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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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等等,子璜同志!三個人一起走吧!我們有一段同路呢!你知道剛才的客人是誰呀!經理!新派來的貿易公司經理。

    噓!總算來了!我這就跟他一起去看地址。

    ” “怎麼?就蓋房子嗎?” “那還用說,當然要蓋!而且要蓋一座滿像樣的大樓。

    不過地址可得慎重選擇。

    這和整個市容有很大關系……” 工委書記很有興緻而認真地談論着。

    仿佛正在繪制區劃圖的那座新的小而精幹的城市已經在這荒漠的更達壩上出現了。

     在門口,蘇易介紹農業站站長和新到的貿易公司柴經理相互認識了一下。

    不過,握手的時候陳子璜感到對方絕不像一個經理。

    他觀念中的經理是年高脫頂的、身矮肥胖的——因為他常常在舞台上看見這一型的已經公式化了的經理。

    而這一位呢,是個細高挑,而且年輕得過分。

     路上,柴經理很希望工委書記能夠針對他方才在會客室所提到的幾個問題作出肯定答複。

    希望從公司的業務方面得到工委書記具體的指教——既然做書記,他一定是精通各種行道的——老實說,由于忽然間的身居要職,使他感到十分沉重、恐慌。

    他恨不得有誰能把做經理的秘訣一下子“倒”給自己。

    本來,他是作為會計被派到這裡來的,但蘇易告訴他:“你是經理。

    ”這裡最迫切需要的是經理,即使差池一些也好。

    不然怎麼辦呢?公函上寫道,目前再不可能派來什麼人了。

     然而,工委書記一點也沒有滿足這位年輕經理的渴求,似乎他竟然把貿易公司這麼重大的事情忘掉了。

    一路上,他盡在文不對題地——經理覺得是這樣——講着更達土司。

    而且從古至今,一世一代地講。

    不僅對于柴經理,凡是新來人,蘇易總要像一個愛好說故事的老者那樣不厭其煩地對他們講起這些的。

    也許這是曆史教師的習慣吧! ……傳說,第七,也許是第八世藏王時,有一位骁勇而年輕的三品武官率兵和吐谷渾[17]征戰,屢屢獲勝。

    但他倨傲于自己是開疆拓土的功臣,言語之間對藏王頗有得罪。

    因而被貶為庶民,并且不準返回邏娑[18]

    于是,他隻好到當地的一個大土司家去做娃子。

    不久,他和土司的女兒私通了。

    土司見到事已至此,況且,他原也是貴人,就索性把女兒許給他,并賞給他“跑馬一日”之田,讓他自立。

    他本來是十分善騎的,翻山涉水并不擇路,一日之内便跑了五千多裡的一個大圈子。

    于是這片天地當下就歸他據有了。

    這便是第一代更達土司。

     這樣,前代後世傳襲下來。

    有時興盛,有時衰微…… 據老年人講,很早很早以前,更達土司就和權勢均衡的左鄰隆熱土司交往甚厚。

    不是相娶,便是互嫁,重親壘戚,層層牽扯,都有些難以理清頭緒了。

    到了五十代更達土司降澤工布,當然也沒有例外。

    他的妻子格桑拉姆便是隆熱土司堂叔的大女兒。

    但,也正是在降澤工布這一代,兩家土司突然間斷絕了曆代深厚的情分,一變而為冤家死敵了! 事情是先由隆熱土司自家引起的: 隆熱土司最愛打獵。

    一次,為了追趕一隻皮毛貴重的麂子,沒留神被頭上的樹枝把他撞下馬來,而他的腳卻還套在镫圈裡。

    這樣便慘不忍睹地被來不及收步的快馬拖死了。

    事情就出在這裡,誰來繼位呢?他既無子又無女。

    依照涅巴們和長輩們的公議,應當由土司的弟弟上來繼位。

    他們認為,除了他,再沒有任何一個合法合理的繼承者了。

    但是,土司的堂叔——格桑拉姆的父親——卻站了出來,他堅持說土司并不是沒有自己的親生兒子。

    有的!不過是私生子。

    可是,這又有什麼呢?這一點也不應當妨礙這個私生子占據自己該占據的地位呀!涅巴們對這位主持公道的老者反感透了。

    因為,那個私生子的母親正是他第二個妻子。

    以往,他從未打算承認這件事實。

    而現在,他卻不容置疑地要别人承認這件事實。

     就在這種不可開交之際,接二連三地發生了奇怪的可怕的事:最先,那個孩子在玩耍的時候從屋頂上掉下去摔死了。

    跟着,土司的弟弟喝了一碗奶子之後忽然渾身青腫當晚咽氣了。

    又接着,人們發現土司堂叔的全家都躺在自己院子裡,而大門卻從外邊上了鐵鎖。

    并且,用石灰圍着院牆撒了一道界線,表示不準任何鬼魂從裡邊出來。

     格桑拉姆得知了這事,隻是哭,毫無主意地痛哭。

    而她的丈夫降澤工布卻不然,他一得知,立刻采取了行動。

    連夜征集三百多名差巴,橫槍縱馬,直奔隆熱莊院而去。

    隆熱家正在動亂不甯,突然大敵臨頭,在措手不及的情況下,寨牆很快便被攻破。

    經過一陣槍鳴人吼、刀擊馬嘶,戰事迅速地結束了。

    除掉土司弟弟的小女兒契梅姬娜之外(早幾天她到外祖母家去沒回來),所有隆熱土司的家人,不是挺槍揮刀就義,便是赤手空拳倒下。

    當降澤工布帶領他的勇士們離去時,這座偌大的繁盛的莊院已經沒有了任何一點聲息和動靜,隻聽到埋頭于屍體間的老鷹和烏鴉時而發出一兩聲幹叫。

     這樣,降澤工布不僅替妻子盡了應盡的複仇的天職。

    而且,從那時候起,他再走入隆熱土司的領地時,就自然而然産生了一種新的感覺,覺得和走在自己的領地上沒有什麼兩樣。

    不過,當然的,在某些地方他還要百倍警惕和嚴加防範。

     5 讓誰充當自己的随員呢?陳子璜想。

    大家都忙得不能脫身,抽出任何一個人來都會有損于工作。

    最後,他決定讓李月湘去放鴨子,把糜複生替出來跟他辛苦一趟。

     當兩個初來者轉過上馬台走向樓口的時候,受到了狗群的意外襲擊。

    它們一聲不響,抖擻着渾身長毛沖直撲來。

    糜複生一見來勢不善,就想擡腳踢去。

    陳子璜立即用目光阻止了他。

    幸而,拴在脖頸上的皮繩正巧使它們的嘴頭夠不着人。

     登上幾層壁陡的樓梯,繞過幾道陰暗的走廊,終于到達了宗本客廳門口。

    然而陳子璜和糜複生已有些氣喘籲籲了。

     往裡通報的女傭人出來回話: “宗本說,很對不住!今天是‘兇日’。

    ” 陳子璜立刻就灰心失望了。

    依照西藏人,特别是貴人們的風俗,在“兇日”是絕對忌諱會客的。

    所以,他一面擺擺頭,讓糜複生把那一口袋銀元遞給傭人,一面說: “麻煩你交給宗本,這是她本月份的薪金。

    ” 女傭人一轉眼就又出來了,手裡原份提着那一袋子銀元。

     “宗本說……” “好吧!”沒等傭人講完,陳子璜便開始對她交代道,“這總共是一百六十四元整,我先帶回去,請你告訴宗本,她這一筆款子暫且在工委會保存着。

    ” 這樣,拜訪便迅速而幹脆地結束了。

     陳子璜不禁後悔起來,他甚至覺得到這裡來近乎自找苦吃。

    而糜複生,則是滿心的氣憤。

    就算兇日吧!對客人也不妨接待接待的呀!他覺得,這無非是想擺擺宗本的氣派罷了。

    總之,他們在十分掃興的情緒下走出了格桑拉姆宗本的莊院。

     剛出寨門,迎面跑來了一匹馬。

    騎者是一個穿戴講究的中年英俊的西藏人,他一看清了陳子璜和糜複生,臉上現出一個振奮的表情。

    随即,像個騎兵那樣兩隻發亮的紅皮靴“卡”地一碰就跳下了馬,笑容滿面迎上前來,用一種謙恭而又自信的、恰到好處的态度說: “什麼時候來的?站長‘本布’[19]?” 陳子璜驚異了,他竭力要回想起來這是誰,但是無從想起。

     “不認識吧?”那人坦然地說,“自然的,我,一個相子……不過我早就認識你。

    我就是這樣,總想多認識一些‘本布’,”他說着,輕輕地、幾乎看不出來地對陳子璜點了點頭。

     相子。

    陳子璜記起誰說過俄馬登登涅巴家的善于理财的相子。

    隻是忘掉了他叫什麼。

     “你,你是?” “我的名字?察柯多吉!”他随便道了姓名,立即換了一副事體嚴重的語氣說,“這再好也沒有了!剛剛我趕到宗政府去找蘇易‘本布’,可是他不在。

    巧得很,你來了!跟你說也是一樣的。

    ” 陳子璜納悶地問:“什麼事?” “是這樣,昨天夜裡,有一群偷馬賊進了寨子。

    ” 陳子璜和糜複生注意起來,立刻聯想到了那一夥賣唱人。

     “他們也真算有本領,牽走了格桑拉姆宗本七匹馬。

    全是頂好的馬呀!連皮鞍都帶走了。

    可是有一個人沒跑脫,被捉住了。

    你們是知道的,偷馬賊要是不讓人逮住,那就是自己的運氣。

    要是一讓人逮住,那!照規矩,先挖掉兩個眼珠,再剁掉兩隻手,然後才放掉。

    你們想想吧!挖了眼珠剁了手,就是放開了,還能活嗎?自然的,我恨他們,為什麼要偷别人的馬!可是,我是個生意人,我做過喇嘛,喇嘛。

    ”察柯多吉加重說。

    并把兩隻手重疊着按在心口上,他的神色不僅激動而且悲憐、傷感。

    看樣子,他竭力抑制着自己才沒有在農業站“本布”面前掉出淚來,“我實在見不得,我連聽也聽不得,一個人,這是一條命啊!可是現在,那個偷馬人就要被……站長‘本布’,就煩你,就請你去去吧!” 陳子璜和糜複生有些呆愣了,不知所措。

     “去吧!”相子繼續央告道,“去跟俄馬涅巴說一說。

    我……涅巴手下的一個相子,求情是一點事也不擋。

    可是你,你是站長,你是‘本布’,要是你肯去說情……” 陳子璜腦子裡迅速地映過那夥賣唱人的消瘦、饑餓的面孔,以及他們要求施舍破衣爛鞋的謙卑、寒碜的神情。

    同時,他也記起那幾個老農再三再四的懇求:“……他們是賊,偷馬賊,可他們實在也是一群可憐人哪!你能答應我們不?不要傷害他們!”而當他這樣想的時候,已經不由得回過身,随着察柯多吉相子向寨子走去,糜複生緊跟在後邊。

     察柯多吉徑直領着陳子璜糜複生繞過小街,向寨後廣場上趕去。

     廣場正中扯了一個帳篷。

    帳篷邊站着幾個持槍帶刀的衛士,他們因為沒有守好馬圈,一大早就被涅巴照例“賞”了四十皮鞭。

    所以,臀部雖還在隐隐作痛,但卻格外警覺和精神抖擻。

    涅巴俄馬登登獨自坐在帳篷——臨時審判庭裡,悠閑地玩弄着手中的那串佛珠。

    這串佛珠除去睡覺時他是絕不釋手的。

    并且,用一個精巧玲珑的細花瓷小杯子在喝青稞酒,完全是若無其事的樣子。

     兩位突然來臨的客人,并沒有引起涅巴的什麼驚奇,他連欠一下身都沒有舍得。

    但,察柯多吉有意誇大其詞地對他說明陳子璜的身份後,他就像被什麼刺了一下似的,站起來,微笑着連連點頭,表示已經久仰,陳子璜也突然想起未得機會獻給宗本的禮品。

    于是,依着蘇易所教導的儀式,統統送給了涅巴。

    俄馬登登把禮品一樣一樣收下,交給應時而來的一個傭人。

    随即,他開始回敬了。

    他回敬的惟一的禮品就是剛剛收下的那條哈達。

    這是流行在貴人們當中的被認為是最良好的一種回敬方法,他比陳子璜更為莊嚴和小心地敬獻過來。

    好像這條尊貴的哈達在倒過一次手之後,變得更為尊貴了。

     賓主坐定,還沒等找到什麼話題,便見那邊熙熙攘攘擁過來一幫人,罪犯被帶到帳篷前邊來了。

     糜複生坐得靠外,他一眼便看出,罪犯不是别人,就是前天裝扮“活鬼”的那個女子。

    他不自覺站了起來,心,激烈地跳着。

     緊跟着,大步跨上來兩個黧黑的、留着長發的赤膀壯漢。

    他們不慌不忙,把必用的器具擺在犯人臉前。

    其中包括兩把寬刃的藏刀和兩個可以利利落落把眼珠取出來的小竹管。

    此外,由于涅巴想得周到,也還來了十幾名攜帶各種法器的喇嘛,他們在較遠的地方盤腿坐下,相互閑聊起來。

    因為,現在沒有他們的什麼事。

    他們到這裡來,是防備萬一犯人當場死去,好替她誦經超度。

     然而,她,偷馬賊,罪犯,對于這情景卻絲毫沒有加以注意。

    她瞧都沒有瞧一眼擺在她臉前的藏刀、竹管以及那一群善心的喇嘛。

    仿佛這一切和她并沒有任何關連。

    她挺着被撕破了前襟的胸部,站在帳篷前面,鎮定地等候着将要發生的一切。

    她那兇狠的、挑釁的、還帶有一種嘲弄的眼光,透過散亂在臉上的頭發直直地注視着俄馬涅巴。

    這可怕的神态,讓人覺得她又戴起了假面。

    不能想象,她就是在跳舞場使衆人啧啧稱羨的、嬌小、纖瘦、雙頰绯紅的那個動人的女子。

    她簡直像落入陷坑無法脫逃而随時準備拼命的一頭小獸。

     俄馬登登仍舊玩弄着佛珠,也始終沒有停止喝酒。

    他一句話也沒說,他無話可說,說什麼呢?對于這種明目張膽的盜賊原是無須乎作什麼審訊的。

    他隻消作個手勢,負有專責的人們便可以各行其是了。

     陳子璜也看出了這一點,他對自己說:不能再等了,千萬不能再等了!他盡力使自己平靜一些說: “涅巴!你打算怎麼樣發落她呢?” “依着規矩!”涅巴指指自己的眼睛和手臂。

     糜複生想講話,被陳子璜斜了一眼便忍住沒有講。

     “涅巴!”陳子璜忽然變得沉着起來,“昨天夜裡,總共丢了幾匹馬?” “七匹。

    ”涅巴伸着指頭。

     “追回來幾匹呢?” “噓!”涅巴擺擺頭,十分着惱地說,“全都拉走了!” “那!就是說,她沒有偷馬!”陳子璜肯定地說,“不是嗎?要是她偷了,一定會連人連馬一起捉住的。

    ” “可是!”涅巴懷着為失卻七匹馬的氣恨說,“你知道是在什麼地方捉住她的?在宗本房後的幹草堆裡捉住的,她要點火呢!” “點火?”陳子璜望望犯人又問道,“去逮她的時候,她正在點火?” “沒有點。

    可是在她手心裡攥着火石!” 俄馬登登說着,預備對那兩個漢子揮手,揮他的握着性命的手。

    糜複生看在眼裡,刷地一下站了起來,但陳子璜又用目光狠狠威逼了他一下,他于是驟然靜止在一個要想發作的姿态中。

    不過陳子璜自己也并未遲疑,他立即伸出右手在涅巴面前攔擋說: “等等!請等一等!涅巴,你看!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