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五十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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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措在臨終前出人意料的呼喊。

    可當她一想到家族的姓氏和自己的愛,她便看到魔鬼在仇恨的海洋深處揮舞着嗜血的刀子,憤懑地喊道,不。

    絕不! 那一陣峽谷裡到處都能聽到洛桑高亢動人的歌聲,他走到哪裡,歌聲就跟到哪裡,仿佛歌聲是他的影子一般。

    他參加了農會,鐵了心跟紅漢人走,渴望改變自己命運的年輕人都服他,還推舉他為藏民自衛隊的隊長。

    他受木學文的委托,組織了一隊馬幫,為進藏的解放軍去漢地運糧食和軍用物資。

    洛桑的歌聲在峽谷裡暫時消失了,野貢家的人找到了複仇的機會。

     洛桑走後的第二天夜晚,月亮躲在厚重的雲層後,峽谷裡黑得很早,魔鬼盤踞在峽谷四周的山頭上。

    兩匹馬一前一後地走出了土司大宅,堅贊羅布土司站在大門口對牽馬的管家旺珠說:“放心去吧,佛祖會保佑複仇者的。

    ” 土司家的老仆人拉巴平措多年以後都還能清晰地回憶起那個鬼影憧憧的夜晚。

    土司大宅裡明明走出去了兩人兩騎,回來時就隻有一人兩騎了。

    那另一個人橫搭在馬背上,已經口吐白沫,撒手歸西了。

     旺珠淚流滿面地跪在堅贊羅布土司的面前,不停地扇自己的嘴巴。

    說他該死。

    他說他和康珠小姐來到央金卓瑪的家後,把那些帶去的面點和酒菜擺放了一桌,然後他就退出來了。

    臨走前他還特意囑咐康珠小姐,酒可别喝得太多,老爺還在家裡等着我們哩。

    可是,等他聽到一個女人的大呼小叫再沖進屋裡時,倒在地上的不是那該死的、下賤的曬鹽女央金卓瑪,而是康珠小姐。

    老爺啊,神靈一定把我們的想法弄反了。

     堅贊羅布一直沒有想明白自己的妹妹為什麼會弄出那樣大的差錯。

    在管家旺珠精心的安排下,他們在康珠小姐臨行前千叮咛萬囑咐,一定要認清那唯一一塊拌有劇毒藥物的三角形面點。

    下賤的曬鹽女央金卓瑪吃下它了,你的愛情才有希望。

    用毒藥毒死家族的仇人野貢家的人一點也不陌生,多年以前堅贊羅布的爺爺——七世野貢土司曾經用一把單面塗有毒藥的刀切梨給前來講和的澤仁達娃的祖先吃,順利地維護了家族的榮譽。

    可是這一次,毒藥毒死了下毒的人。

     很多年以後,末代土司堅贊羅布和教堂的神父安多德作為政協委員經常在一起開會,一次他們被安排住在同一個房間。

    晚上兩人躺在床上閑聊時,堅贊羅布向安神父說起這段往事,安神父不經意間的一句話讓堅贊羅布似乎看到了多年前的真相。

    神父對他說:“耶稣的仁慈會讓我們的信徒化恨為愛。

    ” 那晚堅贊羅布一夜未眠。

    第二天他對安神父說:“你們的耶稣害了我妹妹。

    ” 可是比他年齡小了近三十來歲的神父直率地說:“恰恰相反,耶稣拯救了她。

    ” 58.叛亂 藏區的局勢越來越不穩定,鄰近幾個地區的土司和寺廟的武裝喇嘛都上山參加了叛亂。

    叛亂的流言與傳聞躲在峽谷上空的烏雲背後,陰森的風把它們吹到甯靜的村莊,讓藏族人祈禱平安吉祥的煨桑的青煙也戰栗不已。

    有人傳言說四川藏區的紅漢人圍攻了叛亂的寺廟,喇嘛們實施黑巫術和紅漢人對抗。

    他們做了一個巨大的塔,在基座内埋藏了四處收集來的人間最龌龊污穢的東西——貓頭鷹和烏鴉的骨頭、肉、污血,人的頭骨,死于鬥毆的男子的新鮮血液,殺過人的兵器,暴亡者的耳垂、鼻尖,心髒和嘴唇,寡婦的黑色内衣,吊死鬼用過的繩子,因分娩而死亡的婦女的骨頭,死屍的皮膚,地下幽暗之地的泉水,活的黑蜘蛛,死人的頭發,魔鬼遺留在懸崖邊的唾沫,十字路口上亡魂坐過的石塊等等,此外還從一百零八個不同的墓地取來土,一百零八眼山泉中取來水,一百零八種毒樹上采集來樹葉和嫩枝。

    據說他們找齊了大部分東西,但隻有一樣由于時間倉促和世道變了,怎麼也找不到啦,這就是淫蕩妓女們的經血。

    因為紅漢人來了以後,取締了賣笑生意。

    因此那座叛亂喇嘛寺的黑巫術做得有點不倫不類,以至于針對紅漢人的巫術失去了應有的法力。

    紅漢人得到了支持他們的藏族人提供的準确情報,把大炮瞄準那座巫術之塔,一炮就将它炸得飛上了天,塔内刻毒的咒語被炸得粉身碎骨。

    喇嘛們像炸了群的馬,各自攜槍跑到山上躲起來了。

    不過,他們依然認為,不是紅漢人打敗了他們,而是自己的毀敵巫術少了一樣東西。

     這些被風吹來的恐怖故事讓峽谷風聲緊張。

    野貢家族的堅贊羅布土司已經征派了“門戶兵”,噶丹寺的喇嘛們也人心惶惶,尤其是那些武裝喇嘛們,他們平常在寺廟裡念經的工夫少于舞刀弄槍的時間。

    寺廟裡的活佛和八大老僧已經接到了來自拉薩方面的指示,要他們把人拉到雪山上去,跟紅漢人對抗。

     木學文便是在這個時候接到了噶丹寺的請柬,請他到寺廟裡和八大老僧以及上層貴族一起商議峽谷的未來。

    土改工作隊的所有隊員都反對木學文去,但是他說:“如果我不去,他們看不到我們的誠意。

    ” 木學文去的前一天晚上,他的床鋪上飛進來一張神秘的字條,上面隻有一行藏文字,“危險,勿來。

    ”工作隊的隊員們都感到奇怪,由于最近一段時間形勢嚴峻,土改工作隊所在地藏公堂的前後都有武裝崗哨,别說來一個人,就是一隻鷹也飛不進來。

    木學文笑着對自己的隊員們說:“你們看,即便藏區真有神靈,也是站在我們一邊的。

    ” 實際上木學文心裡還挂記着寺廟裡的一個喇嘛,因為人們傳說,這個喇嘛可能就是他的父親。

    而且木學文憑直覺可以斷定,這張紙條和這個喇嘛有關。

     木學文在成都上學的歲月裡,母親木芳從沒有提起她被人搶過,也很少提起他父親。

    随着歲月的流逝,世事變遷,木學文一天天長大,父親在他的腦海裡就隻剩下一個個子高高的男人的模糊印象。

    有時他在夢中見到一個躍馬橫槍、滿臉絡腮胡的藏族漢子,有時一個穿長袍馬褂的男人又老是在他的夢裡浮現。

    他曾經問過自己的母親,父親究竟喜歡穿馬褂長衫呢還是穿藏族人的楚巴?母親總是支支吾吾,實在無法回答就以眼淚來面對。

    回到峽谷工作以後,他曾經想從他母親那裡得到有關父親的消息。

    但自從趕走了外國神父,凱瑟琳修女便不再認這個當了紅漢人的兒子。

    木學文隻能在峽谷裡的風聲中捕捉父親蹤影的蛛絲馬迹。

     幾天以前,他和那個曾經搶過他的母親、現在皈依了佛門的吹批喇嘛在寺廟外面的白塔前見過一面。

    正如人們所說,他是寺廟裡個子最高的喇嘛,看上去比木學文還要高,隻不過沒有年輕的縣長挺拔、魁梧。

    他圍着轉經塔一圈又一圈地轉,每轉一圈,都要往白塔上放一個小石子,那上面已經密密地放了上千顆石子。

    木學文開初不相信一個搶掠成性的巨匪會這樣心無旁骛地圍着一座座無言的白塔兜圈子。

    他站在一邊默默地看了他許久,他在陽光下顯得猥瑣、謙卑、遲疑,像一個過早地被生活壓垮了的老年人。

     木學文終于鼓起勇氣對他喊:“哎,你,過來一下。

    ” 那個高個子喇嘛定定地看了身着軍裝的木學文好一陣,才慢慢走到他的身邊,躬身向他施了個禮,謙遜地說:“大軍,你是叫我嗎?” “師父,叫什麼名字?”木學文問。

     “大軍,我的法名叫吹批。

    ” “出家以前呢?” 吹批喇嘛坦然地說:“出家以前,我是一個魔鬼,不配有人間的名字。

    ” “那麼,你有家人嗎?” “出家人,哪裡有家?寺廟就是他的家。

    ”吹批喇嘛說。

     “我是問你,還有沒有親人?”木學文緊張地看着他。

     吹批喇嘛依舊平和地說:“大軍,不要費那些心思了。

    我的罪孽我一個人贖還,與我的親人沒有關系。

    ” 木學文心裡有些感動,又湧上來一股強大的憐憫。

    如果這個高個子喇嘛真的是某個人的父親,他應算是一個偉大的父親。

     但是如果作為一個革命者的父親,那就有些糟糕了。

    木學文自參加革命以後,從來都是在各式幹部履曆表的家庭成員一欄上,填寫“父親,納西商人,已亡”。

    不是木學文想掩蓋什麼,而是他小時候能從母親那裡得到的有關父親的消息就是這些。

     第二天木學文讓土改工作隊暫時撤到瀾滄江東岸,自己帶着一個通訊員如約來到寺廟,他們都沒有帶槍,是真心來談判的。

    武裝喇嘛們虎視眈眈地擁在措欽大殿的外面,有的人連槍都上膛了。

    木學文沒有看到這些時日以來一直萦繞在他腦海裡的那個高個子喇嘛吹批的身影。

    他被引到大殿樓上的一間掌教廳,寺廟的兩大活佛——年輕的六世讓迥活佛和年邁的绛邊益西活佛以及八大老僧都圍坐在幾張長條拼成的方桌前,野貢家族的堅贊羅布土司和幾個頭人坐在另一邊。

     木學文向活佛和老僧們施了禮,又向堅贊羅布土司點頭緻意,寒暄之後雙方開始正式的談判,主要是喇嘛們和堅贊羅布在滔滔不絕地訴苦。

    他們說自土改工作隊來後,寺廟的“神民戶”交租不積極了,連酥油也不給寺廟供啦,沒有酥油用什麼點佛菩薩面前的酥油燈?“神民戶”是大清乾隆皇帝在位時恩賜給寺廟的,民國政府都不管“神民戶”的事,你們共産黨為什麼要削減“神民戶”的戶數呢?沒有“神民戶”的供養,寺廟拿什麼敬奉給神靈,神靈要是發怒了,峽谷的衆生怎麼生存? 堅贊羅布土司今天就像他父親頓珠嘉措當年要和納西人打仗時那樣,全身武士裝打扮,甚至還把那隻野貢家祖傳的能抵禦槍彈的金靴也挂在了胸前。

    他插進來說,你們不但搶走了我們家的奴隸,還煽動那些下人們把高利貸借據和地租契約都燒了,沒有這些東西,我還是峽谷裡的土司嗎?你們不是委任我當副縣長嗎?一個副縣長沒有奴隸,也沒有為他種地的佃戶,甚至連借出去的錢都要不回來,還算是一個副縣長?我連一個乞丐都不如。

    這就是你們的土改嗎?你們什麼都管,連我妹妹的婚事也插上一手,現在她死了,——啊,願佛祖能超度她的亡靈,——都是你們讓那些賤民的腦袋發了瘋。

    要是在過去,土司家的婚事不順,是要打仗的哩。

     木學文平靜地說:“你們說得大體都對。

    共産黨的土改就是要把土地分給窮苦的百姓,不論是寺廟的土地,還是土司的财産,都應該勻一些出來救濟貧苦的百姓。

    共産黨為什麼能得到人民大衆的支持,就是因為我們給他們活下去的希望和生路。

    再說,貧富差别太大也違背佛教慈悲為懷的宗旨。

    信仰歸寺廟,土地歸民衆。

    大家兩不相擾,不是很好嗎?尊敬的绛邊益西活佛,清朝乾隆年間噶丹寺的‘神民戶’核定了一百五十戶,對吧?現在有多少戶呢?三百三十二戶,翻了一倍還多。

    而寺廟的喇嘛人數和從前沒有多大的變化呀。

    堅贊羅布土司,高利貸是舊時代的産物,是最不公平合理的,我們當然要廢除它。

    借你十塊大洋,就把人家兒子抓來當了八年的奴隸,天下還有比這更不公平的事情嗎?” “借債還錢,翻倍計息,無錢還債,以人相抵。

    這是規矩。

    ”堅贊羅布振振有詞地說。

     “我們革命的目的,就是要打破舊社會的規矩。

    而你們的出路,取決于你們是否和人民站在一邊。

    ” “野貢家族的人,從來就隻站在屬于相同‘帕措’[4]的一邊。

    隻有相同的血脈,才會有相同的種姓。

    ”野貢土司讪讪地說,“請問木縣長,你屬于哪個種姓呢?” 木學文一愣,然後才說:“我的生命是共産黨給的,因此你可以認為我屬于共産黨。

    但我們不是一個家族或者種姓,我們是全中國無産者階層的政黨。

    ” 堅贊羅布閃着狡猾的眼光說:“你可找到一個大種姓當依靠了。

    現在不是共産黨跟我們過不去,而是老冤家找上門來了。

    ” 木學文身上的血一下沖到腦門,他一拍桌子喝道:“堅贊羅布,共産黨不計個人私怨。

    如果你站在人民一邊,我和你就是朋友!” 談判陷入僵局,而且話題越扯越遠,從大地上的人間扯到天空中的神靈,雙方都無法說服對方。

    喇嘛們說峽谷的土地、鹽田是神賜予的,寺廟有權擁有。

    并舉出實例說,某一塊土地上曾有蓮花生大師的腳印,而另一片土地曾經是佛陀和魔鬼打過仗的地方,佛陀戰勝了魔鬼,才把土地留給了寺廟。

    他們還說,一個藏族人不會在乎你們分給他們多少地,我們能不能讓他們順利轉世投生,對他們來講才是最重要的。

    土司說當年峽谷裡沒有青稞也沒有牦牛,是一個受他家資助的活佛用風把青稞種吹到野貢家的後院裡,自此以後峽谷裡的人們才會種青稞。

    他們極力向共産黨的縣長證明,沒有土司和寺廟,就沒有峽谷的衆生。

    衆生沒有土地和生活貧困,是他們前世沒有修得好,如果他們聽土司的話和虔誠地來寺廟進香,他們的來世就會有很多的土地和财産了,說不定還可以投生到土司家哩。

    一個老僧對木學文說: “神靈照管下的土地,不需要土改。

    土改隻能帶來戰争。

    ” 木學文沒有接他的話,把臉朝向六世讓迥活佛:“尊敬的活佛,寺廟真的希望打仗嗎?” 六世讓迥活佛沉吟片刻,才說:“我在拉薩哲蚌寺學經的時候,僧人們在春天都不出門。

    因為他們害怕踩死地上的螞蟻。

    ” 木學文說:“出家人的清規戒律,我想你們都比我清楚。

    峽谷裡打了幾十年仗了,什麼最珍貴呢?是和平。

    ” 但是幾個喇嘛氣勢洶洶地說,不是寺廟不需要和平,而是你們紅漢人要來割佛菩薩的肉。

    神靈已經在昨天通過一朵烏雲告示人們了,寺廟和紅漢人終有一戰。

     讓迥活佛說:“那是魔鬼的陰謀,你們不要上當。

    ” 但他的老師绛邊益西活佛說:“神谕是不可違背的。

    一個僧侶的職責,就是服從神的旨意。

    ” 喇嘛們在歡呼,向木學文挑釁性地扇動着胸前的僧衣。

    木學文沒有感到害怕,而是感受到了讓迥活佛的悲哀。

     “我要到靜室裡閉關靜修了。

    ”讓迥活佛在人們的嚷嚷聲中緩緩地說,仿佛說他累了,要去休息一樣。

     盡管那聲音不大,但是所有的人都聽到了。

    渴望打仗的人像被迎頭潑了一盆冷水,呆呆地看着讓迥活佛。

     “如果殺戮能夠解脫惡業,還要僧侶做什麼?”讓迥活佛一字一句地說,然後起身,拂袖而去。

     木學文站起身來高聲說:“你們應該聽讓迥活佛的,别辜負了他的慈悲。

    ”但是喇嘛們的喧嘩淹沒了他的聲音。

    他走到措欽大殿外時,四個身材高大的武裝喇嘛圍了上來。

     “跟我們走。

    ”一個喇嘛命令道。

     “我是鹽田縣人民政府的縣長,你們不能這樣。

    ”木學文提高了聲音說。

     一個喇嘛用槍托在木學文的頭上猛擊一下,他眼前一黑,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他們把木學文囚禁在一間地牢裡,那裡面陰暗潮濕,有股腐爛的味道,還有絲絲血腥味若有若無地在黴爛的空氣中飄浮。

    天黑以後,木學文才醒來,他不明白以慈悲為本的寺廟為何還有地牢。

    不過他對這種地方并不陌生,當年他參加學生運動被捕後,也在這樣的地牢裡呆過。

     是夜,山風在峽谷的磨刀霍霍聲中哭泣了整整一晚。

    啟明星快升起來的時候,地牢的大門輕輕打開,有一縷星光飄進來。

    平時人們沒有注意到星光的穿透力,那是因為被黑暗埋藏得不夠深,隻有蹲過地牢的人才能看到星星飄逸的光芒。

    星光映襯着一個高大的身影,一步步地走向坐在地上的木學文。

    木學文心中長長地籲了口氣,總算見到他了,隻是沒想到是在這種情況下。

    木學文腳上還戴着腳鐐,要迅速站起來還不是那麼利索。

    但那個身影一躬身,就把木學文背起來了。

     木學文伏在他背上悄聲問:“我還有個通訊員。

    他在哪裡?” “他們殺了他。

    ”身影悶聲悶氣地說。

     “唉,他們還是叛亂了。

    ”小李才十七歲,是個剛從漢地參加工作的青年。

    木學文不知道他是如何死的,他不忍心問。

     他們走出了地牢,繞過幢幢僧舍,遠處傳來狗吠聲,西北的天空上一顆流星拖曳着長長的白光紮向遠方黑黢黢的群山,寺廟的頭通鼓還有一個時辰就要敲響,有幾個睡不着覺的老僧已經起床點燃了酥油燈,正在僧舍裡的神龛前默默地禱告。

    寺廟正在沉睡中緩緩醒來,而大地仍然被黑暗所覆蓋。

     噶丹寺并沒有圍牆,四處都有進出寺廟的小徑。

    他們從寺廟的背後溜了出來,其間木學文還看見兩個巡夜的喇嘛模糊的身影,但是他們沒有被發現。

    吹批喇嘛雖然人高馬大,但走起路來就像走在棉花上一般,一點響動也沒有。

    木學文想,不愧是當過土匪的人,幹這樣的事情易如反掌。

     “讓我下來走吧。

    ”木學文說。

    那時他們已經離寺廟有三裡地了。

     “得先把你的腳鐐弄開。

    ”吹批喇嘛把木學文放了下來,蹲到他的面前,用一把康巴刀撬腳鐐上的鎖,他幹得很麻利,三下兩下就把鎖撬開了。

    木學文說:“謝謝啦,你讓我當不成烈士。

    ” “我要你好好活着。

    ” “為什麼救我?” “度己度人,出家人的天性。

    ” 木學文從他蒼涼剛毅的臉上讀出了寺廟在這個時代不可避免的錯誤,他忽然擔心這個與自己的身份有暧昧關系的喇嘛如果也走向叛亂的隊伍,他們會不會在兩軍交戰中面對面呢?如此,他就更需要弄清他們到底有沒有那種關系。

     “師父,我想問你一件事。

    ” “問吧,趁天還沒有亮。

    ” “我的母親是教堂的凱瑟琳修女,我的父親在哪裡呢?” “他早死了。

    ”吹批喇嘛麻木地說。

     “怎麼死的?”木學文定定地看着吹批喇嘛的臉。

     “我殺死的。

    ” “你……”木學文很失望,隻有把目光轉向天上的星星,那上面興許有答案。

     “你走吧,天要亮了。

    ”吹批喇嘛又說。

     “我想起了童年時候的一匹小馬,是我父親送我的。

    我給他取了個名字,叫‘農批’。

    那是一匹灰色的馬,四個馬蹄卻是白色的。

    能跑,又聽話。

    我父親說,孩子,它會和你一起長大,但是你走的路要比它長,這樣你才會有出息。

    ” “你現在又有新的馬了。

    ” “可是我的小灰馬呢?”木學文看着星星喃喃地說。

     “别管它啦,它老了,而你還年輕,路還長。

    ”他語調輕柔,像一個慈祥的長輩對晚輩的囑咐。

     一聲槍響從寺廟那邊傳來,風帶來了喇嘛們的驚慌。

    這時他們已經走到了瀾滄江的溜索邊,木學文沒有得到答案,怅然跨上了溜索,他吊在溜索上回頭看着吹批喇嘛,但是喇嘛的臉上波瀾不驚,布滿麻木的蒼涼。

     木學文高聲說:“别跟他們走!想一想你為什麼出家。

    ”然後他雙腿一蹬岩壁,把自己射向了對岸。

     他沒有看見吹批喇嘛長久地伫立在瀾滄江邊,佝偻着背一動也不動,仿佛一棵正在枯老的樹;他也沒有看見山風吹動着那老喇嘛绛紅色的僧衣,向着他遠去的方向飄動,像一個父親對兒子殷勤召喚的手;他還沒有看見吹批喇嘛手裡撚動的佛珠,那佛珠陳舊而圓潤,在手指長年的撫弄下,像一顆顆虔誠的心,每撚動一次,都是對那個遠去的背影的祝福;當然,他更沒有看見老喇嘛目送他的目光越拉越長,那是最堅韌頑強、最熾熱溫情的目光,是世界上任何一個父親凝望長大了的兒子的目光,驕傲、幸福、自豪、希望全都深藏不露,堅硬的山風沒有把它吹散,而是将它越送越遠;最後,他沒有看見吹批喇嘛蠕動的嘴唇,沒有看見潮濕的眼眶——這雙眼睛後來見風落淚,具有佛的靈光;這軟弱的嘴裡想說什麼話,那深情的眼仁裡期待的是什麼,木學文永遠聽不到也看不到了。

     59.最後一槍 當天,峽谷裡的叛亂開始了。

    叛亂的隊伍首先襲擊了農會和藏民自衛隊,藏民自衛隊的隊長洛桑那天早晨還在溫暖的被窩裡就聽到了劃破峽谷甯靜天空的槍聲。

    “他們鬧起來了。

    ”他翻身爬起來,但是央金卓瑪死死地摟住了他。

    “别去,别出去。

    ”她說。

    “難道等他們打到家門口來嗎?”洛桑推開了央金卓瑪,他聽見了皮肉撕裂的聲音,聽見了心和心分開時痛苦的脆響。

    每個夜晚,他們依偎在被窩裡一分鐘也不曾分開過,他們還做同一個夢,隻是醒來後發現現實比夢中還美好,這讓他們常常幸福地從夢裡笑到夢外,又從夢外沉醉進夢裡。

    早晨起來時,他們必須小心翼翼離開對方的身體,動作快了或大了會把對方的皮肉撕扯下來。

    因為他們的膚肌是粘在一起的,心也是交融在一起的。

    因此,當洛桑聽見槍聲急忙起床時,不小心将央金卓瑪青春的皮膚撕痛了,把她盛滿柔情的心傷着了。

    但是他已經沒有時間來纏綿和道歉。

     藏民自衛隊和農會的人加起來,其實隻有三十來号人,而且他們手中的槍大都是陳舊的火繩槍,步槍也隻有幾支。

    堅贊羅布的“門戶兵”和寺廟裡的叛亂隊伍沖進村莊時,藏民自衛隊退守到了藏公堂。

    堅贊羅布土司手下的一個頭人紮巴多吉很快帶領叛匪們包圍了這座土司大宅對面的房子,他們用機槍把藏公堂的大門打成了篩子。

    洛桑指揮大家用桌子、櫃子等家什堵住大門,單調沉悶的火繩槍聲和步槍聲在叛匪們猛烈的射擊中顯得如此孱弱,就像暴風雨中折斷的樹枝。

    即便如此,土司家的馬隊也沒能沖進藏公堂,火繩槍的射擊就像長了眼睛,藏公堂外的一小塊開闊地上被擊中的人馬在到處翻滾,仿佛地獄中的景象再現。

    紮巴多吉躲在外面的一道土坎後高喊道: “洛桑,出來吧,土司老爺還沒有喝到你的喜酒哩。

    ” “可我想請他吃一顆槍子兒。

    ”洛桑在裡面說。

     “洛桑,牛糞堆不成高山。

    别說大話了,我家老爺要用你背叛的心下酒哩。

    ” “他還沒有那個口福。

    ”洛桑往外打了一槍,射穿了紮巴多吉的帽子。

     戰鬥持續到下午,叛匪們始終沒有攻進藏公堂。

    天要黑的時候,紮巴多吉又在外面喊了:“洛桑,看看誰在我手裡。

    ” 洛桑從藏公堂破敗的窗子看見了被綁着的央金卓瑪,還有所有堅守在藏公堂裡的自衛隊隊員和農會會員的妻子、母親、姐妹。

    洛桑的眼珠差點就爆裂出來了。

     “你們還是康巴人嗎?”他憤怒地喊。

     “跟着紅漢人跑,你們也算康巴人?”紮巴多吉反問道。

     “放了她們。

    我們男人的事情,用男人的方式解決。

    ”洛桑說。

     “那你們出來,我們商量一個解決的辦法。

    她們的命在你們手裡,想一想雲南那邊的土司們怎樣對待跟紅漢人走的女人吧。

    ” 據說雲南那邊一個叛亂的土司把抓到的女土改工作隊員剝光了衣服,将高高的樹梢拉下來拴在她們的乳頭上,然後一放樹梢,一團乳房就飛向了天空。

     “洛桑,别出來啊!他們會殺了你們。

    ”央金卓瑪高喊道。

     “别出來啊,孩子!”“别出來,哥哥。

    ”“别出來,爸爸。

    ”外面的女人們喊得聲嘶力竭。

     但是藏公堂裡的所有男人幾乎沒有猶豫,都出來了。

    他們緊握着手裡的槍,一步步地走向自己的親人,也一步步地走向死亡。

    紮巴多吉笑了,他說:“放下槍,我就放娘兒們走。

    ” 洛桑說:“先放了她們。

    ” 紮巴多吉一揮手,他手下的人便把繩子拴着的女人們都放了。

    紮巴多吉用槍指着洛桑說: “該你履行自己的諾言了。

    ” 洛桑深情地看了自己的妻子央金卓瑪一眼,手裡的槍“咣當”一聲落在了地上。

    他驕傲地說:“來吧,像個真正的康巴男人一樣。

    ” 紮巴多吉一槍打在洛桑的肚子上,但是他動也不動,眼睛還望着央金卓瑪,就像他第一次在鹽田邊看到那個美麗非凡的曬鹽姑娘時一樣,神情專注,心旌搖蕩,分不清現實和夢想,仿佛一步跨進天國,就看到了仙女。

     紮巴多吉又打了一槍,洛桑身子才搖晃了一下,他回過頭來,對紮巴多吉說:“你不是個男人。

    ” 央金卓瑪這時才從噩夢中醒過來,她一聲尖叫,像一頭暴怒的母獸,撲向紮巴多吉,在她咬下紮巴多吉的一隻耳朵時,她為洛桑擋住了射向他的第三顆子彈。

     機槍再次響起來了。

    它如此近距離地向人群射擊,人們還是第一次看到。

    仿佛那隻是藏族人炒青稞時青稞在鍋裡劈啪的爆響。

    為了親人自動放棄戰鬥的康巴漢子們像被砍倒的大樹,紛紛倒在了藏公堂外面的空地上。

    許多自衛隊隊員沒有想到對手會這樣不講信譽,他們也是康巴人,應該顧惜康巴人的名譽。

    多年前當他們面對徒手的納西男人和女人時,康巴騎手們選擇了榮譽,放棄了殺戮。

    正如兩個康巴男人持刀格鬥,刀被打落的那一方絕不會被刀還在手上的一方殺掉,要麼他認輸,要麼他把刀揀起來,再重新搏殺。

    你赢了,但必須赢得很驕傲;同時你也應該讓對方輸得很尊嚴。

     被機槍掃倒的自衛隊隊員眼睛都沒有閉上,永遠也閉不上了。

    洛桑的眼睛還望着他的央金卓瑪,她也深深地凝望着他。

    兩人的目光永恒地交織連接在一起,就像兩隻緊挽在一起的手。

    以至于當人們擡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