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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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告!我反對!”雷文竹刷地站了起來,“說得難聽些,這有點像趕羊。

    我認為,絕不能因為某一項工作重要,就不分男女老幼一擁而上。

    凡事總應當照前顧後。

    比方說,我,我不能老像前兩天那樣,整天到地裡去掌犁。

    我需要,我迫切需要考慮實驗地的試種區劃,考慮施肥計劃。

    比方說,朱漢才和葉海,除非拖拉機需要加水之外,根本不能停手的。

    想想看!農業站沒有自己的大田,連塊實驗地也沒有,憑什麼去指導人家?再比方說,林媛的事,這是不消說的,怎麼可以擱起來呢?氣象工作啊!至于畜牧技師,同樣的,我想,她……”雷文竹忽然截住了自己的話,迅速向和他相距不遠的倪慧聰望了一眼,“當然,她可以表示一下自己的意見。

    不過,據我想,畜牧方面有很多工作也同樣是非常緊迫的……” 倪慧聰是惟一直到現在還沒有發言的人。

    她坐在靠牆的矮凳上,仰着臉,凝望着雷文竹,傾聽着他的議論。

    從她那在燈光下閃爍的眼睛裡,雷文竹看出了被掩飾着的微微的激動和顯明的贊同、信賴。

    他腦子裡立刻映過一個對自己很滿意的念頭。

     從各處,七嘴八舌向雷文竹提出了疑問、質問: “就這麼各顧各?隻管自己的事?” “應當服從首要任務啊!要不,光讓我們生産隊這幾個人去掌犁,那……” “要知道,人手不夠啊!” “正是因為人手不夠才不能那麼硬拼!”農業技術員覺得他已經得到有力的支持,更加從容地反斥道,“同志們明白,我們又不是來給本地人打短工的,怎麼能挨戶上門去替人耕地呢?好吧!就算能夠這麼做,那充其量也隻能使出去三十部犁呗!三十部犁又擋什麼事?我提議,”他差不多完全沖着站長說,“由生産隊負責,到各莊去開辦農具訓練班。

    先把種地有經驗的人找來,或者是請來,就在田裡套上牲口當場教。

    然後,他們自然會轉教别人。

    步犁可以統統出借,不夠的話,号召各莊子湊錢,我們代購。

    ” 這意見,立刻得到了絕大多數人熱烈擁護,有兩位事後高明的人還互相表白說: “我早就有這種想法!” “剛才我就打算要這麼發言的!” 不過也有人在搖頭,他們堅持着相反的意見。

     “這麼想想當然是不錯!” “西藏人,哼哼!隻怕不是那麼容易學會喲!” 陳子璜開始搖擺在這兩種意見之中了,因為,他在會議上往往比較冷靜,而當他冷靜的時候往往是拿不定主意的。

     正在這時,從門外傳來一陣馬蹄聲,随即,号角“嗚——嗚——”地開始在山谷的夜空裡嘶鳴起來。

     這号角,會場上的每個人都很了解。

    用當地人的話說,這是從“上邊”下來了“哼查”[16],有要事前來沿莊吩咐。

    他在馬背上吹過一陣号角之後,便會扯起吓人的嗓門開始大呼小叫。

    所以大家不再作聲,想要聽個究竟。

     這号角,像快刀一樣斬斷了姑娘們的歌聲。

    同時,除去完全耳聾的老人之外,莊子上所有的人,也都立刻停止了手頭的活計,從窗口探出頭來,帶着惶恐不安的、等候宣判的神情,在傾聽那簡短的不容回話的通告。

     月亮被忽然湧來的濃重的烏雲所吞沒,夜更深更暗了。

     陳子璜抱着發冷的膀子,依在門框上,一面呆呆地望着全然望不見的草原,一面想起林媛上午送來的氣象預報——明日拂曉,暴風雨。

     李月湘不聲不響把黃呢軍用大衣拿給丈夫,便系起短短的北方女人的圍腰,開始在火台邊忙碌起來。

    陳子璜從地裡回來太晚,一到家,人們已經陸續到會了,因此他沒有來得及吃晚飯。

     像往常一樣,沒用多一會,主婦便端上來一碗美味的熱湯,而且也沒忘記帶來那一盤炒辣椒。

    陳子璜懶懶地坐到矮桌旁邊去。

    他剛剛拿起筷子,忽然在碗裡發現了幾塊蛋黃。

    這使他立即想起了糜複生懶于照料的、到處亂跑亂卧的鴨群。

    于是,他嚴厲地問道: “這鴨蛋哪來的?” “快吃你的吧!天都要亮了!” “到底是哪來的?”陳子璜虎地立起,“你說呀!” “怎麼?”李月湘感到事情嚴重,“撿的呀!下午,我去河邊刷靴子,看見幾隻鴨子在野草裡卧着。

    回來的時候,看見草窩裡有兩個鴨蛋,我就撿……” “撿!撿!這是偷,偷!”陳子璜暴怒着,“給我丢人!你知道不知道鴨子是誰的!”他火興興地把筷子往桌上一扔,盡自倒到床上去了。

     好一陣,李月湘沒動地方,癡癡望着桌上那碗熱氣騰騰的蛋黃湯。

     陳子璜和身穿着大衣歪歪斜斜躺着,把一張寬大的床鋪霸占完了。

    李月湘賭氣從床上扯過一條被子,坐到竈火口,仰靠着牆,用棉被圍住自己。

    看來,兩個人都像安然地睡去了,隻是誰都忘記了去熄滅點在桌上的蠟燭,它依舊在照亮整個土窯,照亮這個似乎已經分居的家庭。

     李月湘已經忍受到了最大限度。

    熱淚悄悄順着她的眼角淌下來。

     從部隊剛剛穩定下來起,李月湘便千裡迢迢從北方到南方尋找丈夫來了,至今已有兩年出頭。

    雖說時間已久,但李月湘仍舊是時刻懷着異常甜蜜幸福的心情。

    因為她重新得到了陳子璜。

    仿佛是由于不慎把一件最珍愛的物品掉進了滾滾大河,過了很久很久,大水忽然幹涸,意外地又在河底找到了它。

    到農業站來以後,雖然疲于奔忙的丈夫常常顧不上理會她,甚至像忘記了她的存在。

    但是,這并沒有使李月湘感到冷漠、孤獨、沉悶。

    相反,這正是她理想中的安适的生活。

    她隻要和丈夫在一起就會感到完全的滿足。

    像已往那樣天南地北是多麼可怕呀!她簡直不敢回憶自己是怎樣熬過了那漫長的歲月。

    同時,忙碌,不停地為丈夫忙碌,更使她感到安心,更增添了她生活的光彩。

    除了這,她再沒有什麼需要,再沒有什麼奢望了。

     但是,在最近幾個月當中,李月湘也不止一次地像現在這樣傷心流淚。

    這就是說,陳子璜不止一次地像今夜一樣,平白無故地找碴兒跟她使性子,跟她怄氣,訓斥她,整夜地不理她,甚至直到第二天早晨還不吃她做的飯。

    為什麼呢?李月湘盡力使自己鎮靜些,她默默地想:是我待他有什麼不到的地方嗎?不!除了要辣椒以外,他從來沒有挑剔過什麼。

    要不,莫非已經有點嫌棄他的女人了!不!李月湘剛要這麼想,就開始悔恨自己的心眼不好,她相信丈夫就像相信她自己一樣。

    那!到底是為什麼呢?我有什麼錯處呢?李月湘思前想後。

    結果,照例又歸罪于自己的不曾生育。

    她在做新媳婦的時候,就聽左鄰右舍的嫂子們說過。

    男人,都有一種怪性,當他們年輕的時候,生怕自己的女人有了孕,他們認為女人隻要一養孩子,馬上就難看了。

    同時,馬上就會把溫存和情愛全部、最少是一多半從丈夫身上轉移到孩子身上去了。

    可是,等他們一過三十歲,那就整天巴望着能有個孩子,男孩女孩都行。

    要是女人沒有替他養兒生女,他黑夜就會無緣無故罵你。

    你要還嘴,他就敢捶你……李月湘開始自責自譴起來,到過年他就滿三十四歲了,可是,還沒有給他養一個兒子。

    是啊!沒有孩子算個什麼家呢?她甚至有點恐慌起來,疑惑自己是不是能夠生育。

    而當她這麼一想的時候,不覺就低低地哭出聲來了…… 陳子璜聽到了妻子的嗚咽——不用說,他根本沒有睡——這嗚咽立刻引起了他遙遠的、曆曆如目的回憶: ……九年前,他在分區遊擊支隊做通信排長。

    一天夜裡,接到命令要過平漢路東去,正好,在經過他的村子時,隊伍要停下來檢查行裝。

    這裡離日本人嚴守着的鐵路已經很近了。

    于是,他跑步到自己家門口。

    站在那裡好一會,不知為什麼,總是不敢敲門。

    終于敲了。

    狗已經完全不認識他,汪汪叫着…… 家裡人都噙着歡樂的眼淚圍住他,問他能在家住幾天。

    他不得不照實說,他請準了十五分鐘的假。

    做父母、做兄嫂的雖然都不忍離去,但還是馬上離開了他的屋子,為的是讓他能夠和自己的妻子多在一起待一會。

    他們結婚不滿三個月,然而相别已經三年有餘了! 她撲過來,撲在他胸脯上。

    像現在一樣,痛心地低聲嗚咽着。

    他緊緊摟抱住她抖動的身子,不知所措地說: “别哭!别哭!你說話呀!這不是,我回來了!回來了!” 可是,她沒有說話,她沒有什麼要說。

    在這種情況下,她隻需要哭。

     十五分鐘到了。

     “我要走了!”陳子璜說。

     她不哭了。

    猛然抓住他的雙臂,狠命地抓着,就像誰要把他從自己手裡搶去,奪去。

    這時,陳子璜的小侄子在門口怯生生地說: “叔叔,隊伍在街上排隊呢!” 于是,她松開了手,輕輕推了他一下。

    但,她沒有力量把丈夫送出門檻。

    她回身爬到炕沿上,又低低地哭起來。

    他跟過去,無聲地撫摸了一下她的頭發,随即轉身跑出了大門…… 幸福的、悲切的相會啊! 陳子璜回想着。

    心中開始強烈地憐惜起妻子。

    她為你,把人生最珍貴的青春無言無語地掩埋到十二年的痛苦的生活中去了。

    十二年哪!可是你呢?你給過她什麼?你連一句感激的話也沒有對她說過呀!相反,倒是三天兩頭給她找氣受,讓她難過,讓她哭。

    難道她為你流過的淚還不夠嗎?陳子璜惱恨着自己。

    不應當責怪任何人,隻能責怪你自己性子不好。

    就會欺侮自己的女人,遇事就往她身上發氣。

    特别是今天夜裡,簡直沒有道理呀!不錯,她撿到鴨蛋是應該繳公的。

    她沒繳,做了湯。

    可這算什麼大不了的事!明天可以按市價繳給會計兩個鴨蛋的錢。

    公家賬上隻要有這筆進項不就行了! 陳子璜移到靠牆根去,在外半邊床上鋪好一條被子,擺正了枕頭,用那種低沉的、似乎仍然沒有消氣的語調說: “還不睡覺,在那裡坐着做什麼!” 對方理都沒理。

     又過了一會兒。

    李月湘聽到了趿拉着鞋子的腳步聲。

    顯然的,丈夫已經下床,照直地向廚房走來,她趕忙用被子一下把頭蓋住。

    陳子璜低着頭站在妻子跟前,溫和地,像照料小孩子一樣說: “瞧!天多晚了。

    睡去吧!” 對方還是不理,哭聲倒更重了些。

     陳子璜坐下去,和妻子并排坐在木闆上。

    并且,伸手去掀她的被子。

    她狠狠推開他的手臂,重新蒙住腦袋。

     “你還有個完沒有?”這話顯然是用撫慰的語氣說出的。

     “你罵人,也不問明白了再罵!”李月湘語不相連地說,“那兩個鴨蛋,我,我撿到,就去繳,繳給會計,他說,上個月發薪金,零錢找不開,少給了你八百,這就算頂那個數,不是我……” “别說了。

    不管怎麼吧!我不是生你的氣,不是!我是生我自己的氣。

    你知道,我是多倒黴呀!” 就這樣,沉默着,沉默了好大工夫。

    陳子璜歎息了一聲說: “多倒黴呀!凡是作難事都碰到我身上來了。

    工作剛剛有了點起色,剛剛開了個頭。

    可是現在……你也聽見‘哼查’喊叫了,從明天起,這一帶村莊上所有的男人,年輕的、年老的,都要到河西林子邊去造紙。

    兩三個月都完不了!” 李月湘從被子下邊露出滿是淚痕的臉來,望着垂頭喪氣的丈夫說: “更達土司管的地面不是很寬的嗎?” “是啊!方圓幾百裡地呢!” “那,做什麼偏叫這幾個莊子的人去造紙呢?” 4 “……譬如,當然,這個比方不一定恰當。

    ”蘇易又從容地接上說,“譬如,過去你在部隊上帶兵打仗,每到一個新的環境裡,總是要首先了解一下當地情況。

    最少,你得看看天候,看看地勢。

    是啊!你連處在怎麼樣的一塊天空下面、怎麼樣的一塊土地上邊都不知道,還有什麼更重要的事情需要知道呢?” 陳子璜一言不發,像一個站在講台前受教訓的小學生。

     “也許,你覺得這是無足輕重的。

    可我倒認為,後天黨委擴大會上應當把這個問題提出來讨論一下。

    我希望你做一個思想準備,如果會上有人根據這一點批評你——無論怎麼樣嚴厲的批評,我都不反對。

    ”工委書記繼續說,口氣緩和了一些,“當然,我也不能推卸自己的責任,我對你幾乎沒有什麼幫助。

    不過,坦率地說,這主要還在于你自己。

    剛才我長篇大論講了足足兩個鐘點,這一些,隻要你多少留意一下有關文件,哪怕是留意一下報紙,也就不至于讓自己的腦子那麼空白,空白得可憐……” 這時,公務員走進來,說有客人要見書記。

    于是,蘇易用估量的目光最後望望陳子璜,便出去了。

     陳子璜依在窗台上,始終沒有動。

    他茫然地凝望着窗外,凝望着風雲莫測的天空。

     工委書記再進來的時候,臉上帶着顯然的興奮神情。

    不過,陳子璜并未察覺到這一點。

    蘇易一進來,他便從窗口轉過身來低聲地、沒頭沒緒地說道: “我打算到更達土司……” “錯了!” “唔,我打算到更達宗本那裡去拜訪一下。

    明天就去!” “立刻!不是明天!立刻就去!”書記滿意而嚴肅地說,“去的時候不要忘了拿哈達,另外還要帶些禮物。

    第一次嘛!既做客總不應當空着手去呀!還有,你是站長,是一個‘有身份’的人。

    一定要帶一個人跟随你。

    他負責拿禮品,你自己隻是當面的時候敬過去。

    人家要還敬你什麼的話,收過來當下就交給你的随員。

    聽清沒有!況且。

    你回來的時候恐怕天已經黑了,還要路過林子呢!帶一個人也好,有備無患。

    不要像上次——唔!我倒忘了!他怎麼樣?就是要搶你‘福’的那個年輕人,還是那麼兇嗎?” “呵!他呀!跑了,早跑了!你把他領去的時候他不就聲明過嗎!他說過要跑的。

    ” “嗯!還是怕。

    他總認為你遲早要報複、要殺死他。

    ”蘇易無奈地搖着頭。

     工委書記把一口袋銀元交給陳子璜。

    這是格桑拉姆宗本本月份的薪金,托他順便帶去。

     “如果她不收的話,”書記叮咛道,“她很可能還是不收。

    那你就把款數報一下。

    告她說,我們暫且代她保管着。

    呶!你看!” 蘇易拉開抽鬥。

    裡邊并排放了同樣的五口袋銀元。

    這就是說,格桑拉姆宗本已經到任五個月了。

     陳子璜戴好帽子,意欲起身。

    蘇易一邊收理幾個文件一邊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