。

     不過,近月來同志們未免太辛苦一點。

    除掉堅持崗位工作之外,還組織起來為築路部隊盡了些義務。

    随後,又組織突擊隊投入堤壩工程。

    每天差不多總是幹個兩頭不見太陽,實在太辛苦。

    所以站長決定犧牲一天,放假,讓大家過個星期日(突擊隊的同志們已經沒有“星期”這種概念了)。

    今天的天氣也很幫忙,是一個真正的星期日的天氣,很适于洗澡。

     可是今天幾乎沒有一個人到溫泉去。

     根據倪慧聰建議,青年團支部舉行了一個簡短的支委會,會議決定在團内發起星期日勞動。

    他們考慮到,再有幾天就過完了九月。

    如果趕緊些完成撒糞工作,就可以争取在十月一日正式開始播種。

    用播種作為對這偉大節日的獻禮。

     結果,不僅限于青年團員,就連上了年紀的人也都紛紛來找團支部報名。

    他們懇求着:“把我的名字也寫上吧!我不是團員,不過,我想到地裡去活動活動手腳!”也有人采取強硬的态度:“你們青年團憑什麼把鐵鍬統統把持到自己手裡呢?是你們從家裡帶來的嗎?不行!得給我一把,我有用。

    ” 參加星期日勞動的人集合在氣象台門口,由團支部組織委員倪慧聰作了簡短的講話,便排成隊伍準備往地裡去。

    這時,馬車隊一個青年團員跑來找倪慧聰,他有些為難地說: “組織委員同志,本來,我是要參加。

    可是……” 倪慧聰還沒開口,正在分配農具的葉海卻占先說:“怎麼?你不去嗎?那就算了!支部說過,這完全是自願。

    ” “我不是不自願呀!”青年着急了,“我有事,隊長要我們修窯洞呢!” “修什麼窯洞?你們隊的土窯壞了?”倪慧聰問。

     “不是我們的。

    是蛛瑪的,修蛛瑪的土窯。

    ” 蛛瑪住的土窯越來越表現出了危險的趨勢。

    馬車隊長糜複生早就想幫她修補一下,但總沒有得空。

    今天,趁星期日,他想完成這件事。

    一清早他便通知隊員們到林子裡砍幾棵樹,并且鋸些木闆,好把蛛瑪的将要倒塌的土窯用幾根柱子支撐起來。

    當然,沒有人反對他這樣做。

    農業站是應當盡可能地照顧這個孤苦的年輕的洗衣娘。

     “好吧!那你就留下來吧!”倪慧聰從那個團員手中收回鐵鍬。

     隊伍向田野出發了。

     按說,如此肥沃的生荒地,用不着怎麼施肥。

    但為了幫助作物越冬,使收成更有把握,也為了使山民們相信肥料不是什麼開玩笑的事情,雷文竹堅持要這樣做。

     往大田上撒糞需要許多人,農業站就是缺人手。

    要是在早先,可以去雇一些小工。

    可是如今,山民們差不多都有了自己的地,隻怕很難抽出身來了。

    但,完全出乎意料,每天都有一群群帶着筐子的人到農業站大田裡來工作。

    起初,農業站打算照過去的常情發給工資,這使山民們認真地生氣了;現在,山民們認為,給工錢是對他們的一種不親近的、甚至是有意輕視的舉動。

     今天,照樣又有許多年輕人和姑娘們來了。

    面色依然有些憔悴的秋枝走在最前頭。

    本來,昨天已經告訴了他們今天不要再來。

    大約青年團的隊伍向大田開進時,他們從莊子上遠遠地望見了。

     “怎麼又來了?”倪慧聰迎上去,埋怨地說,“昨天不是講過了今天你們不要來嗎!” “可是為什麼呢?為什麼偏偏今天不要我們來?” “禮拜日呵!因為今天是禮拜日,才不讓你們來的!” 禮拜日?山民們愣住了,不知道倪慧聰在說什麼。

     “禮拜日是誰?”站在後邊的一個胖姑娘大膽地問道,“他怎麼不讓我們來呢?” 這嚴肅的發問使青年團員們失聲笑了起來。

    倪慧聰連忙用眼色制止住他們,回過頭對那姑娘說: “禮拜日不是一個人,也不是什麼物件。

    我們不是一天一天地過日子嗎?每隔七天就要過一個禮拜日。

    ” “在禮拜日這一天,可以什麼活都不做!”林媛幫着講解,“可以随自己的意去耍。

    可以耍一整天。

    明白了嗎?” 假如就字眼來解釋禮拜日的意義,很可能會提到出自《聖經》的神話——耶稣在六天之中造完了萬物之後,在第七天他休息了……自然,不能如是對山民們去解釋,那将會引起不可克服的麻煩。

    但,倪慧聰和女教師所作的解釋,山民們卻又不大相信。

    為什麼每隔七天就要有一天來當禮拜日呢?八天不行嗎?十天不行嗎?有的人已經暗自斷定:這是漢人的規矩,每過七天就有一個犯忌的兇日,在這一天盡可能不要做什麼事。

    因之,他們一半畏懼一半勇敢地表示說: “還是不要打發我們走吧!既然你們不怕,那我們也不消怕的。

    ” “怕?有什麼好怕的呢?”倪慧聰猜到了他們的心思,“禮拜日又不是個不好的日子,我們總是盼着過禮拜日呢!” “我不是說過了,禮拜日的意思就是不做活。

    ”女教師精确地結論道,“這是應分的,不會有誰笑話。

    忙了六天還不該歇一天嗎?” “那你們怎麼沒有歇着,又到地裡來了呢?” “站長本來是說今天大家夥都休息。

    ”葉海插言道,“不過!我們這些人是自己高興到地裡來的。

    ” “那麼說,我們不是自己高興來的?”葉海的話引起了抗議,“我們也是自己高興呀!又不是别人要我們到這裡來的!” 終于,青年團不能不接受這一隊名額以外的義務勞動者。

     倪慧聰把所有的人混合起來重新編了組。

    為的是讓農業站的鐵鍬和山民們帶來的筐子配合使用。

    并且讓團員們督促山民們戴口罩——前幾天,站長從衛生院弄來一些紗布,制作了幾十個口罩,專門發給來幫忙撒糞的人。

    可是有些人在最需要的時候仍然把口罩裝在衣袋裡。

    他們覺得也許在别的地方倒可以拿出來戴戴,在地裡做活的時候戴起來會弄髒的,口罩有多白呀! 工作開始了。

    冬麥地裡一堆一堆的牛馬糞很快地被揚散開去,覆蓋了新鮮的泥土…… 拖拉機手朱漢才在會計室結算過油料賬目之後,也到地裡來了。

    因為已經沒有空閑的農具,他想把倪慧聰的圓鍬要過來——她正用左手握着鍬把,很不得力地在工作——可是她說什麼也不肯讓給他。

    于是他隻好加入葉海的一組。

    這組裡有一個特别大的土筐,可以由兩個人共用。

     小組的工作很有順序地進行着:秋枝把糞筐裝滿,朱漢才和葉海擡起來,一邊向四處走動,一邊把糞土均勻地撒開,然後把筐子交回給秋枝,秋枝再把它裝滿……這活計不算重,可倒挺累人。

    不一會兒,朱漢才和葉海便脫掉了早上穿起的舊棉衣,并且把鞋子也脫下來扔到一邊去了。

    因為他們穿着部隊所發的淺口膠鞋,很容易灌進一些碎石子小木棒,梗得腳底闆不好受。

     林媛吹了哨子——她負責掌管時間——休息了。

     人們放下鐵鍬、背筐,向林子邊有蔭涼的地方走去,一堆一堆席地而坐,開始了兩種語言混同摻雜的、毫無拘束的說笑。

     朱漢才和葉海去穿鞋,鞋帶不見了,真是怪事!明明記得脫鞋的時候是解過帶子的呀! “喂!誰看見我們的鞋帶了?”葉海向衆人喊道。

     “怎麼,鞋帶不見了嗎?”許多人同時反問,“什麼時候不見的?” 山民們被轟動了,更正确地說,被這樁新鮮的事情振奮了。

    他們包圍了朱漢才和葉海,以極大的興趣察看他倆提在手裡的四隻沒有帶子的膠鞋。

     “找她們!到她們身上去搜吧!”一個矮矮的青年山民指着姑娘們告發說,“沒錯兒!一準是她們拿了,我敢說。

    ” 這一下,像惹動了蜂群。

    姑娘們叫了起來,嘴裡胡亂罵着什麼,一擁而上,用土塊射擊那青年人,以緻使他不得不抱頭逃竄,躲到朱漢才和葉海身後去。

     山民們在哄笑,放縱地哄笑。

    有人已經笑得開始在地下翻滾。

     怎麼一回事呢?朱漢才和葉海完全摸不着頭腦。

     這時,秋枝露面了——剛才,哨子一響,她便匆匆地隐藏在一棵大樹背後。

    她兩臂抱住樹幹,露出半個臉怯生生地觀看動靜。

    她看見了朱漢才和葉海怎樣團團打轉地尋找鞋帶,也看見了衆人怎樣為了鞋帶的事戲逗打鬧。

    現在,她覺得不能繼續藏在樹後了,應該站出去,于是她閃了出來,宛如故事中所說的住在樹身裡的仙女一般突然地閃了出來。

    憑感覺,她知道所有人的目光都轉向自己了,所以,她的憔悴的面龐不可抵制地泛起了一陣陣蘋果色的紅暈。

     “鞋帶不見了嗎?”秋枝近前來,好像不怎麼在意地說,“我有!你們拿去吧!” 說着,她彎腰撩起裙角,很快把束在猩紅長靴口上的帶子解下來,伸出左手和右手交給朱漢才和葉海。

     朱漢才沒有接受,葉海也沒有接受,隻是不知所以地望望這兩條顯然還不曾使用過的、杏黃色的線繩。

     “拿住!拿住呀!”圍攏在跟前的姑娘們催促着,“這不是兩根很好的鞋帶嗎?對了!拿住……拴上吧!快拴上吧!” 朱漢才和葉海終于在衆目所視之下把線繩串到鞋幫上去了。

     2 倪慧聰微微皺起眉,在地上踱來踱去。

    她在苦心審慮着“試行草原管理意見”的腹稿。

    這份意見書将是很長的。

    其中包括對當地草原及牧草情況的調查,牧民分布情形以及如何推廣新的草種,如何組織輪牧,還包括如何動員漫遊的牧民定居下來……所有這些,都是十分繁難的課題,但女畜牧師對每個課題都抱有不敗的熱情和強烈的信心。

    她想盡快寫出來,農林廳公函中已經催促過這件工作了。

     倪慧聰此刻的思想是會神而激烈的,所以,秋枝進來好一陣,她根本沒有理會。

    但,當她過去抓住水筆預備起稿時,發覺秋枝站在桌旁,并且發覺這姑娘的神情有些不對勁:她正凝望着燈苗,眼眶裡噙着兩朵閃閃的淚花兒。

     “怎麼了?你怎麼了?秋枝!”倪慧聰放下筆。

     秋枝不作聲,呆呆立在那裡。

    倪慧聰又近前一步,她有點擔驚了: “出了什麼事?你說呀,什麼事呢?” “倪慧聰姐姐!”秋枝顫顫怯怯地說,“你告訴我,他們,為什麼……” 秋枝沒有說出所以,把頭靠在倪慧聰懷中,低聲而又不加克制地嗚咽起來。

    倪慧聰撫摸着她的微微聳動着的雙肩,以承當一切的語勢說: “秋枝!這麼大的姑娘怎麼還興哭呢!什麼事?你跟我講。

    ” 事情是這樣的: 下午,從地裡收工回來,農業站的人要繞路到“溫泉”去淨淨手腳。

    山民們雖然認為大可不必,但還是有不少人随着去了。

     到泉邊,秋枝解下圍裙去給朱漢才、葉海拍落全身的灰土。

    随後才坐下去脫靴子。

    她費了很大工夫浣洗她的雙腳,以緻在這過程中别人都已經離開了“溫泉”。

    隻有朱漢才和葉海接受請求留下來在等她一起走。

     穿好皮靴,秋枝從懷中掏出一團東西,用略略誇張的動作在朱漢才、葉海面前一抖——這是幾條沾染了泥土的軍用膠鞋的帶子。

    随即,她低下頭,十分認真地把帶子束到自己的靴筒上去。

     朱漢才和葉海大為驚奇——她在鬧什麼呢?——他們注視着秋枝的從容不迫的動作,又不約而同地望望自己鞋面上那杏黃色的絨繩。

     快到家的時候,秋枝站住了,想跟身後的朱漢才和葉海講什麼,但沒有講,卻背過臉匆匆跑進門去了。

    她完全忘掉了同别人一起走過自己家門口時,應當邀請人家進去喝奶茶的禮貌。

     但,緊接着秋枝又從門裡探出身來,輕聲輕語問道: “你們說,要不要告訴阿爸阿媽呢?” 朱漢才和葉海完全不明白她的意思。

     “就是,我是想,想把我們的事說給阿爸阿媽知道。

    反正他們會知道的。

    ” 這句話,秋枝不僅是用聲音而且是用心靈表達出來的。

    當她這樣講的時候,她的睫毛下,她的嘴角上,都流露着不加掩飾的幸福與驕傲的感覺。

     但,朱漢才和葉海卻像受到了一種難以抗拒的突如其來的襲擊,完全被怔住了。

    好一陣,誰也沒說出話來。

    他們臉上現出同樣僵化的異常為難的神色。

    這種意外的反應,使秋枝的心頓時收縮了,仿佛她惹下了不可挽救的災禍。

    然而,她卻沒被意外弄得如癡如呆,她随即跨出門來,向朱漢才、葉海跑來,跑到前邊去,用身子攔住他們的去路。

    她的審視的目光,從朱漢才臉上移到葉海臉上,又從葉海臉上移到朱漢才臉上: “是後悔了?你們不願意娶我做婆娘嗎?”秋枝以明快的語調說。

     請不要驚異,覺得這話過于缺少含蓄。

    不!年輕的山民是不注重在情人面前要如何把話說得委婉中聽的。

    他們也很難做到這一點。

    他們所注重的是自己的情人是怎樣的一個漢子,或是怎樣的一個姑娘。

    同時,也請不要見怪,做兩個男人的妻子這樣的事,不是秋枝的異想天開。

    不!在山民當中,特别是在貧苦的山民當中,弟兄二人同娶一個女子并不算太稀罕。

    人們認為這樣是比較合宜的,一者可以少添一個需要口糧的人;二者又可以因此而使弟兄之間永久和睦,避免分家。

     當然,秋枝知道,朱漢才和葉海可并不是弟兄,他們的身材、面相以及口音,也全無共同之點。

    但她卻固執地認為他們是沒有理由拒絕同娶一個妻子的。

    不待說,這是因為她自己覺得不可能在他們兩人之間進行任何選擇。

     坦率地發問後,秋枝便垂下頭,摸弄着手上的“松石”戒指,等待回複。

    可是,站在跟前的兩個男人,誰也沒有當即作答。

     “怎麼你們不作聲?”秋枝進一步追問道,“說呀!你們隻消說‘願意’‘不願意’就行了!” 終于,朱漢才說話了。

    不過他并沒有照秋枝所要求的那樣,幹脆答複願意或不願意。

    他溫和而嚴肅地帶有訓誡的口吻說: “秋枝,你瞧你胡說了些什麼!以後可不要再這樣亂鬧了!” 葉海也立即仿照朱漢才的神情語氣附加道: “就是。

    以後可不要再這樣亂鬧了!你瞧你胡說了些什麼!” 緊接着,他們倆一左一右從秋枝身旁繞過,走了。

    走遠了! 倪慧聰明白了,這姑娘受了多大的委屈呀! 3 朱漢才每晚都要給他的助手上一堂課,課目限于機械方面的某些基本原理,至于操作方法,要在開行着的拖拉機上時才講。

    葉海雖然對機器一竅不通,但每課都能不吃力地消化掉。

    自然這和他的精靈好學分不開,不過更主要的還是講授的成功。

    朱漢才的一切機械知識全是憑十個指頭摸出來的。

    不用說,這比起住專門學校來,進步要慢得多,也苦得多。

    然而,當他把獲之不易的經驗傳教别人的時候,卻是十分方便的。

    他懂得用什麼樣的比喻,才能夠把繁雜神秘的公式變得淺顯無奇。

    他曉得抓住哪一些重要關節才能夠使聽講的人頓開茅塞。

     但,今晚大不相同。

    課講完了,葉海卻感到茫茫然無所得。

    是課程較前深奧費解了嗎?是朱漢才忽然變得語無倫次了嗎?不是。

    這全怪葉海自己,怪他心煩意亂,雖然,他仿佛和往常一樣全神以赴,但實際上他卻聽而不聞,視而不見。

    他耳際總在不斷地回響着秋枝的聲音,他眼前總在不斷地顯現出秋枝的姿影。

     記不得從哪一天起,葉海便發覺他自己在注意秋枝,并且是那樣頑強地在注意她。

    早晨,每當他路過斯朗翁堆家門下地的時候,總希望能看見秋枝彎着腰在牆根貼糞餅。

    間或有一次沒有看見,他便會感到若有所失。

    傍晚,每當他從地裡回來路過河灣的時候,總希望能看見秋枝牽着缰繩在飲馬。

    間或有一次沒有看見,他又會感到惆怅不已。

    一句話,秋枝對于葉海,已經像深刻在他生活中的一種印記似的不可磨滅了。

    雖然像她這樣的姑娘在莊子裡不止有一兩個。

     現在,難以應付的事體擺在葉海面前。

     朱漢才和葉海在秋枝的心目中是等衡無異的。

    但葉海可不這樣想,他用不着掂量就知道,自己任何一方面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