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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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司要高三倍左右,可是貿易公司已經沒這種貨物了呀!)俄馬登登想到這裡,不禁現出一個勝利的、傲然的微笑;呵哈!他們找出那麼一個年輕人來做公司經理。

    你跟他交往一次就可以看得出,他不光算不得一把手,老實說,提到做生意這一行,他缺心眼缺得厲害。

     然而,事情完全出乎涅巴的預計。

    第二天,當會手們興高采烈把擴大了的地攤擺置妥當之後,并不像他們所想象的“顧客蜂擁而至”。

    好半天幾乎無人問津。

    後來涅巴知道了,原來和昨天一樣:人們照常到貿易公司去,照常拿着茶包、鹽巴走出來。

    這是怎麼弄的呢? 貿易公司實踐諾言,不好不應承胃口很大的俄馬登登。

    然而,誰也明白,這将會造成怎樣的結果。

    難道這可以聽其自便嗎?不行的!就是說,門市部是不能沒有茶葉和鹽巴的。

    工委會已發出電報,讓省公司盡速送來。

    但遠水不解近渴,這幾天怎麼維持呢?大家都很焦慮。

    最後,柴經理提出一個建議,這建議說不上十分妥當,但蘇易立即便同意了。

    當天黃昏,公司人員便帶着公函,分頭到各機關、團體以及築路部隊、民工大隊去了。

    貿易公司剛剛開張,就遇上這樣棘手的困難,誰能從旁觀望而拒絕幫助呢?況且,從單位裡抽借出一部分副食品,暫時對付一下,也算不了什麼,過幾天公司就會如數歸還的。

    于是,積少成多,數量可觀的茶葉和鹽巴連夜送到了貿易公司。

    就這樣,門市部不僅沒有斷絕出售,而且還貼出來一張大字預告,說貿易公司近日到貨,茶葉、鹽巴将大量供應。

     俄馬登登轉興為愁了!失神地數弄着手中的佛珠。

    他不得不承認,他幹了一樁缺心眼的事。

    是啊!當時隻要心眼裡多轉幾個彎,就不至于如此失算。

    他曾想,一不做二不休,再拿錢到公司裡去包圓,但立刻便打消了這種念頭。

    他很量力,而且,依照他的經商原則,隻要有一點點冒險性,就絕不從洋鐵箱裡取出一塊銀币去從事什麼活動。

    那麼,已經包來的這一宗買賣怎樣出脫呢?很明白,照他的地攤價格、一把茶、一撮鹽也賣不出手的;但假如照公司的行情,那他費盡心機,往返操勞,又是圖什麼呢?俄馬登登左思右想,結果确定去找察柯多吉,請他把貨物帶到山裡去,那裡沒有貿易公司,他可以按照自己的意願去推銷。

     涅巴直接到女兒茨頓伊貞的屋子來了——到這裡找察柯多吉相子要比到他自己屋裡去找有把握得多——不巧,女兒屋裡雖亮着燈,可是門關着,他推了推,裡邊上着栓,他隻好耐心在外面等候。

     雖然察柯多吉對茨頓伊貞早已不是外人了,但每次他到她屋子裡來,總還是會受到照例的歡迎。

    這很自然,作為一個大涅巴的女兒,從小便要具備這種禮節教養的。

    可是,今天察柯多吉卻受到了意外的接待。

    他剛進門,女主人便氣洶洶劈頭唾罵道: “誰許可你進來的?滾出去!” 相子大為驚異,愣在一個欲前不能的姿态中,仿佛他誤入了什麼機要重地。

     “聽見沒有!我要你滾出去!快滾出去!”茨頓伊貞從墊子上站起,指着當門喝令着。

     “我怎麼啦?我做錯了什麼啦?”察柯多吉納悶着問道。

     “哼!還裝什麼相,你做什麼你自己明白!” 察柯多吉竭力回想他今天做了什麼使她不愉快的事。

    可能又是因為在涅巴的某一個妻子屋裡耽得時間太久了吧!不!或是跟她們誰說話時眼睛太專注了一點吧!不!那是為了什麼呢? “你今天到房後林子裡去了沒有?”茨頓伊貞禁不住指題究問了,“你說,去了沒有?” “林子裡?唔……不錯,我去了!我是從林子裡過了一趟。

    ” “過了一趟?哼!過了一趟!就是你自己從那兒過?還有别人沒有?”茨頓伊貞繼續考問。

     “别人。

    我想想……記不清了。

    你說還有誰?” “女人!還有一個女人!”茨頓伊貞尖聲叫着,怒不可遏。

     傍晚,茨頓伊貞到平頂上去,偶然向房後的林子留意了一下,望見察柯多吉正向林邊走去。

    稍過一會,樹後忽然閃出來一個女人,他們相遇了——顯然是約定過的呀——随後,他們各自靠在一棵樹幹上說起話來,而且看樣子是很隐秘、很緊張的。

    不一會,他們便分手走開了。

    不過,當那女人正過面孔時,茨頓伊貞已經認出她了。

    這便是前個月僥幸被釋放的那個女犯。

     察柯多吉暗暗吃了一驚,他原以為他的行動是絕對秘密的。

    不過他的驚詫并沒讓茨頓伊貞覺察出來。

    他随後扮出一副釋然的态度,笑了笑說: “哎呀!我當是怎麼回事呢。

    你要早說不就是了。

    不錯!我是碰見過那個女人。

    你知道不?她現在在農業站借住了一口破土窯,每天給人家洗衣服。

    聽說總是弄不飽肚子呢……碰見她就順便問了幾句,我真可憐這種人!” “呸!說得多耐聽!你是看着她可憐嗎?” “啊哈!你呀!心太多了。

    往後,不論碰見誰,隻要是女人,我一句話不答,扭頭就走。

    怎麼樣?這可行了吧!”相子嬉皮笑臉說。

    并且走近去扯茨頓伊貞,伸出雙手去捧她的臉腮。

     茨頓伊貞狠狠打掉相子的手,鼻子哼了一下,極端輕蔑地說:“遠點!不要面子!找她去吧!一個女偷馬賊!” 一提偷馬賊,察柯多吉恐慌了。

    顯然,他怕有人聽見,連忙轉身去關好了門,随即壓低嗓門,以哀求而又帶有威吓的語調說: “嚷什麼!嚷什麼!你輕聲一點行不行!我求你不要再喊叫了。

    做什麼你平白無故跟我動這麼大的怒!” 茨頓伊貞着實動了怒。

    如果她自己能認真分析一下,便會承認,她的怒氣一多半是針對那個偷馬賊而發的。

    不過現在都得由察柯多吉來承擔了。

    涅巴在後場上預備以規矩判處她時,茨頓伊貞去看了。

    她不禁為這盜犯的美麗所震驚。

    而且她留意到身旁的男人們,他們正貪婪地、癡癡地盯着那女犯。

    當時,茨頓伊貞真有些替她惋惜,長得這樣好,可是立刻要被砍斷雙腿,挖掉眼睛。

    後來她意外得救,并且她竟然在本地住了下來。

    按說,這跟茨頓伊貞毫無關系,一個是江瑪古修,一個是洗衣娘,一個住在莊院樓上,一個住在破土窯裡。

    然而,這卻使茨頓伊貞時刻感到不安。

    像是一個可怕的仇敵與之為鄰了。

    以往,茨頓伊貞是被公認為本地最美的女子。

    她時時為此感到自得、滿足。

    但現在不然了,她有多次聽見過人們對于那個洗衣娘的啧啧稱頌的議論,而她卻像被遺忘了,不值一提了。

    這還不算,現在竟又發現察柯多吉跟她有着暗中往來。

    茨頓伊貞受不住了,她恨透了那個可惡的女犯,為什麼當時不把她處死呀!假如此刻她在這裡出現,茨頓伊貞一定會撲上去撕碎她。

     俄馬登登在門口等了好一陣,隻聽裡邊亂吵些什麼,一直沒有個完,他不耐煩了,便去打門。

    察柯多吉把門栓抽開,趁這機會,茨頓伊貞唾罵着把他推了出去。

     回到自己屋裡,相子松了一口氣,倒在墊子上,随後有氣無力地問跟進來的俄馬登登: “找我有事?” “嗯!你也知道,就是從貿易公司弄回來的貨物……” “蠢哪!”沒等涅巴說完,察柯多吉便把臉往旁邊一扭,輕蔑地說,“你怎麼總幹這種蠢事!你沒見他們在修路?有了路,他們什麼都能弄來。

    你買吧!看你有多少銀元。

    ” 俄馬登登沒有對相子的訓斥作什麼反駁,他無從反駁,隻無奈地揮了一下手道: “還說什麼呢!這宗貨物總得找個什麼法子出手呀!” “你有什麼打算?” “我想,要不這麼辦吧,你把貨弄到山裡去。

    ” “那怎麼行!” “行啊!你幫幫忙,帶去吧!等脫了手,看總共能弄多少錢……” “得了!你放心,錢我是一塊也不要你的。

    不過貨太多了點,怎麼能一下子推得出去的喲!你知道,我辦藥材、皮毛,總是各處走動。

    ” “那好說,我差兩個會手跟你一路去,你安置他們住在山裡,擺個地攤……有多便當。

    行吧?這不會礙你的事!” “不!不!你不要差人去。

    ”相子斷然拒絕道。

     “那還是請你……這不費你什麼大事的呀!”俄馬登登繼續求告說。

     “好吧!”察柯多吉顯然是迫不得已地應承下來了,“不過,我最多隻能帶一半去。

    山裡人少,要不了太多的茶葉、鹽巴,你的價錢又定得那麼死。

    ” 就這樣說定了,一半貨物由相子的小商隊負責批銷。

    可是其餘一半怎麼出脫呢?俄馬登登又數弄着佛珠謀算起來。

     3 今晨的誦經提前結束了。

    因為呷薩活佛已代表寺廟接受了工委會和築路指揮部的聯合邀請,明日将去參加本工段通車典禮,喇嘛們需要做些事務性的準備。

    而且,寺廟還應約要為慶祝通車在典禮儀式之後演出一場古劇。

    更達寺裡的喇嘛們唱戲是很有名聲的。

    每逢藏曆的重大節日,總要在寺外平場上演出,有時因為戲目較長,竟接連唱好幾天。

    近處的就不用說了,遠道的人都要攜帶吃食和行李前來觀看。

     呷薩活佛這幾天身體不太好,所以他本人便不能去參加這個盛典。

    其實,按照他的健康情況看,他完全可以去的,但寺廟裡幾位重要的僧官執意反對。

    他們的理由很簡單,說活佛沒有必要為這樣的事出廟一行。

    僧官們不贊成,事情就不能不另行斟酌,于是也隻得作罷。

     工委書記蘇易帶着禮品到寺廟來探病了。

    呷薩活佛在經堂裡接見了他。

    按禮節問過病情之後,賓主便對面坐定,随便閑談起來。

    活佛再三為自己不能參加典禮表示抱歉——他親口說過他一定要去的。

    蘇易便再三寬慰病人;既然病了最當緊的就是養病,不能參加典禮雖很遺憾,然而也還有法子補救。

    書記說,過兩天他一定還要到寺廟來,負責把典禮的盛況詳盡地介紹給活佛,并且送他一套當時拍攝的照片。

     接下去,話題轉到了小學校。

    呷薩又一次忽然記起了他是更達小學校長。

     “學校,是啊!開學校是一樁大事啊!”活佛感歎說。

    随後想起他曾應宗政府要求,指派過一個喇嘛到學校去教藏文,于是接着問道,“那個喇嘛怎麼樣?他當老師當得了嗎?” “行!滿行的。

    他是挺有學識的一個喇嘛。

    就是有一點,他要是能不打學生就更好了!” “唔!不打不行呵!”活佛肯定地說,“寺院裡的小喇嘛也是那樣,總是發懶,不好好學。

    你實實在在打他一頓,下回準就能改改。

    ” “哪裡話!不全是這樣。

    孩子們總是想多耍,那是免不了的。

    可是他們都很用心呢!” 蘇易說着,從衣袋裡取出一卷紙遞給活佛。

    這是更達小學學生們最近寫的字和作的畫,女教師林媛本想親自送給校長看看,但女性是不可以進入寺廟的,她便交給工委書記帶來了。

     活佛翻開卷紙,一個個規整、确切的藏文字母躍入眼簾。

    他立即疑惑地問: “這是學生們寫的?” “是啊!學生們寫的。

    ” 呷薩随手戴起眼鏡,一張一張認真地翻閱起來。

    顯然,他被學生們的字和畫引動了。

    這是他怎麼也沒有想到的。

    更達寺的小喇嘛也是集中受教育的。

    他們除了讀經也學認字、書寫,但差不多過了整整一年,藏文字母還不能全都認得,即使能念得出也寫不出,勉強寫幾個出來,也是歪三扭四,沒有個樣子。

    可是,更達小學剛開辦沒幾天,學生們的字竟寫得這樣好,還能作畫。

    活佛驚異了。

    他真想找個機會到學校去走一趟,看看學校是以什麼樣奇特的方式來教課的,看看那裡的小學生是不是一個一個都要比寺廟裡的小喇嘛精靈些。

     “學校開在什麼場子?”看完了卷子,呷薩活佛頗有興緻地問。

     “就是原先趙爾豐的營盤。

    ” “那房子早多少年不就倒了?破破爛爛怎麼能用呢?” “是修了新的!” “修新房子?誰出錢呢?”活佛擔憂地問,“是學生們家裡集湊的吧?” “不!是政府撥款。

    ” “唔!——”活佛點點頭,重又以歎賞的眼光翻看學生們的字卷。

     而後,工委書記問起寺廟對于明日通車典禮的準備情形。

    他擔心又會因為什麼事故而寺廟忽然申明說連喇嘛們也都不能去參加了。

    那将使這隆重的慶祝儀式大為減色。

     “預備妥了!”活佛保證說,“我早已吩咐過他們。

    你隻管放心,什麼都預備妥了!” “要在場子上唱的戲呢?也練習過了吧?” “練習?用不着的呀!他們全都死死地記在心裡。

    你隻消說給他們唱哪一個本子就行了!” 确實如此。

    唱戲隻是喇嘛們的一種業餘活動,并沒有太多專門時間去習藝,但由于常常出演,他們記得很清楚。

    而且,這是更達寺的一種不懈的傳統,也用不着誰來教授。

    哪一個喇嘛能夠扮演什麼角色,他一生将擔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