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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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抱住母親的腿,兩腳不住地亂踢亂蹬,“不叫我去你也不能走!我要去!” 他這麼一鬧,格桑拉姆胸中頓時湧上一股無名的氣性。

    她十分厭煩,并且兇狠地喝道: “不中用的東西!就知道發賴。

    還不爬起來!” 這位年幼的王子不大識相,倒越發賴得厲害了。

    于是,母親在盛怒之中擡手就是一巴掌。

    丹夏後腦上挨了一下,立刻放聲嚎哭起來,并且越哭越痛。

    這使格桑拉姆陡然一陣心酸,她俯下身,一把将兒子摟在懷裡,疼愛地将面頰貼住兒子的臉,并以各種好話哄勸兒子莫哭,而她自己的眼淚卻悄悄跌落下來。

     答應了許多條件,才把丹夏哄得不再嚎哭,這場小風波總算平息了——遵照公文上寫的時刻,再耽擱就要誤點的——格桑拉姆匆匆走下陡立的三層樓梯。

    在樓梯口,早已有十多個負有專責的傭人在恭候了。

    因為事情來得如此突然,出人意料,他們急于想知道女土司是因為什麼緊要的事,并且是到哪裡去。

     “沒什麼事!”格桑拉姆淡然地回答,“今天上午壩子裡很熱鬧,去看看!” 當院裡,空閑了很久很久的上馬台,現在又開始顯示出它的必要了。

     格桑拉姆騎馬跨出了高大厚實的門檻,迎面送來一陣和風。

    她深深吸了一口清爽的新鮮空氣,不禁覺得自己神志恢複、精神振作起來了。

     5 今天是一個普通的日子,然而是使更達山民們、牧人們難忘的一個日子。

    他們在馬達的雷一般的隆隆聲中,在卡車所拖帶起的雲一般的塵土中,度過了這一天。

    他們在彩旗飄展中,在鮮花抛揚中,在歌中,在舞中……一句話,更達人在狂歡中度過了這一天。

     工委書記蘇易和更達人一樣,從早到晚都處在極度興奮中。

    如果不是這樣,他的身體簡直很難支持下來的。

    天沒亮他便起來,到各處去奔走張羅。

    随後,便在典禮大會上講話,這講話雖很簡短,但由于過分激動,所以也頗為吃力。

    随後,又和山民們擠在一起去看更達寺喇嘛們的古劇,聚精會神地看了幾個鐘點。

    接着,便去參加宴會,向築路指揮部的負責同志們敬酒,又和格桑拉姆宗本以及其餘的政府幹部們一一碰杯。

    總之,工委書記覺得,假如還有些什麼儀式而必須一連舉行三天三夜的話,他會始終如此興高采烈的。

    剛剛送完了客人,他便忽然感覺到已經疲乏得要命了,簡直無力擡動兩腿。

    他決心今天破例不在燈下工作,準備回去倒在床上就睡,一直睡到明天十二點。

     但,蘇易不僅沒能這樣做,并且改換了個相反的決心。

    他決定整夜不睡,一直待到明天早晨。

     當蘇易點着燈去鋪床時,留意到日曆牌,他恍然記起了今天是女兒的生日,于是立即喊來了公務員: “你到農業站去把林媛同志請來。

    ” “現在去?”公務員疑惑地問。

    是啊!已經是深夜了。

     “現在。

    ” 公務員去了。

    蘇易從靠下邊的抽屜裡取出昨天就為女兒買好的禮物,鄭重其事地在桌上擺好。

    禮物包括一盤軟糖、一盒夾心餅幹和一塊繡花的白手帕。

    随後便在房裡踱步,迫切地、難耐地等待女兒的到來。

     等了好久,林媛才到,一進門就用困惑的、詢問的目光看着父親。

    顯然她不明白出了什麼事而深更半夜把她叫來。

     “怎麼!忘了?”父親埋怨地說,并指指日曆。

     “唔——真是的!今天通車典禮,光顧得忙了組織慰問隊,就忘了!”林媛恍然大悟地說,話語間帶着頗為抱歉之意,似乎今天是蘇易的而不是她的生日。

     “坐吧!”父親把椅子拉近桌邊,邀請道。

     林媛幾乎是從門口飛着到桌邊去的。

    但,當她看清桌上所擺的東西時,怔了一下,臉上明顯地掠過一陣陰雲。

     從林媛記事起,每過生日,她總能得到這三樣東西:軟糖、餅幹和一塊小手絹。

    媽媽沒有許多餘錢去買什麼華麗的、沒有用的物件,可是她知道女兒最喜歡什麼……林媛看見這幾樣東西,簡直想哭了。

    要是媽媽不死,要是她現在也坐在這兒。

    …… 蘇易要買這幾樣禮物,倒并不是為了迎合女兒的喜歡。

    她大了,這些東西對她不一定還有什麼意思。

    可是,他特意到貿易公司選了這幾樣,因為林一楠總是給女兒買這幾樣來做生日,仿佛他是在接替妻子所留下來的一種義務。

    老實說,每逢林媛生日。

    對于他是一個痛苦的日子。

    現在便是如此,他的心情是難以形容的,他竭力避免任何回想,他隻想和女兒在一起待着,望着她,一句話也不說,一直坐到天亮。

    但,蘇易覺察到他的禮物引起了女兒的傷心,于是他忽然改變主意,盡力想找出一些什麼快活的話對女兒說,好使她忘掉悲痛而開心起來。

    林一楠平時對小女兒很嚴厲,甚至嚴厲得太過分,可是,女兒做生日時便格外不同了,她總是以各種各樣的法子使女兒在這一天從早到晚地高興。

     開始,蘇易搜羅出幾件從前已經對女兒講過了的趣事來講,後來又以學校做話題。

    當然,他不過為了維持談話而找話談,但一談起學校,林媛果真很快興緻起來了。

     “……最近缺課現象還是很嚴重嗎?”父親問。

     “哪兒的話!”女教師斷然否認,“這幾天空闆凳很少很少呢!” 依照決定,學校不僅發了各種使學生們不忍釋手的“稀奇”的文具,而且增添了足以使學生們興味不倦的新課程。

    比如,老師講完了天空為什麼會出彩虹,随後就到陽光下去噴水,做有趣的試驗。

    更重要的,每天還要利用課外時間,組織學生們去幫助困難的家庭做些雜事:背水,撿柴,放羊子,割幹草等等。

    這樣,家長們不僅覺得再沒有從教室裡把孩子奪回去的必要,而且對學校産生了良好的印象。

    因為他們明顯地感覺到,孩子在做了學生之後,不用打,不用罵,忽然變得比大人還要勤于做活兒呢! “不過,有件事我們弄得不大好。

    我正想問問你的意見呢!”林媛繼續說,“這幾天,發現有些家長不能按要求使用助學金。

    他們一領到錢,當下就還債,或是買些家裡需要的東西,結果,學生們一點也沾不上。

    ” “那麼你打算怎麼辦呢?”工委書記也不自覺地注意起來。

     “我提出一個意見,在我們團支部裡研究過。

    準備這樣,助學金不散發,集中使用。

    先想法子弄些布、棉花,做幾件衣服。

    有幾個學生實在穿得太成問題,要不然,到了冬天,他們就得總圍着火堆,最少是一早一晚根本不能出門。

    另外,還想讓領助學金的學生每天中午和晚上在學校起夥,集體開飯。

    這樣,孩子們要有保障得多了。

    ” “嗯!”蘇易審慮道,“征求過家長們的意見嗎?” “談過,有些贊成,有些反對。

    ” “為什麼反對?” “說起來這有些怪我呢!原先,開家長會議的時候,講到‘助學金’這個詞兒,我沒法譯,講得含糊了一點,說這是政府幫助有困難的家庭。

    結果,家長們認為,隻要自己有子女在學校裡,就可以按月拿一筆錢,像按時領薪水一樣。

    我們一說要改變方式,讓學生們在校起夥,他們就不願意了,說這錢不能光給孩子,家裡得要用呵!” “唔!這樣。

    ”蘇易禁不住笑了,“那就讓家裡受點屈吧:‘薪水’主要應當是給學生的。

    好的!我同意,集中使用……不過,那麼一來,恐怕還得從助學金裡抽一點錢出來雇一個做飯的人呢!” “不用,暫且還用不着。

    我來吧!”女教師滿不在乎地說,“我已經預備好了一個做飯圍腰。

    這好辦,讓我們農業站事務處代買一些酥油、糌粑,買幾口銅鍋和一些小木碗。

    到時候,我隻消燒幾鍋酥油茶,把糌粑面分發給孩子們就行了。

    ” 蘇易點點頭。

    他想,從此往後,更達小學的女教師不僅要兼做護士,還要兼做保姆了。

     接着,林媛把拿起的一塊餅幹放回去,忽然換上十分莊重卻又為難的态度說: “爸爸!趁着我過生日,我想跟你提一個要求,也算一個意見。

    今天我已經整整二十歲了,可是你,總把我當小孩子,總把我留在你跟前,我覺得……我想……” 蘇易被調往西藏來時,朋友們勸告過他,說應當把林媛留在内地。

    他也并不是不知道,在女兒這樣的年歲,最迫切的不可延擱的就是求學。

    同時,她也完全能夠并且應當獨立了。

    但他沒有接受朋友們的勸告,終究還是把她帶來了。

    不行!他征服不了自己,他不能沒有親女兒在跟前。

     “啊!這麼說,你是不大樂意跟我在一起喲!”沉默了一陣,父親才低低地、怨聲怨氣地說。

     “可是我總離不開你也不行呀!你想,那樣,将來我像一個什麼人,我覺得我簡直像一隻不長翅膀的鳥,沒有一點力量,太空虛!” “力量不力量的……幹脆說,你想到哪兒去!你是打算怎麼樣遠走高飛呢?” “我想去考學校。

    ” 父親輕聲問道:“考什麼學校?” “師範學院。

    ” 又是良久的沉靜。

    顯然,父親是在定奪他将采取的态度。

    随後,他不以為然地說: “你總是這樣,熱起來一陣子。

    從前非要去學跳舞,後來又一心想進氣象學校。

    現在呢,做了幾天教員,又要……” “不!不!這絕對不一樣。

    ”林媛打斷父親的話,激動而着急地申言道,“從前要學舞蹈,那是愛好,而且我基礎太差,條件也不行,不會有什麼特别的成就。

    說要去學氣象,也不過是一時興趣。

    可是現在……我覺得,我相信我會成為一個很……很不錯的教師。

    真的!” “你最好能從各方面考慮一下,不要過急,亂下決心。

    ” “那還用說,這不是什麼随随便便的事,我想了又想才決定的。

    還跟我們支部裡好幾個同志交談過,他們都挺支持。

    ” “恐怕還是有不小的困難吧!”蘇易顯然是以阻撓的語調說。

     “有是有,不過我倒并不太害怕。

    ‘升學指導’上邊介紹得很清楚。

    隻要按照要求狠狠準備它幾個月的功課,我想不至于考得太不像樣。

    ” “不是說那個。

    我是說,你看,現在又是更達小學的教師,又是農業站的氣象員,如果你一走……” “我也沒有要求馬上離職呀!” “行!那就慢慢看情形吧!也許……” “怎麼慢慢看情形!”林媛簡直生氣了,她站了起來,“得盡快找人接替我,要不你讓我等到哪一年?” 蘇易在走動。

    他轉過身,鄭重地對女兒端詳了一會兒,仿佛他原不大認識她似的。

    最後,他終于嚴肅地說: “你是在向我個人提出這個要求的嗎?” “嗯!——不!不是!是向工委會。

    ” “好吧!那我倒可以考慮!” 6 林媛所說的慰問隊已經組織就緒了。

    青年團幾個支部委員都是當然的領導人物。

    各項準備工作都已經作了布置。

    但,拿什麼做慰問品呢?既然号稱“農業站慰問隊”,那就得像個樣子。

    難道能光帶着一份講演稿和一包千篇一律的慰問信去嗎?在讨論時,大家不免都有點發愁。

    其實,支部書記雷文竹心中已有打算了。

     當農業技術員弄來菜籽時,已經有些過了季節,所以,除溫床育苗試種外,在田裡播種的樣數不多,出苗情形也不算太令人滿意。

    但畢竟是出了土,長起來了。

    特别是冬小白菜,長得和内地沒什麼兩樣……雷文竹一講,大家立即興緻起來。

    的确,對于築路部隊來說,這是最好不過的慰問品。

    照供給情形看,部隊簡直闊氣得很,盡是香腸、臘肉、鹹魚、幹海帶、蛋黃粉……隻是由于不可克服的困難——路太遠——不能運來青菜。

    長時間不吃青菜的日子是難熬的呀!同時,丢開這種實惠的意義不講,農業站的人也很希望人家知道他們的田裡有青菜,并且長得很不壞。

     雷文竹和慰問隊的幾位積極分子正在地裡割菜,站長領着一位客人來了,看樣子是參觀菜園的。

    到跟前,站長首先把農業技術員介紹給客人,随又介紹了客人的姓名,并補充說: “……築路指揮部來的。

    工程師。

    ” 工程師點點頭,随後向農業技術員伸過手去,穩重而謙遜地接上說: “講到公路工程還勉強可以這樣說。

    可是水利方面就完完全全是門外漢了。

    不過,我試試看吧!能做什麼就插手做點什麼。

    ” 農技員和畜牧師一時沒能弄明白,工程師想試着做什麼呢? 為了修堤壩,雷文竹和站長陳子璜曾坐在馬車上争得臉紅脖子粗。

    随後,雷文竹便把這事提到工委會去了。

    雖然他不承認這是告狀,不過總意味着想得到上邊的決定性的支持。

    很遺憾,工委會并沒有站出來給他撐腰。

    第一,缺少技術人員的科學勘察,想得再美,未必不是徒勞;第二,即使可行,沒有精确的設計也顯然有些冒險;第三,權當不出差錯,也還很難動工,山民們全都忙于耕作,大量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