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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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凡是步行到西藏高原來的人,都有這種深切的體驗,你會覺得你仿佛是離開了大陸,到一個遙遠的島嶼上來了。

    在你忙碌或快活時,這種感覺不怎麼顯著,一旦你空閑了,或是不太愉快時,你不禁就會感到孤寂、茫然。

    清爽碧藍的天空也會使你感到壓迫、發悶。

    因此,當你步履幾十天艱難漫長的行程時,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座座高大入雲的山,山!仿佛是一道道閘門留在你身後,斷了你的歸途。

    當然,這還隻是一種精神作用。

    而真正苦惱你的,将是在實際工作中擡手動腳都會遇到的為難之處,仿佛你是一支沒有接濟的孤軍。

    因此,你會迫不及待地盼望公路立即修到你跟前,就像所有的西藏人那樣,殷切地希望公路能夠盡快地通過自己的家鄉。

     農業站早已在密切地注意着築路的進展,隻要從後邊來了一個人,他們總要把人家攔住詢問。

    一個普通的行人怎麼能回答這樣的問題呢?可是他們總還要問——哪一天能夠修到更達來呀! 這一天終于到來了。

    築路部隊帶着一種不可阻擋的氣勢到更達來了。

     現在,更達壩子幾乎整個兒變成了喧鬧的街市。

    你聽吧!歌聲和各種勞動的聲音混響成一片。

    你看吧!到處是人,匆匆奔忙的人! 人們當中,有來自各地各省的體格強壯的民工,有不帶武器的工兵、步兵,有臉孔已被曬黑了的女測繪員,有年老或年輕的、總在若有所思的工程師,有曾習慣于五萬分之一軍用地圖而現在又習慣了線路藍圖的部隊首長……山民們給所有這些人加了一個綜合的稱号——修路的人。

     修路的人們有一種明顯的、共同的感覺,覺得如今的工作太輕易了,輕易得不像是什麼工作。

    在海拔四五千公尺高的雪山上,他們曾是怎樣工作呢?那裡空氣是稀薄的,沒有過這種鍛煉的人不要說下力勞動,就是爬一個小坡都會氣喘籲籲;那裡,風像刀刃,終日割刺着裹在皮衣裡的人們的身體;那裡,岩石和凍土硬得如鋼似鐵,人們打釺時,手被震裂了,血順着錘把往下淌;那裡,處處是絕壁懸崖,人們必須像葡萄一樣吊在空中穿孔點炮,被炸得橫飛四散的石塊向下堕入雲霧,聽不見一絲回聲。

    在寬闊急湍的冰河上,他們又曾是怎樣工作呢?在那裡,為了河心裡的每一墩橋樁,他們都要脫掉棉褲,整天站在刺骨的水中,忍受着像斧頭一般的流冰的沖撞;然後上來用酒精摩擦自己沒有知覺的雙腿。

    在陰冷的綿延百裡的原始森林中,他們又曾是怎樣工作呢?他們必須忍受不知多少年的腐葉爛果的惡腥;為了路基穩固,他們不得不費盡力氣,像淘井一般去挖出一條條深紮的樹根;同時,必須時刻警惕防不勝防的螞蟥的傷害,甚至于有時為了自衛還必須和猛獸搏鬥。

    所有這些,跟現在比較起來,他們覺得在這樣的平壩上築路簡直算不得什麼正式工程。

     本期工程原來預計是十五天完工的,今天是第七天,但看來,最晚在後天,這支浩蕩的築路大軍便可以背起自己的房屋(帳篷)繼續向前開進。

    去劈開橫在他們面前的層層雪山,跨過橫在他們面前的條條冰河——直到拉薩,直到邊境。

     或者有人會因此得出這樣的結論:既然這段路後天竣工,那麼後天便會有汽車開到當地來。

    不!這樣想就錯了。

    前三天已經有車隊響着喇叭在這裡往返開行了。

    康藏公路的每一公裡幾乎全是先通車而後竣工的。

    築路者非常習慣這樣,他們總是閃在一旁,動情地望着汽車在剛剛挖出的路基上緩慢地一歪一蹦地開過,随後又各就各位埋頭于工作。

     昨天上午,三部滿載的卡車在貿易公司門前卸貨了——這裡所指的“門前”是根據設計圖樣來說的。

    實際上這座相當闊綽的、高門大窗的兩層樓房隻是開始招工籌料。

    可是,工委書記蘇易一看見貨物運到,當即就做了一項不留餘地的決定——明天開始營業。

     這樣一來可忙壞了貿易公司經理。

    他手下隻有很少幾個和他同樣不熟悉業務的職員。

    于是他不得不到處“抓差”。

    找了幾個機關幹部來幫助清點、分類、标價、造冊。

    又找了幾個左近的男女山民,幫他在露天扯起了兩塊大帆布,在地下鋪好木闆。

    帆布在風中飄蕩着,像個巨大的風筝。

    四外沒有牆壁,顧客們從任何一個角度都可以走進公司。

    不管怎樣吧!這樣團團打轉地張羅了一整夜,總算布置妥了。

    最後,柴經理帶着鄭重的神氣,把墨汁未幹的招牌趁便釘在就近的一棵白楊樹上。

    招牌上以藏、漢兩種文字寫着:更達貿易公司門市部。

     消息在夜間便被廣泛地傳播出去了,說宗政府開設了一個很大很大的地攤。

    在這個地攤上,你要買什麼就能買到什麼。

    (山民們暫時還未熟知“商店”或“公司”這樣的名稱。

    因為他們隻跟擺地攤的流動商販或者廟裡的會手們打過交道。

    )于是,今天一早,各莊上和牛場上的人便絡繹不絕地順着被大雪遮埋了的小道向貿易公司來了。

    他們之中,有的是打定主意要買些什麼東西的,而有的則是什麼都不打算買,隻是想來證實一下這個很大很大的地攤究竟是不是要買什麼就能買到什麼。

     工委書記蘇易已經靠在貿易公司招牌那裡站了很久很久,顧客們誰也沒有注意到他。

    不過,他卻用心地留意着每一個顧客,留意着公司裡的一切情形:女售貨員們一面高聲嚷着維持秩序,一面急急地往同時伸過去的多少隻手中遞交貨品——茶包、食鹽、針線、肥皂、煙絲、毛巾、糖果、熱水瓶、長筒靴、絲絨頭繩、象牙手镯……而土産公司代辦處的幾個工作員卻忙于接納山裡人出售的東西——鹿角、麝香、蟲草、紅花、藏青果、狐狸皮……随即又把銀元數給他們。

    在擺置棉布的地方被婦女們姑娘們所統治了,她們差不多把每一種花布都拉扯在自己的胸脯上比試過,反複地考慮着,以至于相互讨論着,但總還在挑呀揀呀的。

    這倒不是因為過于慎重,委實是難以拿定主意啊!瞧!随便哪一種花都是頂好看的,随便哪一種花也不比别的一種花差一點兒。

    末了,經擠在後邊的人再三催促,她們隻好馬上選定一種。

    當售貨員用剪刀裁下來的時候,她們立即就後悔了,十分遺憾地望着貨架上樣數衆多的花布。

    孩子們借着自己身個兒矮小的方便,很容易地從人們腿邊鑽到前排去。

    他們大半都集中在賣手電筒的地方,那裡有個售貨員用一對電池在試驗燈泡,這個小玻璃珠可好奇怪呀!隻消在銅絲上一碰就亮了。

    在另一邊,有一個年老的顧客——從穿着上看顯然是個牧人——他買了一盒火柴,但他并沒有走去,接過來便很認真地擦着一根。

    捏着火柴棒,等快燒到手的時候才扔開,接着又擦燃一根,又一根,一連擦了五六根。

    售貨員發覺了,忙阻止說: “老爺爺,你用不着試,随便哪一根都管火!” “擺在上邊的跟擺在底下的全一樣嗎?”老牧人懷疑地問。

     “一樣,隻要有這顆黑頭兒就能行。

    ” “好吧!那我就不消再試了!”老牧人關了火柴盒,但随即又抽開,把火柴倒在木闆上,一根一根數起來。

     “老爺爺,你用不着數。

    ”售貨員說明道,“每一盒都是約摸一百根,你剛剛劃了幾根,那就還有九十多根。

    ” “好吧!那我就不消再數了。

    ”老牧人一面收起火柴,一面不住口地對售貨員說,“九十多根,要是一天用三根就能用一個來月。

    可在我們牛場上一根也沒有啊!你知道不?我們除了熬奶、燒茶,整天整夜都得點着牛糞餅。

    要是往别的草場移動,就得把火弄到銅鍋裡帶着走。

    火一滅,那可就是大事呀!說不定得要跑多少路才能借來火,草壩上很遠很遠還不見一個篷子。

    ” “唔!這老頭還是第一次看見火柴呢!”售貨員們低聲談論道。

     “看見過。

    ”老牧人糾正說,“不錯,這東西我沒有使喚過。

    可我看見過。

    買賣人常到牛場上來的,他們有這種小東西——火,唔!火柴。

    可是,這麼一小盒,少了五張羊皮他們說什麼也不換的。

    牛場上的人都知道,這是一種頂值錢的東西。

    可是,你瞧!”他晃了晃手中的火柴盒,“這算什麼,算不了什麼!四個銅錢一盒,一盒一百根,就算一天使喚三根吧!一盒還能使喚一個多月呢!” 随後,老牧人小心地把火柴揣在懷裡。

     也許,在别人看來,貿易公司裡的一切情景都是平平淡淡的,一片嗡嗡嚷嚷的聲音,擁擠,雜亂。

    買東西的人挑揀,發問;賣東西的人收款,發貨……然而,蘇易卻幾乎是以兒童的興趣、不倦的目光久久地望着這一切。

    是的,這種情景是平常的。

    但,你要知道,這是在更達呀! 蘇易終于從顧客們當中擠到最前邊去了。

     “買東西嗎?蘇書記。

    ”女售貨員笑着問道。

     蘇易點了點頭,并且在口袋裡掏錢。

     “你買什麼呢?”售貨員又問。

     這是一個突如其來的問題。

    是啊!買什麼呢?蘇易根本沒想到這一層。

    他隻是要買東西,要在“更達貿易公司門市部”買東西。

    于是他盲目地向貨架上一指。

     “要紙煙嗎?” 蘇易又點了點頭,很鄭重地交了錢,又很鄭重地接受了一包“大中華”。

    事實上,他是從來不吸煙的,待客的香煙也從來不是由他親自過問的。

     這時,貿易公司柴經理匆匆忙忙擠了過來: “蘇書記!我正要去找你呢!” “啊!經理同志!”蘇易愉快地握住這位年輕經理的手,顯然是在祝賀他,“你怎麼啦?好像臉都沒顧上洗。

    是啊!你們昨晚上辛苦了!不過沒關系,等公司就緒之後,你就可以像老闆那樣高枕無憂了!” “我有事找你。

    ”經理鄭重地說。

     他們出了公司。

    走到無人處,柴經理說: “我請示一下。

    俄馬登登涅巴來找我,說他要買東西。

    ” “那有什麼可請示的!賣給他就是喽!” “你聽我說呀!他隻買兩種貨物:茶葉、鹽巴。

    可是你知道怎麼買?包圓!有多少要多少!” 工委書記微微怔了一下,立刻皺起眉頭。

     “你怎麼答複?” “我沒有肯定答複。

    現在他還在我帳篷裡等着。

    ” “那麼,你打算怎麼答複他?” “我……你看情形吧!你怎麼決定我怎麼執行!” “我是問你的意見!” “要是依我的意見——賣!”随着“賣”字出口,經理滿有氣勢地把手一揮。

     “不行!我不同意!”工委書記堅決地說,“他倒是替自己盤算得挺不錯,夠多聰明的!有多少要多少!哼!” “我看倒可以考慮。

    原先我們宣傳過,說不管什麼貨,随便人買多少都行。

    現在他既然一心想要買,那就……” “你怎麼辦呢?目前茶葉、鹽巴是最主要的,要是這兩種貨物空了,未免有點不像話。

    ” “我就是想找你請示呢!看我們是不是還可以打别的主意補救。

    ” “不必打什麼别的主意!你要知道,你的公司不是轉運站,你的公司是要為所有更達人服務的,所有的更達人!當然,有買就應當有賣,可是要為更多的人着想,要為真正的買主着想。

    在現在這種情況下就不能那麼做。

    ” 柴經理雖有自己的主見,但工委書記的道理卻是無法辯駁的。

    于是他不想再堅持,隻發問道: “那我怎麼回答他呢?” “很簡單!限制購買量。

    就說目前我們貨物太少,請原諒!不能批發!” “就這麼決定了?” “決定了!” 經理得到指示後便轉身走去,但沒走出幾步書記又喊他,他停住了。

     蘇易趕上來,以驟然改變的平靜的語調說: “我同意你的意見。

    ” 經理擡起疑惑的眼睛望着蘇易。

    書記重複說: “我同意你的意見,包圓就包圓,賣給他!——去執行吧!” 2 俄馬登登懷着極大的、凱旋的愉悅從貿易公司回來了。

     到家後,他首先托故把妻女們以及傭人們一個個從屋子裡支出去,随後才謹小慎微地從腰間取下那一大串樣式多端的鑰匙,打開内室。

    這小屋子幾乎是完全黑暗的。

    他摸索着換上另一把鑰匙,打開矮木櫃,然後又換上第三把鑰匙,打開放在木櫃裡的洋鐵箱子,這才摸索着數起錢來。

    銀元在黑暗中閃閃發亮,當啷當啷地響着。

     幾個專管經商的會手帶着銀元,趕着馬到貿易公司去了。

    涅巴安靜地坐在家裡喝起酒來。

    他一面數弄着手中的佛珠,一面暗自竊喜。

    會手們将把貿易公司的茶包、鹽巴統統馱回來,一點也不給他們剩下。

    不管誰,想要買茶葉,買鹽巴,再到貿易公司去可就得空手出來。

    不過這不要緊,你們就到涅巴這裡來吧!他所經營的地攤上将出現大量上等的茶葉和鹽巴。

    而且他還決定“廉價”出售,比他地攤上原先的茶、鹽價格要便宜一半。

    (自然,你最好不要拿這價錢去跟貿易公司比。

    不錯,它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