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五十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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們需要女人,請不要動我們的妻子和女兒。

    ” 但是一個下級軍官一槍就打在和萬祥的肚子上,他說:“你們不是自己宣布解放了嗎?這就是你們的解放。

    ” 東巴和阿貴想通過做法事迎請納西人的神靈來解救遭受災難的村莊,他的法鈴剛剛搖響,一個大兵揮起槍托就将他打倒在地,把那召喚神靈的法鈴踢到了牛圈裡,還說:“煩不煩哪,裝神弄鬼的幹嗎。

    ” 左鹽田的血腥味飄到了山澗對面的右鹽田,年輕一些的女人全都失去了說話的能力,恐懼攫住了每一個人的心。

    從山梁那邊升起的黑煙直達到雲層之上,并且久久不散。

    峽谷裡那麼猛烈的大風,竟然沒有吹散這象征着死亡與災難的濃煙,它們就像凍結在天空中一樣。

    一些教友聚在教堂裡,讓沙利士神父想個辦法。

    神父說:“他們是政府的正規軍,不是澤仁達娃的土匪武裝,可怎麼連土匪都不如?如果他們有大炮,教堂的抵抗也是無意義的。

    ” “神父,我們的妻子和孩子,地裡的莊稼和牛羊,都是在主耶稣的護佑之下的,難道今天就是你說的世界末日嗎?”一個教民問。

     “如果末日的審判到了,我們要為主的光榮作好準備。

    ”沙利士神父吩咐亞當說,“敲鐘吧,榮耀天主的時刻到了。

    讓我們上圍牆。

    ” 急促的鐘聲在村莊上空回蕩,教民們從沒聽到過教堂的鐘聲如此驚惶緊迫。

    那鐘聲仿佛在說,耶稣有難了,快去拯救遇難的基督。

    村子裡從十幾歲到六十多歲的男人都帶上了家裡能找到的自衛武器——火繩槍、弓弩、長刀、鐵矛、斧子,女人們則帶來了菜刀、剪子、錐子,即便她們不能用它來殺死敵人,也可用來殺死自己。

     天快黑時,在左鹽田作惡夠了的魔鬼們挾帶着死亡的氣息向右鹽田撲來。

    神父站在牆頭,手拿一支頂端鑲有銅十字架的法杖,悲怆地喊道:“天主的子民,讓我們跟随主的召喚,與他同去!” 奔殺而來的馬隊大約有兩百來人,張狂的蹄聲敲打着甯靜的驿道,攪起的塵土沖天而起,像随同魔鬼一同撲來的霧瘴。

    兩個修女和其他女人們一樣,準備好了剪刀,當教堂被攻破時,也就是她們為主獻身、保持貞潔的最後時刻。

    村民們在胸前畫着十字,低聲的祈禱,有個教友唱起了贊美詩,然後大家低沉地跟着一起唱—— 父啊這杯酒,這杯酒,這杯苦酒, 你是否要我把它喝幹? 我心煩意亂,我害怕; 求你賜我力量,求你給我勇氣。

     背起十字架,背起十字架, 走到骷髅山下,走到骷髅山腰, 走到骷髅山上,像一隻綿羊, 在屠刀下,沒有抵抗。

     低回婉轉的歌聲在教堂上空盤桓,像一道悲壯的牆,準備同一切來犯者同歸于盡。

    教民們都清楚,這不是和喇嘛們的戰鬥,喇嘛們隻沖着教堂的十字架和神父而來,今天他們面對的禽獸是要霸占他們的女人、孩子、房子、牛羊。

    他們甯願速死,也不願看到那悲慘的一幕在自己的眼前發生。

     馬隊沖到離教堂兩百米處猝然停下,山谷裡靜得像沒有人一樣,死亡的氣息卻在四處蔓延。

    雙方對峙了約五分鐘,對方顯然在觀察估量這視死如歸的教堂。

    一個教友實在忍受不了這決死前的拖延,他猛然站在牆頭上,發出藏族人驅趕野獸的那種高亢激昂的吆喝: “膽小鬼,下地獄去吧!”然後他用火繩槍沖那邊打了一槍。

     令人驚奇的是對方沒有還擊,也沒有提缰沖鋒。

    一個士兵下馬往前走了十幾步,大喊:“不要開槍,我們長官有話對你們講。

    ” 他說的是漢話,圍牆上隻有沙利士神父聽懂了,他招呼教民們安靜,然後站在垛樓上,用久已生疏的漢話說:“這裡是教堂,是受國民政府保護的。

    看在主的分上,我希望你們善待自己的仁慈!” 這時一個軍官模樣的人站到了馬隊前,高聲問:“你就是那神父嗎?” 沙利士神父凜然答道:“正是。

    如果你有罪過忏悔,可以對我說;如果你有什麼災難要降臨到這個村莊,我向耶稣發誓,你要下地獄。

    ” 那軍官說:“别緊張,能下來談談嗎?” 神父回答說:“與人交談,拯救有罪的靈魂,正是我的天職。

    ” 神父把法杖交給亞當,對教民們說:“假如我回不來了,相信主,他會幫你們度過這一劫。

    ” 教民們全都跪下了,很多人淚流滿面,他們乞求神父不要離開。

    神父将他們一一攙起,可是他發現他永遠攙扶不盡這些屠刀面前的羔羊了。

    因為當他去攙扶下一個時,剛扶起來的那個又跪下了。

    神父此時也老淚縱橫,說了句與自己的聖職不相稱的話:“這不是為了使你們得救,而是我自己也看不到災難的盡頭了。

    ” 一刻鐘後,沙利士神父站到了軍官的面前,看到他肮髒的軍服領口後挂着的銀白色十字架。

    他威嚴地說:“你這罪人,難道見了十字架還不知道忏悔嗎?” 軍官沒有發怒,笑着問:“是新教教堂嗎?” “不,是天主教的聖母聖心教堂。

    ” “可惜,我是新教教徒呢。

    ”軍官說。

     “那有什麼區别,在上帝面前,你們都是有罪的。

    ”神父喝道。

     “誰知道呢?皈依了上帝的人都有罪。

    神父,我想看看你的教堂。

    上帝啊,我有好多年沒有進過教堂了。

    如果你允許,我還想請你聽聽我的忏悔。

    ”他見神父沒有反應,又自己嘀咕道:“誰知道這是不是最後一次忏悔。

    ” “可憐的罪人,但願我能醫治你邪惡的靈魂。

    ”神父松了一口氣,“你的士兵,那些異教徒,不能進村莊和教堂。

    ” 軍官大度地說:“遵命,神父。

    這些家夥本來就隻配在路邊吃土。

    神父,你先請吧,我随後就來。

    我保證,一個人。

    ” 神父回到教堂時,人們用疑惑驚恐的目光望着他。

    神父說:“都回去吧。

    主再一次顯示了自己的力量,那是一支由一個基督徒帶領的軍隊。

    唉,多年來這樣的事情還是第一次。

    這是主的恩典。

    ” “可是他們在左鹽田燒房子、搶女人。

    ”一個教民說。

     神父一時語塞,竟然說:“誰叫他們不信奉我主耶稣。

    當年十字軍東征攻下聖城耶路撒冷時,異教徒的屍體和鮮血淹過了十字軍戰馬的馬膝。

    ”他看着驚詫得張惶失措的教民們,又說:“主自會審判他們的罪孽,至少我們現在安全了。

    回去吧回去吧。

    ” 當神父為那個軍官打開教堂的大門時,他驚詫于自己的眼睛。

    他看到一個西裝革履、紳士味十足的中年男人站在他的面前,盡管他的左手還用繃帶吊在胸前。

    “神父,你瞧,我信守了我的諾言。

    我可以進來了嗎?” “天國的大門永遠向迷途的羔羊開啟,”神父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确信自己沒有看錯人,“請吧,尊敬的軍官先生。

    ” 他們進了教堂的院子,向教堂大殿走去,神父說:“自這所教堂建立以來,還沒有一個新教教徒進過這扇大門。

    不過在此特殊時刻,讓我們摒棄教派之争,都皈依到天主的仁慈之下吧。

    ” “是上帝的仁慈。

    ”軍官說。

     “都一樣,”神父說,“他的慈悲與憐憫對我們同樣重要。

    ”他把祭台上的蠟燭點燃,教堂籠罩在一片柔和朦胧的燭光之中。

     軍官在耶稣的聖像前單腿跪下,低頭畫了個十字。

    然後他嘀咕道:“天主教的教堂我也是第一次進呢,要是我媽媽知道了,肯定會打我屁股。

    ” 神父問:“你是在哪裡受的洗?” “上海徐家彙耶稣聖心教堂。

    ”軍官在教堂裡四處打量。

     “噢,主,那可離這裡很遙遠。

    ”神父感歎道。

     “是啊,命運把我抛到這裡來了。

    ”軍官傷感地說。

     “是主把你感召到這裡的。

    ”神父肯定地說。

     “誰知道呢?”這是軍官的口頭禅。

     也許這隻迷途的羔羊永遠找不到去天國的路了,甚至連回家的路都找不到。

    沙利士神父想。

     “神父,你看我們能打赢這場戰争嗎?”軍官突兀地問。

     “我不是占星術士,我隻拯救有罪的靈魂。

    ”神父矜持地說,“多年以前,一支軍隊被你們追趕到這裡,但是現在輪到你們被他們追趕。

    當兔子也會追趕獵人的時候,主的光芒就照耀在兔子身上了。

    ” “可他們是不信耶稣基督的。

    ” “誰知道呢?”現在輪到神父來說這句話了。

    “他們離你們有多遠?” “已經過了金沙江進入藏區了。

    雲南、四川那邊全都赤紅一片啦。

    神父,你也不會有好日子過了。

    ” “那有什麼關系,關鍵看他們有沒有信仰。

    ”神父說。

     “當然,他們有信仰,不過他們信仰蘇俄那一套。

    一個大胡子德國人馬克思,一個小胡子俄國人列甯,還有一個不留胡子的毛澤東,就是他們的彌賽亞。

    ”軍官怨氣沖天地說。

     “我也很奇怪哩,這個世界越來越亂了。

    彌賽亞太多啦,上帝會憂郁的。

    ”神父說。

     “他們就像有神相助,三下五除二地就把政府的軍隊打垮了。

    神父,獵人還會追趕兔子嗎?” “以納西人的眼光看,喏,就是白天被你的軍隊搶劫的那個村莊,萬物是有靈的。

    自然中的一切東西,無論是山水草木,還是飛禽走獸,都是神靈的化身。

    自然和人是兄弟,兔子和獵人也是兄弟。

    既然是兄弟,誰追誰,不過是一場遊戲。

    你何必在乎那麼多呢?” 軍官有些不明白神父的話,“可這畢竟是打仗,是要死人的。

    我最關心的,并不是誰的主義好,而是我能不能活下去。

    ”軍官顯得有些急迫。

     “你先忏悔吧。

    ”神父走進了忏悔室,放下布簾,“我的孩子,說出你的罪過。

    ” 很長一段時間,神父沒有聽到外面的聲音,他以為那個罪人消失了,或者被風吹走了。

    這時他聽到一陣低低的啜泣,“我也不知道怎麼走到今天這一步,就像一件摔爛了的珍貴瓷器,誰還珍惜它當初的完美與高雅呢?要是當年聽我母親的話,進神學院,然後做一名上帝的使徒,哪裡會有今天?可那時正在打日本人,我父親非要讓我上軍校,他說國家更需要熱血男兒,而不是牧師。

    ” “說說你今天的罪行。

    ”神父冷冷地說。

     “我有罪,神父。

    他們搶糧食,搶女人,都是在我的眼皮下幹的,我沒有制止他們。

    我們這樣做,不是由于我們手裡有槍,而是因為我們害怕。

    我們走在山路上,連一隻烏鴉飛過都要讓我們驚恐半天。

    我們還孤獨,思念家鄉,在藏區轉了一個多月了,天天都和死亡打照面,軍官們看不到前途,士兵們隻想女人,及時行樂,過一天算一天。

    神父,别看我的隊伍有兩百多号人,可一大半是拉來的土匪武裝,如果我制止他們,我們就會火并一場。

    其實,我也肚子餓啊神父。

    ” “我主耶稣把面餅分給他的門徒,讓成千上萬的人都吃飽了肚子。

    你應該記得耶稣的奧迹。

    ” “神父,我怎麼能跟一幫餓紅了眼,不知明天腦袋是否還在肩膀上的大兵講耶稣?” “正是這生死存亡的關頭,人的靈魂才能獲救。

    一支沒有信仰的軍隊,是支持不了多久的。

    多年前被你們追趕的那支軍隊,路過這左、右鹽田,雞不飛狗不叫,對百姓秋毫無犯。

    他們盡管衣衫不整,武器破舊簡陋,但走到哪裡,就把歡笑和歌聲帶到哪裡。

    仿佛他們并不是被追趕者,而是一群去開拓新大陸的人,是摩西引導猶太人出埃及的上帝的寵民。

    我的孩子,請對比一下你的軍隊的所為吧。

    ” “神父,如此看來,我們是一點希望都沒有了嗎?” “如果你的軍隊不可教化,如果他們依然堅持異教徒的暴行,如果你還把自己當成一個基督,那麼,放下武器,重新皈依到天主的仁慈之下吧。

    ” “可是,可是,即便上帝赦免了我的罪,共産黨不會寬恕我的。

    我跟他們打了那麼多年,他們會殺了我的。

    ” “殺人者終将被人殺,與其拿起武器,不如舉起聖十字架。

    ” 外面沉默良久,似乎軍官在想武器和十字架孰輕孰重。

    “晚了,神父。

    ”他的聲音陰郁而空洞,像來自地獄的邊緣。

    “上帝與你同在。

    ”他說。

     “主與你同在。

    ”神父灰心地想,這顆罪惡的心靈,他是拯救不了啦。

     軍官起身告辭,神父從忏悔室裡出來時,隻看到軍官寬闊、筆挺的背影。

    他似乎在抹眼淚。

    神父内心深處發出一聲歎息,他沖那背影喊: “在你刀光劍影、充滿血腥的日子裡,請留下一點點時間,接受末日的審判吧。

    天國近了,你應當忏悔!” 這聲音在兵荒馬亂的歲月裡,從藏區的教堂内喊出,顯得那樣的遙遠和凝重,仿佛是耶稣在聖城耶路撒冷的聲音,穿過漫長的時光隧道,把上帝即将來臨的憤怒審判告示于他的罪人面前,令人恐懼,又讓人沮喪、悲哀。

     軍官在教堂的門口站住了,就像站在審判台上的罪人,一動不動,長久才說:“他媽的,會有人來審判我的。

    ” 兩天以後,紅漢人的軍隊就打過來了。

    他們在左鹽田一側的一個山頭上和國民黨殘軍打了一仗,嘹亮的軍号和沖鋒的呐喊瞬間就如洪水一般淹沒了曾經在百姓們面前不可一世的白色漢人。

    他們被追趕到瀾滄江邊,可是沒有誰敢把自己挂到溜索上去,盡管那樣或許可以保一條命。

    有幾個白色漢人試圖遊過江去,但是他們的頭像江水中飄零的幾截朽木,轉瞬就不見了蹤影。

    一些白色漢人跪在地上,把手裡的槍舉得高高的,另一些知道自己最終逃不脫紅漢人懲罰的軍官拔槍自盡。

    那個吊着一條胳膊的敗兵團長在這時想起了耶稣基督,他往教堂方向跑,不知是想去赢得上帝的護佑,還是想找神父做最後的忏悔。

    在他看到教堂的十字架時,幾個追擊而來的紅漢人撲倒了他。

    到他被五花大綁地押走時,他想起了神父的話,末日的審判來臨了。

     56.個人的失敗 此時才是峽谷真正的解放。

    前些日子由那隻雲雀宣布的解放不過是一些上層人物為了向紅漢人表示友好,提前發布的一個消息。

    人們發現紅漢人的軍隊裡有一個藏話說得非常流利的年輕軍官。

    這個長有兩個舌頭的青年身材高大魁梧,看上去有些面熟。

    直到他帶了幾個紅漢人到了教堂,喊卧病在床的凱瑟琳修女“媽媽”時,人們才恍然大悟,噢,主啊,他是木芳的兒子! 紅漢人這次來到峽谷和他們上次一樣,紀律嚴明,樸實熱情。

    他們為老百姓挑水、背柴、耕地,還到鹽田幫曬鹽女們背鹽鹵水。

    沙利士神父想在這支軍隊中找到他曾經為他們治過傷的紅漢人,可是他們個個看上去都差不多,幾乎就像一群随着歲月的流逝而不會有什麼變化的年輕人。

    神父特地讓人做了一幅橫幅,上面寫着“榮耀屬于仁慈的軍隊”,并把它挂在教堂外面的驿道路口。

    他借此表達了自己對這支軍隊的欣賞。

     沙利士神父以樂觀的語調給教區主教大人寫了一封信(他已經有半年多沒有得到主教大人的音訊了),他在信中寫道: 自紅漢人來了以後,峽谷裡一樣都沒有改變,土司依舊是土司,寺廟的喇嘛照樣供奉他們的神靈,而上帝的子民也沒有受到一絲侵犯。

    唯一有所改變的大概是峽谷從此變得更安甯了,紅漢人看上去似乎比白色漢人做事更有效率得多。

    我想我有充足的理由繼續在這個地方留下來。

    既然那麼多年來上帝的聖教事業在強大的藏傳佛教包圍下都堅韌地存活了下來,那麼,上帝的羔羊們同樣可以在紅漢人的世界中生存下去。

     這封信還沒有來得及發出去,沙利士神父便接到了紅漢人讓他離開峽谷回國的通知。

    這個要神父命的通知是凱瑟琳修女的兒子木學文帶着一個紅漢人的政委來告訴他的。

     他們就坐在教堂的陽光下交談,那是一次饒有趣味的談話,表面上看雙方談的話題風馬牛不相及,實質上則是沙利士神父沒有弄明白在中國政治與宗教的關系。

    他争辯說,你們可見過沒有牧人的羊群嗎?你們不想讓自己的百姓升向天堂嗎?政委說,我們所認為的天堂就是共産主義,它是實實在在的。

    要不了幾十年,我們就可以達到這個目标了。

    你們的天堂裡并沒有什麼具體的目标,好像隻有一個上帝。

    而一切統治階級、帝王将相,都是我們要打倒的。

    蔣介石不是被我們打倒了嗎?神父以自己多年來在深山峽谷裡對蔣介石極為膚淺的認識,極力想向政委說清他們和羅馬教會的區别,但是他越說越糊塗,越說越像政委所認定的帝國主義分子。

    當他論說到羅馬教會把中國劃為一個教省,邊藏地區視為一個大的教區時,就引來政委的猛烈抨擊,他向神父指出:新生的人民共和國是一個獨立主權的國家,有自己的民族尊嚴,也有自己曆史悠久的宗教,如佛教、道教、儒教等,幹嗎要讓你的什麼羅馬教廷來管中國的宗教事務。

    三日之内,你必須離開這裡。

    神父固執地說,要我離開,除非有教皇的手谕。

    政委更加嚴厲地說,什麼教皇?中國的皇帝、總統、委員長,統統都被我們推翻了。

    你那個教皇也應該被打倒,讓人民起來革他的命。

    神父用拉丁語嘀咕了一句,異教徒的言論。

    政委問,你說什麼?神父苦笑道,我說你現在就在革我的命了。

     上午的陽光暖洋洋的,在以往,這是神父喝茶的好時光。

    他時常會捧一本東巴經書坐在屋頂的平台上,面對空曠的峽谷和高遠的藍天,喝着亞當或者修女們打的酥油茶,時睡時醒,一坐就是幾個小時。

    可憐的神父忘記了這是人衰老的信号,忘記了自己的存在,忘記了現實和夢的區别,忘記了自己是個神父還是納西東巴象形文字的研讀者,忘記了頭上日益稀疏的白發和下巴上越長越密的胡須,忘記了自己究竟從哪裡來,甚至還忘記了山上的杜鵑花一歲一枯榮。

    當它們年年把峽谷裡的山梁點染得色彩斑斓,像印象派大師的巨幅油畫時,沙利士神父常常會為這蔚為壯觀的大自然感動得涕泗橫流。

     沙利士神父忽然想到一個關鍵的問題,他問:“你們趕走了神父,誰來照管那些信奉耶稣天主的教民呢?誰來拯救他們的靈魂?我的迷途的羔羊啊。

    ” 政委響亮地說:“毛主席,共産黨。

    我們不把他們當羔羊,我們要讓他們做新中國的主人。

    ” “可是人的靈魂生來就是有罪的。

    這是原罪,知道嗎,尊敬的政委先生?在上帝面前,我們都是罪人。

    ” “我隻知道人民無罪,有罪的是國民黨反動派和帝國主義及其走狗。

    ” “你說的是政治,我說的是宗教。

    政委先生。

    ”神父說。

     “宗教從來就是為政治服務的。

    我說的對吧?” 沙利士神父終于不得不面對自己在右鹽田教區——這個在西藏克服了無數難以想象的困難才建立起來的唯一傳教點——的失敗。

    導緻這場敗局的不是來自于宗教派别之争,不是西藏惡劣的自然環境,不是與羅馬教會遙遠的距離,不是民族與民族之間的文化差異,不是語言的巴比倫塔,不是酥油茶和咖啡的味道區别,不是青稞酒與葡萄酒不同的醇香,不是羅馬教堂的尖頂與藏式土掌房的建築風格之不同,當然也不是一個傳教士飄零的白發,更不是上帝仁慈的目光沒有垂憐到這地球上最偏遠蠻荒的峽谷,而是政治。

     “如果你們真要趕我走,那麼,我接受我個人的失敗。

    ”神父顫顫巍巍地站起身來,緩緩地說,“我不想再多說什麼啦。

    如果上帝不被更多的人所接受,或者說,雖然我們有一萬個理由證明上帝存在,但卻被地球上另一部分人所不能理解和認知,曆史就會重新制造出一個救世主來。

    由他來創造一切,并發号施令,帶給人們新的福音。

    願主保佑我們大家。

    ” 政委笑了,以勝利者的姿态。

     政委走了以後,木學文想留下來陪陪他母親,可是凱瑟琳修女從病床上硬撐起來把他擋在門外。

    “别進來,”她喑啞着嗓子說,“既然你們趕走了神父,也就可以趕走自己的媽了。

    ” 木學文那時正年輕氣盛,對他母親的落後表現深為不滿,他站在院子裡高聲說:“媽,全中國的婦女都解放了,可是你怎麼還執迷不悟?這些騎在你們頭上欺負藏族人的外國傳教士,都是些帝國主義的走狗、特務。

    ” 凱瑟琳修女那時還深深地沉浸在對都伯修士的思念中不能自拔,他似乎是第一個讓她刻骨銘心地感受到了愛的男人,盡管這種愛是在都伯修士離開以後,才一個夜晚一個白天,又一個夜晚又一個白天地增強,就像雨季來臨時天天見漲的江水。

    可是現在她含辛茹苦養大的兒子卻說她日思夜想的人是狗,是她在漢地時領教過的曾帶給她深深屈辱的特務。

     “滾出去,你不再是我兒子了。

    ”她喝道。

     那是嚴峻而漫長的一天,教堂裡一片死氣,像戰敗的戰場。

    人們說話走路都是輕輕的,因為沙利士神父仿佛佛教徒的活佛入定了一般,在院子裡一直坐到天黑。

    微娜修女下午時曾小心地到他面前問,如果神父真的要離開,她怎麼辦?神父靜默了許久,微娜修女的腰都站麻木了,他才說:“服從主的安排吧。

    ”這是他說的唯一一句話。

    吃晚飯時,廚子諾斯費了好多口舌才把神父勸到餐桌邊。

    那是一頓讓諾斯絞盡腦汁的晚餐,神父愛吃的燒小牛肉,土豆泥,烤羊排,炸青豆,鮮菇湯,還有一碟新鮮奶渣和幾個時令蔬菜。

    天知道諾斯從哪裡搞來這一頓豐盛的晚餐,即便是聖誕節,教堂的餐桌上也難以有這麼多的菜。

    大約是因為菜很多的原因,人們在作晚餐前的禱告時把經文默念了一遍又一遍,可是神父面對菜肴豐盛的餐桌就像睡着了。

    最後,他隻喝了半碗酥油茶,就起身回自己的房間去了。

     “盡管他們顯得很有教養,但是他們不站在你的一邊。

    ”沙利士神父在房間裡轉來轉去,不知道自己該先收拾些什麼。

    房間裡淩亂得如他的思緒。

    他已經在這片隐秘的峽谷生活了四十多年了,他忽然發現自己根本就沒有考慮過離開這裡。

    他根本就不知道該如何收拾要和這片土地分離的心情!無論是教會要他回去述職,還是巴黎那些大學和學術機構的邀請,都沒有讓他産生過一絲離開自己的信徒的念頭。

    在這段漫長的歲月裡,他對上帝的事業是否能在西藏獲得成功已再不在乎,當年來到峽谷之初一心要為上帝獻身的狂熱、執著、理想,現在已經變成連他自己都感到吃驚的冷靜、隐忍、沉默。

    甚至連傳教士們經常提在口中的異教徒,他也能以超然的态度來對待,他已經是納西人的朋友,西方公認的納西學者。

    誰知道再過上幾十年,他會不會成為佛教徒的朋友,成為一個藏學專家呢?——隻要上帝給他時間和機會。

     主啊,教會和中國新生的政府會不會達成某種協議呢?現在的境況是否像滿清王朝垮台後,國民政府坐穩江山以前那一段黑暗混亂的時期?當蔣介石委員長成了中國的統治者,他不是還讨了一個教民世家的閨秀做妻子嗎?清朝皇帝發給的傳教護照他們照樣承認。

    事實上任何一個穩定的社會一定是有信德的社會,當中國的混亂被共産黨結束以後,誰知道他們會不會把教會的教士們再請回來呢? 神父不由得樂觀起來,樂觀到不想帶走什麼東西。

    最後他隻收了三套換洗衣服和一本《聖經》。

    他明确地聽到了主的旨意,他必将回來。

    多則八九年,少則兩三年,這峽谷裡教堂還是教堂,神父還是神父。

    深夜十二點了,沙利士神父忽然精神抖擻,一反下午時的萎靡不振。

    他叫醒了亞當。

    亞當以為自己在夢裡,因為他看見神父的眼睛像黑暗中的豹眼,熠熠閃光。

    他跟着神父來到教堂的忏悔室,不解地問:“神父,你要聽忏悔,是不是太早了點?”沙利士神父狡黠地笑笑:“我要你看一個秘密。

    來,掀開這塊地闆。

    ” 他指指忏悔室裡平時自己坐的那張高高的凳子下,亞當舉着酥油燈趴在地上,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上面隐藏的機關。

    在這個世紀末,教堂的新神父安多德也是在這樣的一個夜晚,在凱瑟琳修女的指點下,才發現教堂最後的秘密。

    此刻這個秘密在亞當看來一文不值,神父半夜三更地叫他起來,不過是讓他将一大摞手稿和納西人的東巴經書抱到地窖裡去。

    神父老了,老得抱不動自己看的書和寫的東西了。

    亞當想。

     他們在地窖裡折騰到淩晨三點,才把一切都收拾好。

    手稿和東巴經書都裝在一個密封的大鐵箱裡。

    亞當記得,這個大鐵箱還是當年天上的神鷹給神父投來早餐的那隻箱子。

    在出地窖前,亞當多了一句嘴,他問:“神父,你藏的這些東西難道比珠寶玉石還值錢嗎?” “珠寶玉石值幾個價。

    這是無價之寶啊。

    ”神父撫摸着用油紙包裹得密密實實的書稿說,仿佛撫摸着一個聖嬰。

    神父沉默良久,又說:“亞當,我走後,對你有個要求。

    ” 嘴快的亞當說:“神父,不用你說,我已經知道了。

    盡心侍奉我主耶稣,虔誠的祈禱,過一個基督化的生活。

    ” 這個世紀初,峽谷裡的流浪兒亞當被沙利士神父收留以後,便在教堂裡長大,成為教堂的敲鐘人。

    神父視他如同自己的孩子,他聰明機靈,伶牙俐齒。

    早些年神父想給他撮合一門親事,但是亞當說他不願意離開教堂和神父,而他多嘴多舌的毛病有時也讓人讨厭。

    神父突然有些後悔,今晚應該叫諾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