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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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和朱漢才比。

    他明确地感到,秋枝要能有朱漢才那樣的一個丈夫,比有他這樣的一個丈夫要強得多。

    同時,他也不相信他自己有能力做一個女人的丈夫,真正的丈夫。

    他能給予她些什麼呢?他能夠對她負起一些什麼樣的責任呢?不能!他什麼也不能!然而,這對于朱漢才來說,卻是輕而易舉的。

    凡是丈夫應當給予妻子的一切一切,他都能夠給予她。

    凡是丈夫對妻子應當承擔的一切一切,他都可以承擔起來。

    葉海客觀地明智地忠告自己:在這件事上,你根本用不着盤算,既然你喜歡她,你就應當盡力使她生活得更稱心,生活得更滿意…… 接下去,葉海不能不以他全部想象力推度起以後的情形來:他想到秋枝已經不是一個隻屬于她自己和她父母的姑娘了。

    她有了自己的家庭。

    而他,葉海,卻是和這個家庭全不相幹的另一個人。

    秋枝将永遠以平平常常的态度對待他,他如果到她家裡去,她會像接待客人一樣地接待他……想到這些遙遠的但卻清晰的情景,葉海立地便産生了一種難以忍受的空虛的感覺。

    于是,他一下子推翻了原先的想法,他又轉念想到,或許朱漢才從來還沒有注意到秋枝吧?不!這是在欺哄自己…… 究竟怎麼好呢?這樁事将要怎樣終結呢?不知道!一點也不知道。

    他覺得他目前的處境很像在對付一團無法解開的死死的繩結。

    此時,他隻希望他自己在秋枝的眼中忽然變得淡然起來,變得讨厭起來。

    這樣倒會好些,會幫助他解開這死死挽成一團的繩結。

     夜很深很深了,月光已經從窗格上消失,但葉海還沒有入睡。

    而且他知道躺在身旁的朱漢才也沒有入睡,如果他睡着了便會響起輕輕的均勻的鼾聲來。

     一起床,朱漢才就對葉海說: “燒噴燈,發動機子!” 葉海這才猛然記起來,站長通知過,今天上午有一場“表演”——昨天傍晚趕到一群來自東谷的年老的和年輕的種地人。

    他們翻山涉水,走了一百多裡路,到農業站來,是為了親自證實在山裡傳揚得盡人皆知的關于“獅子”的“神話”,并且集湊了一些硬币,準備買一架七寸步犁回山裡去。

    因為對價格無從估計,所以還帶了幾頭羊子,準備補其不足,實際上,他們籌措的錢買三架步犁還有剩餘呢!這樣的事,農業站早有預料,所以靠山根留下來一條未耕地,專門備以“表演”之用,以滿足遠道而來的參觀者。

     噴燈在燃燒,吐射出透明的藍色火舌。

    機器在慢慢發熱,冒出了淡淡的蒸汽。

    但由于天冷,最少還需要燃燒二十分鐘,機輪才有轉動的可能。

    趁這工夫,朱漢才和葉海提了洋鐵桶到河裡去弄水,“雄獅”的水量很大。

     清晨,由村莊到河邊的小道上,背水姑娘照常是絡繹不絕的。

    她們深深彎着腰,辮子從脖根垂下去,胸脯上攬一條皮帶,借以控制水桶。

    水桶又細又高,幾乎成直角地豎立在背部,看來,随時都可能從背上倒向一邊去呢!可是,這一點也不妨礙她們跟同伴們說笑,或是仰起臉來跟迎面走來的拖拉機手招呼打趣。

     秋枝也在背水姑娘的行列裡。

    可是,她把頭低下去,好像沒看見似地從朱漢才和葉海的身邊錯了過去。

     就在這時候,朱漢才忽然小聲說: “喂!葉海,你覺着她怎麼樣?我是說秋枝。

    ” 葉海驚愕了。

    這話對他完全是出其不意的。

     “啊?你說吧!照你心眼裡想的說吧!”朱漢才繼續說,坦然地微笑着,“你覺得她怎麼樣?嗯?” “誰知道呢!”葉海十分為難地回答,“反正我沒有覺着她怎麼樣。

    ” “沒有覺着怎麼樣嗎?哎喲!你呀,真是一個傻小子。

    在這幾個莊子上,你挨門挨戶地想吧!誰家的姑娘能比得上斯朗翁堆的姑娘?要是我跟你一樣,完完全全還是一個單身漢的話,那……”朱漢才以類似做媒者的口氣說,并嬉笑着用鐵桶碰了碰葉海。

     葉海詫異地打量一下朱漢才。

    他從來沒有講到過關于結婚的事呀! 朱漢才見他的助手有些疑惑,随後補充說: “講實在話,我年輕的時候可不像你這樣。

    你呀!太沒膽量了。

    ” “你愛人在哪兒呢?”葉海突然反問。

     “在家。

    當然在她自己家裡嘛!” “常有信來吧?” “有,常有信。

    不過我看過就撕了。

    ” “有相片沒有?” “有呵!” “我看看行不?” “有什麼不行呢!當然行。

    ” 朱漢才把灌滿的水桶放在石頭上。

    從内衣口袋裡掏出一個有拉鍊的小本子,從本子裡取出一張二寸照片給葉海看。

    照片上是個剪發的年輕的北方女人,面孔端莊而秀氣。

     葉海把照片還回去的時候,臉上現出孩子般的天真的愉悅。

     朱漢才迅速把照片收藏起來。

    實際上,他這樣做是為了完成一種欺騙。

    如果他不是急于要葉海相信他确實有一個未婚妻的話,他是絕不肯把這張從未給人看過的照片拿出來給他看的。

     如同熟悉汽車的機件一般,朱漢才熟悉葉海全部公開的和不公開的思念。

    他知道,秋枝已經在這青年騎兵的心中占據了顯著的、不可動搖的地位——正像在他自己心中所占據的地位一樣顯著和不可動搖——關于這,朱漢才想了又想,他終于帶着激動,懷着痛楚下此決策。

    這是充滿了愛的決策。

    他決定替葉海解除矗立在面前的、無力逾越的障礙。

    朱漢才明白,除他以外再沒有第二個人可以做到這一點。

    倘若他采取了與此相反的或僅僅是冷淡的态度,葉海便會死死地被阻住,他便不能夠心安理得地、無可自責地去獲得他渴望獲得的一切。

    但是,那樣做在朱漢才簡直是想都不敢想象的。

    他多少次重複地對自己說:“無論怎樣,我不能,不能欺侮自己的助手。

    ” 那麼,那張照片又是怎麼一回事呢? ……朱漢才的家鄉在抗日戰争時處在邊沿地區,建立了僞政權。

    我們政府派去的幹部隻能秘密從事開辟工作。

    在朱漢才家中,掩藏了一個實際上隻比他大兩歲的“姑母”(因為别人知道他家沒有别的親戚)。

    她在他家裡待了很久很久。

    他們在一起度過了許多由于工作上某個小小的勝利而歡欣的時刻,也一起度過了許多由于敵人清查拷問而危急的時刻。

    朱漢才所以能在剛剛夠年齡時便做了候補共産黨員,也全是由于這位“姑母”的苦心教育。

    後來,為了需要,朱漢才帶動了一群青年人到八路軍裡去。

    臨走時,她把他送了一裡多路,真像叮咛小孩子似地再三叮咛着他,到軍隊裡應當這樣、應當那樣。

    可是,他幾乎沒聽見,幹脆說,完全沒聽見。

    他有滿腔激情的、欲阻不能的話要對她說,并且他也覺得她正在等待着他的這些話。

    然而,他終究沒有說,什麼也沒有說。

    他們相别了。

     由于部隊轉戰不定,她又被派往新的地區。

    分開後不久,彼此便斷絕了聯系。

    直到日本投降的第二年,通過報紙上的“尋人啟事”,他們才又相互得知了對方的去處。

    随即,他接到了她一封信。

    拆開信封,從裡邊掉出一張照片來,他慌忙撿起。

    這是她!是她呀!他看了又看。

    簡直想要喊叫着去告訴别人了。

    但,當讀完了信,不!沒讀完,隻是讀到一半的時候,他的有如火一般的興奮與希望便一下子被撲滅了,冰冷了。

    他沖動地把信紙和照片團成一團,塞到工具箱裡去——她信上寫到,她在前個月結了婚,并且說一切都很好,很愉快。

     過後,朱漢才冷靜地、設身處地站在别人的地位上想了想,立即為自己的發作羞愧起來,懊悔起來。

    雖然他的發作沒有任何人曉得,但他總認為是做了一件難以挽回的、不光彩的事。

    他覺得十分對不起她。

    是啊!難道這是她的錯?不!她沒有錯,應該的,應該是這樣的,誰也沒有錯……于是,他從紙團裡找出那張被揉皺了的照片,小心壓展。

    就這樣,他把她的這張照片連同那說不出的情意一起保藏起來了,秘密地、永遠地保藏起來了。

     4 近兩天,莊子裡傳釀着一種怨語,說農業站的人不守信義。

    可不是嗎?既然已經給人家換過了鞋帶兒,為什麼又不作數了呢? (交換鞋帶,意味着最鄭重的、無可反悔的相互許定。

    同時,鞋帶兒被認為是最好莫過的愛情紀念物;一早一晚,在穿鞋脫鞋的時候都可以看見。

    ) 這種怨語,可以說是在責難農業站的人瞧不起西藏姑娘,特别是竟然瞧不起秋枝這樣的姑娘,更是山民們所不能容忍的。

     看來事态有些嚴重。

    站長把這作為一項工作交代給青年團,要他們根據情況進行适當解決。

    所以,支部委員倪慧聰準備親自到秋枝家裡去,跟她并跟做父母的開誠布公地談談。

     倪慧聰還有另一項任務:勸說斯朗翁堆,要他揀自己最好的一塊地來播種冬麥。

    陳子璜想,也許畜牧師能說活這個死硬的老頭子,自從給母牛接産後,她已經成為斯朗翁堆的“大女兒”了。

    這老頭有自己的主張,他堅持不肯接受農業站的建議。

    他不種倒還罷了,可是,有不少人家見老斯朗翁堆不種也就躊躇起來,仿佛在嚴防着什麼坑害。

    因為斯朗翁堆是鄉裡著名的富有經驗的老農,大家都想聽聽他的主意。

    可是他呢,不假思索便搖搖頭,帶着客觀的而又不容置辯的口吻說: “要是冬天當真能種麥子,隻怕布谷鳥就要整年地亂叫了。

    是啊!它分不清季節了啊!想想吧!冬天,壩子上長着青青的麥苗,那還算什麼冬天呢?那不是秋天跟春天就接連起來了?” 這可不大妙。

    特别是用步犁開了新荒的主戶,土地那麼肥,要是不種點冬麥,隻等明年再種青稞,未免太可惜了! 不僅斯朗翁堆和山民們對冬麥大有疑慮。

    農業站某些同志也認為這樣做太“玄”。

    這地方是高寒的,自古以來,也沒有種過冬作物呀! 那麼,雷文竹膽敢如此行事,豈不冒險嗎?不!根據林媛對當地全年氣溫調查來判斷,麥類越冬應該說是有把握的。

    特别是寒帶的某些品種,更無需乎替它們害怕。

    如果冬天能厚厚地蓋上一層雪,返青前後再灌上幾次春水,并且施加追肥,促進生育,便完全可以抵禦一冬的寒凍和幹旱。

    同時,雷文竹力争多種冬麥,也還有另外一個重要的因由:當地多風,如果冬季地面上有麥葉覆蓋,表土内又有麥根生紮,對于防止冬春期間土壤的風蝕作用,顯然會有相當的益處。

     倪慧聰剛要出門,卻收回了步子。

    因為她看見苗康提着皮箱正從對門出來。

     苗康要走,要離開農業站,倪慧聰事先并不是不曉得,并且她已經暗自确定了對這事的态度——淡然處之。

    但,現在當她看見苗康提着皮箱走出門來時,心中又不禁為之一震,仿佛這事是意外的。

    一種空虛的若失的感覺突然抓住了她。

    她不由得無力地靠到牆上去了。

     過了一會兒,倪慧聰從激動慌亂的感覺中清醒了,她重新意識到他要走了,不可挽回地走了。

    最少應當送一送他吧!但,她沒有力量走出去。

    她很難想象自己能對他說些什麼送别的話。

    她很難想象他會對自己說一些什麼告别的話。

    可是,不知為什麼,她幾次都幾乎鼓着勇氣走出去。

    她難以忍受這樣互無語言的離别。

    同時,她憐憫地想:當他臨走的時候她竟躲起來不給他看見,這會使他想起來就難過的。

     林媛見倪慧聰出神地站在門旁,問道: “你不是要到秋枝家去嗎?怎麼還不去?” “就去。

    我是想……”倪慧聰支吾說,“我一個人去,怕不怎麼好說話,我們倆一塊去好嗎?” “行!不過你得等一會,我把氣象月報表填起來我們就去。

    ” 因為工作的虛僞失職,獸醫苗康在行政上和青年團組織内都受到了處分。

     公布處分的當天夜裡,苗康便呈了一份報告給站長,請求調動工作,并且一定要離開西藏,回到内地去。

    理由是相當充分的,諸如“學識淺薄,能力欠缺,擔負不了獨當一面的工作。

    ”“心髒不健康,有失眠症。

    不适應海拔三四千公尺以上的高原環境。

    ”站長還沒有來得及看他那份冗長的報告,他便親自找去了。

    陳子璜以時而柔和時而強硬的語調跟他談了很久,勸他作罷,但他始終堅持自己的要求,于是隻得答應替他向工委書記請示一下。

    陳子璜還沒有來得及去請示這件事,工委書記已經接到了同樣一份報告。

    并且,同樣地,這報告工委書記還沒有來得及看,苗康便找來了。

    聽完他的懇切的陳述後,蘇易開始不慌不忙地分析着,雄辯地證明他的每一條理由全都站不住腳,并且毫不避諱地、嚴正地指出他這種請求的錯誤、荒唐。

    然而,在這些談話之後,苗康似乎受到了鼓動一樣,更接二連三地呈交着報告。

    簡直開始抗議了,聲言組織上沒有權利強制一個人在不适當的崗位上工作,更沒有權利強制一個人在有害于健康的條件下工作。

     結果,工委書記在苗康的最後一份報告上批了一行大字:“同意回農林廳另行分配工作。

    ” 苗康把行李收拾停當。

    但,當他在手握住皮箱提把的時候,卻忽然猶豫起來:就這樣走開嗎?回到内地去,同學、老師、朋友以及所有認識的人看見自己會怎樣想呢?他們會問長問短,他們會弄清一切,會知道一切的。

    于是他們便會帶着輕蔑提起苗康這個名字,帶着譏笑談論他,說他從邊地回來了,然而他在那裡連值得告訴人的一點什麼也沒有做出來。

    就這樣,他空着兩隻手,像一個逃兵似地回來了……苗康不由得重又坐下來,打量他的窯洞、桌凳、床鋪以及樣數不多的藥品和醫用器具。

    又隔窗望着馬廄、氣象台以及遠山、河灣、森林和耕種過的寬闊的田野。

    他覺得這一切都在低低呼喚他,不肯讓他離去。

    他甚至想跑去找陳子璜把自己的報告抽回。

    不過,這種激情沒有持續多一會兒。

    他從動搖中堅定了:還留在這裡做什麼呢?一個人,特别是一個有過相當威信和聲望的人,絕不甘心在失掉莊嚴、失掉敬仰的境況中,在周圍人對之冷漠歧視的境況中生活下去的,就像一個病夫不願意把有着暗疾的枯黃醜陋的身體在衆人面前裸露一樣……是的,不能繼續在這裡待下去!随便他們吧!愛怎麼想就怎麼想,愛怎麼說就怎麼說。

    橫豎我得走。

    我要到新的地方去,在那裡,我重新開始,一切都重新開始。

    哼!看吧!一切都會好起來,他們還會選我做青年團支委,女孩子們還會跟着我打轉轉。

    人們照樣還會敬佩我,羨慕我……于是,他提起了皮箱。

     農業站的人都下了地,所以沒有誰來送行。

    不過這并未使苗康難過,沒什麼,沒有人送也可以走的!他倒是希望這樣,希望任何人都不要看見他走。

     農業技術員看見了,他在庫房外邊做溫湯浸種,一扭頭見老飼養員正往馬鞍上捆行李,苗康在一旁指劃着。

    于是,雷文竹把工作交代給管理員李月湘,擦擦手,向苗康跑去。

     行李捆綁好,苗康在馬背上拍了一巴掌,正要走,雷文竹趕來了: “苗康同志,真的要走了嗎?” “要走了,再見吧!”苗康告别,向雷文竹伸過右手。

     “等等,你先别忙說再見。

    ”雷文竹沒去握苗康的手,卻上前拉住馬缰,“我還有幾句話要跟你說,苗康同志!希望你再重新考慮一下,慎重地考慮一下……” “唔!”苗康笑容滿面說,“昨天夜裡我不是告訴過你?我考慮過,很慎重地考慮過,并不是輕易這樣決定的。

    ” “别走吧!同志!”雷文竹緊緊握住苗康的手,“播完種,我們就要開辦流動獸醫站,這是非辦不可的事情。

    你知道,附近大大小小有十幾個牧場。

    先不要說預防瘟疫了,我們經常看見,牧民們的牲畜害了一點點病,因為得不到及時醫治就活不成。

    可是,獸醫站沒有人怎麼能行呢?人是頂重要的,你知道……” “我當然知道,可是我留在這裡又有什麼用呢?無濟于事呵!”獸醫的語調仿佛充滿了自卑感,“我能做什麼呢?我什麼也擔當不起來。

    ” “不!你能擔當起來的。

    ”雷文竹近似央告,“留下來吧,苗康同志。

    趁現在還不晚,留下來吧!我不是以個人名義請求你,我以十多個牧場的名義……” “哎呀呀!别開心了吧!照你這麼一說,好像我是個什麼了不起的人了。

    ”苗康謙遜萬分地說,“雷文竹同志,你明白,假如我的确不能夠離開這裡的話,組織上就不會批準的。

    好了!看耽誤你的工作,該分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