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五十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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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蒙難 這年春,一隻雲雀帶來了改朝換代的消息。

    那是一隻從很遠很遠的漢地飛來的渾身通紅的雲雀,峽谷裡從來沒有人見到過它。

    連東巴和阿貴也不知道這天空中的紅色精靈來自何方。

    它從雲層之上俯沖下來,響亮的叫聲喚醒了沉睡的峽谷。

    春風在它的翅膀之後,峽谷裡的第一場春雨應着它的呼喚。

    那個雨後清新的早晨,雲雀落在左鹽田縣衙門前的一棵核桃樹上,唱起了誰也聽不明白的歌。

    左鹽田的納西人都紛紛圍過來聆聽雲雀的歌聲,令人奇怪的是,縣衙門大門洞開,裡面一個人也沒有,連平時縣守備隊站崗的士兵也不見蹤影。

    到了中午,一條峽谷的人都知道了這樣一個消息:縣衙裡的縣長大人跑了,“彈壓委員會”的官吏們不見了蹤影,守備隊的士兵扔下槍換上了老百姓的衣服。

    一隻紅色的雲雀告訴人們,這裡和平解放了。

     那時峽谷裡的人們對解放的理解就是再沒有了漢人的衙門,鹽民們可以不被抽高額的鹽稅了;而對瀾滄江西岸的喇嘛們來說,和平解放就是趕走洋人和漢人,讓峽谷重新回到神靈的統治中。

     事實上那一陣教堂的上空始終籠罩着一股厚重的晦氣,東巴和阿貴早就看出來了,他曾警告過沙利士神父,你們的教堂裡有一股污穢之氣,那是有了男女私情才會發出的氣味。

    它玷辱了你們的神靈。

    當時沙利士神父一笑置之,隻把這忠告當成納西人特有的情愛觀。

    通奸會污染神靈控制的天空,并産生一種污染鬼——穢鬼,這種鬼原來是不存在的,就像欲望的痛苦和愛情的不幸原來不存在一樣,都是因為人們行為不檢點才造成的。

    沙利士神父現在也可以算作一個納西通了,教堂上空這一陣總是陰雲密布不過是一種自然現象罷了。

    至于和阿貴說的穢鬼将阻塞男人的尿道和女人的陰道,使右鹽田的男女再沒有了生育能力,沙利士神父更将此作為一種獨特的文化現象來看待,他在當天的日記中寫道: 納西人稱男人的精液為“尼”,女人的分泌液(或叫做生殖之蛋)為“窩”,他們認為“生殖之路”要暢通,人丁才會興旺。

    因此要保證“父親流尼之路”和“母親下窩之路”不受穢鬼的幹擾。

    那個認為地球上的天空都屬于他管轄的東巴竟然要求到我們的教堂做一次驅除穢鬼的儀式,他要迎請一個名叫“湊樹吉般”的性神來趕走穢鬼。

    這本來是一個很好的學習機會,但是主啊,我怎麼能讓一個信奉多神教的祭司到你的面前亵渎聖靈呢? 當凱瑟琳修女的腹部逐漸大起來、成為一個在上帝面前不容争辯的事實時,沙利士神父才發現自己原來太自信了。

    納西東巴真有一隻嗅覺靈敏的鼻子。

    那是教堂前所未有的一場災難,比當年喇嘛們在西岸搗毀了教堂和殺死杜朗迪神父還要嚴重。

    沙利士神父氣得大病一場,三天三夜茶飯不思,羞愧得不敢走上布道壇。

    那幾天連教堂呼喚教友們前來望彌撒的鐘聲都羞羞答答的。

    那兩個偷吃禁果的人兒,一個曾經想再度自殺,把一塊草烏吞了下去,但是沙利士神父及時地為她洗了胃,她命中注定一生要經曆無數次自殺,不是她沒有勇氣死,而是上帝要她為耶稣在峽谷的光榮與苦難作出見證;另一個罪人現在再不用荊棘抽打自己的肉身,他受到了教區主教大人的嚴厲申斥,并勒令他收拾行裝,擇日回法國接受宗教法庭的審判。

     在等待歸程的日子裡,都伯修士把婁子捅得更加不可收拾。

    這倒不是他還在和凱瑟琳修女幽會,而是他觸犯了西藏的地神。

    幾天以前,右鹽田的教民們發現左鹽田噶丹寺分寺的喇嘛們在教堂外面的驿道路口堆了一座瑪尼堆,還把一些五彩經幡和風馬旗插在路口,佛教徒們稱它為“戰神的城堡”。

    路過的藏族馬幫走到這裡時都要大聲高呼:“拉嗦!神靈必勝,魔鬼必敗!”可是天主教徒們卻認為它亵渎了神聖的教堂,他們告訴都伯修士說,瑪尼堆的石頭上刻滿了渎神的咒語,這些咒語白天黑夜都面對着教堂,散發出讓人看不見的魔力,它會讓我們進不了天國。

    都伯修士急于在上帝面前為自己扳回一分,就不假思索地帶了幾個教友将瑪尼堆鏟平了。

     喇嘛們又将瑪尼堆重新堆了起來。

    傍晚,都伯修士帶人再次将它鏟掉。

     于是,峽谷裡的瑪尼堆之戰開始了。

    當喇嘛們又來路口堆放“戰神的城堡”時,他們發現路口原來堆瑪尼堆的地方布滿了牛糞和人糞,一些經幡旗被扯到地上,上面滿是污穢。

    喇嘛們氣得哇哇亂叫,向教堂撲去。

    但是教堂圍牆上一排排伸出來的槍口逼得他們不得不退了回去。

     噶丹寺的八大老僧和活佛們對洋人的這種挑釁行為深為憤慨,連一向處事溫和的六世讓迥活佛也憤憤不平地說:“我們在西藏的大地上修建神靈的城堡,洋人有什麼權力去毀壞它?要是我們的人去砸教堂的十字架,他們又當作何想?” 寺廟武裝僧團的帶兵百長魯茸次尼說:“那麼,我們就去砸十字架吧。

    ” “冤冤相報,不是一個有信仰的人做的事情。

    你去砸了十字架,他們就會來砸我們藏族人吉祥的白塔;然後我們就該去燒他們的教堂,他們呢,就會叫官府的兵來搗毀我們的寺廟。

    因為信仰紛争而殺生的人,不可能有真正的宗教精神,語言和智慧才是征服對方的法寶。

    你們去通知教堂裡的白人喇嘛,我将等待他們前來就此事做出說明。

    我要像我的前世五世讓迥活佛一樣,和他們辯論。

    ” 但是,寺廟發出的辯論邀請被都伯修士輕蔑地忽略了,沙利士神父已經沒有當年敏捷的才思和滔滔的辯才,他躺在病床上對都伯修士說:“我老了,已經過不了溜索了。

    修士,我現在終于明白我們在這片峽谷裡和佛教徒相處的法寶僅僅是隻埋頭宣講耶稣的教義,不觸犯西藏的神靈,不批評人家的宗教。

    修士,寄宿在主人家的客人不會去打壞人家的窗戶玻璃。

    ” “那我們怎麼辦,向那些佛教徒道歉嗎?”都伯修士問。

     沙利士神父沒有回答,也無法回答。

    傳教士們的自負使峽谷裡的宗教悲劇再次不可避免。

     聖枝主日[1]的前一天,幾個在山坡上采摘棕樹枝準備為教堂做裝飾的教民受到了武裝喇嘛的襲擊,兩人被打成重傷,一人被割去了一隻耳朵。

    都伯修士帶人前來救援,用槍打死了一名武裝喇嘛,教堂和寺廟的新仇舊恨再度燃燒起來,噶丹寺的武裝喇嘛紛紛過江圍攻教堂,這是自峽谷裡第一次宗教紛争後佛教徒和天主教徒最為激烈的沖突,教堂周圍的山梁上都是喇嘛,驿道也被他們軋斷了。

    教民們都退守到了教堂大院内,右鹽田一些教民的房子被燒毀。

    空氣中飄拂着濃烈的仇恨和恐懼,神靈和神靈翻了臉,仁慈和寬容被丢在了一邊。

     喇嘛們向被圍困的教堂提出了唯一的條件:交出殺人兇手都伯修士。

     沙利士神父在教堂的垛樓上望見四周山頭上喇嘛們紮下的帳篷,對都伯修士說:“基督的委屈看來隻有到拉薩去申訴了,那裡還有國民政府的辦事處哩。

    ” “我把喇嘛們的罪行都拍了照片,這些證據可能對我們有幫助。

    神父,給我一個贖罪的機會吧。

    ”都伯修士說得很誠懇,甚至連眼眶中都閃着淚花。

    在不拍打蒼蠅的時候,都伯修士經常擺弄布洛克博士為教堂留下的那台照相機,他拍了許多峽谷風光的照片。

    要是有一天都伯修士能回到歐洲,這些照片将會給他帶來令人羨慕的榮譽。

     聖周四,都伯修士将帶着教堂忠實的雜役馬修前往拉薩申述,這是主的罪人得到憐憫與寬恕、和耶稣修好的一天[2]

    沙利士神父在那天的早禱上讓全體教民為兩個遠行的人祈禱,祈禱全能的耶稣赦免都伯修士的所有罪孽。

    凱瑟琳修女一身素黑,安靜地坐在教堂前排,不敢擡頭面對耶稣和聖母瑪利亞。

    都伯修士在默禱中乞求上帝寬恕自己的罪,也寬恕那個可憐的婦人。

    他向上帝陳述道,是教堂的蜜蜂引誘了他脆弱的心靈,就像伊甸園裡的蛇引誘了亞當和夏娃。

    可是現在教堂裡的蜜蜂了無蹤迹,竄來竄去的愛的氣流衰弱得連一支蠟燭都吹不熄。

     表面上看反反複複的洗胃讓凱瑟琳修女元氣大傷,其實真正讓她形容枯槁、柔腸寸斷的是這生不如死的苦難人生。

    由死亡和歡娛構成的愛的翅膀折斷了,可悲的是斷掉的那隻翅膀是死亡,而不是歡娛。

    如果上帝可以追問,她真想跪在他的面前乞問:進你的國難道真的就這樣難嗎? 那天另一個大肚子的女人是馬修的妻子安妮,她已經懷孕七個多月了。

    清晨她挺着肚子來為馬修祈禱,在送馬修出教堂大門時,安妮大叫一聲: “馬修,孩子等着你哩!” 馬修和安妮已經有兩個孩子,馬修不明白妻子說的究竟是已經出生的孩子們,還是沒有出生的那個。

    他回頭望了安妮一眼,說:“好吧,就讓他等着吧。

    ” 昨晚大約下了一場不大不小的春雨,早晨的空氣很清新濕潤,大地呼出嬰兒一般的氣息。

    天還沒有亮透,對岸的卡瓦格博雪山還籠罩在雲層之中。

    今天都伯修士和馬修如果一切順利的話,将上到雪山的半山腰,明天他們便可以翻越雪山垭口,然後下到怒江大峽谷,順着這條峽谷進入到西藏腹地。

    他們選擇了敵人後方的一條冒險的線路,因為瀾滄江東岸的驿道都被喇嘛們封鎖了,連一隻有基督印記的鳥兒都不能從東岸飛過。

    當過兵的都伯修士說,最安全的道路就是敵人鼻子底下的那一條。

     人們目送兩個男人寬闊的背影出了教堂,随他們去的還有教堂的一條藏獒摩比,他們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山坡下。

    大家又不約而同地上到了教堂圍牆的垛樓上,在那裡他們牽挂的目光可以被拉得更遠。

    沙利士神父把教堂的望遠鏡翻出來,不等多久就往峽谷對岸張望。

    快到中午時,沙利士神父終于在對岸半山腰的灌木叢中發現了都伯修士的身影,馬修背着行囊跟在他身後,如果他們能上到雪線以上,那就基本上安全了。

    沙利士神父剛剛松了一口氣,忽然發現從另一座更為險峻的山梁上,幾個紅色的身影在陡峭的山路上閃現。

    兩條山梁在峽谷裡幾乎呈平行狀态,在雪線的下方處交彙,遠遠望去就像一個人伸出的兩條大腿。

    神父用望遠鏡仔細追蹤着那些在西藏高原的湛藍天空下随處可見的绛紅色身影,越看他的心就越涼。

    神父判斷,依照這些紅色身影攀登的速度和他們與都伯修士的距離,喇嘛們至少應比都伯修士提前半個小時抵達兩條山梁的交彙處。

     神父的心一下涼了:“快敲鐘通知他們。

    ” 亞當敲響了教堂的鐘,那急促的鐘聲在峽谷裡帶着某種焦灼的心情傳播出去,但沒傳多遠就被峽谷裡的大風吹散了。

    在神父看來,這不是報警的鐘聲,而是為那兩個迷失了方向的羔羊敲的喪鐘。

     “主與都伯修士同在。

    ”神父蒼老的臉上流下了兩行熱淚。

     凱瑟琳修女一下暈倒在垛樓上。

    人們忽然發現鮮血洇紅了她的下身,等大家把她擡到房間裡時,凱瑟琳修女已經流産了。

    從那天以後,她就再沒有離開過病床,一直到她的另一個親人回到峽谷。

     峽谷對岸的山梁上,都伯修士和馬修對即将到來的災難一無所知。

    都伯修士已經累得氣喘籲籲,大汗淋淋。

    他身上所有的東西都交給了馬修,但還是快拖不動自己的腳步了。

    那山梁上的小道幾乎有六七十度的坡度,他們手腳并用地爬行。

    都伯修士說:“馬修,這不是人走的路。

    ” “修士,這是獸道。

    看見那些蹄印了嗎,豹子的。

    ” “主啊,它們可别再來給我們添亂了。

    ”都伯修士在胸前畫了個十字。

     “我們有槍哩。

    ”馬修說,“修士,你見到過教皇嗎?他是不是跟我們的活佛一樣大?” “噢,教皇,他現在離我們多麼遙遠啊!這個老家夥可難見到啦。

    ”都伯修士揩了一把汗,有些奇怪一個藏族基督徒怎麼會将教皇與佛教徒的活佛相比,“他可比活佛大多了,他管着全世界的基督徒哩。

    ” “那他的法力一定很厲害。

    他能把天上的炸雷像扔一個松果一樣扔下來嗎?” “不,他不能。

    ” “他可以飄飛在半空中嗎?” “不。

    ” “那他可以連續三個月不吃不睡嗎?” “不能。

    ” “他可以從江面上徒步走過去嗎?” “不能。

    ” “他可以把一束光當手杖使嗎?” “不能。

    ” “那麼,他可以降服那些魔鬼嗎?” “不能。

    ” “可是……可是,這樣的話,我們為什麼要聽教皇的呢?” “走吧,馬修。

    因為他是教皇。

    ” “因為他是個老家夥,我們就得聽他的。

    ”馬修幽默地說,“沙利士神父比他還更老,他才應該當教皇。

    ” “你等着瞧吧,”都伯修士說,“等全西藏人都成了基督徒,他就是我們的教皇了。

    願主保佑他能活到那一天。

    ” 馬修在山道上回頭往東岸望去,看到教堂像一個紙盒子那般大小。

    他想起了妻子安妮,仿佛看到了她像大地一般隆起的肚子。

    馬修想那是一個兒子呢,不知他是否還來得及趕回來參加兒子的洗禮。

    “修士,複活節到來時我們該翻過卡瓦格博雪山了。

    ”馬修有些遺憾地說。

     “唔。

    ”都伯修士想了想,若有所思,“明天是主受難日呢[3],教堂裡夠忙的了。

    ” 馬修想起了去年複活節的燭光遊行,教民們手中的蠟燭映紅了教堂,沙利士神父每點燃一支蠟燭,都要高聲唱:“基督的光!”那蠟燭的光芒就像人心裡跳起來的火焰,在每個人的心中溫柔地燃燒。

    一年中無論是複活期還是聖誕期,教堂的慶典總讓喜好節慶、生性樂觀的藏族人很容易把自己的身心融進去。

    他們敦厚善良,易被感動,對上帝的認識純潔直觀。

    就像他們對雪山的敬畏一樣,上帝和他的國絕不是虛無缥缈的,你隻要相信,他就在路的前方。

     瑪利亞,請你告訴我,你在路上看到了什麼? 我看見了永生基督的墳墓, 和他複活後無比的光榮, 還看見天使作證,又有汗巾和殓布。

     基督,我的期望,已經複活, 他要先我們而去加裡肋亞。

     我們知道,基督從死者中複活了。

     馬修還想得起去年複活節時他唱過的歌。

    他在寂靜的山谷裡輕輕地哼唱,耶稣将會寬恕他不能在教堂參加複活節慶典的過錯,因為耶稣能聽到馬修為他唱的頌歌,耶稣也能感受到馬修中槍時一個基督内心深處的苦難。

     那是從前方山崖上的灌木叢中射出來的一槍,槍聲沉悶而突然。

    子彈準确地打進馬修的右胸,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修士,喇嘛們來啦。

    ”他喊道。

     走在他身後的都伯修士迅速伏在了地上,他擡起頭來,看到了前方約兩百米處幾個紅色的身影。

    喇嘛們的槍彈劈裡啪啦地打過來,都伯修士忙把馬修拉到岩石後。

    血正從馬修的肺部流出來,洇浸了他胸前的衣衫。

    “噢主啊,噢,全能的上帝。

    他們還是搶在了我們的前面。

    ”都伯修士一時不知該怎麼辦了。

    這個經曆過世界上最殘酷的戰争的人,現在竟然也慌了手腳。

     “槍,修士。

    ”馬修困難地說。

     都伯修士把馬修肩上的槍取下來,往前方胡亂放了幾槍。

    他把馬修背上的行囊背在自己背上,想把他攙扶起來。

     “修士,我不能去拉薩了。

    你自己去吧。

    ”馬修喘着氣說。

     “不,我不能丢下你不管。

    來,我們回去。

    ” “修士,求求你,别讓他們抓住我。

    喇嘛的法力會讓我上不了天堂。

    ”都伯修士聽馬修說起過,當年他的父親托馬斯被喇嘛們吊在樹上,讓他的靈魂一直升不到天國。

    可憐的人,上帝的福音到峽谷以來發生的兩次教案,都給馬修的家族趕上了。

     “我發誓,絕不會讓他們抓住你。

    堅強些,馬修,我們還來得及。

    ” “修士,給我一槍吧。

    ” “不!” “來吧,修士,讓我痛快些。

    ” “絕不!” “修士,修士,聽啊,我聽到主的聲音了。

    基督複活了,墳墓裡不再有死人。

    ”馬修慘淡地笑了笑。

     修士把槍口抵近了馬修的頭,他感到自己腳下的大地在下陷,天要垮下來了。

     “修士,别傷心,我又要當父親啦!”馬修微笑着說。

     “是的,你又要為耶稣生出一個小基督徒啦。

    你是一個好父親,一個好基督徒。

    ”都伯修士的槍口在馬修的腦袋上遊動,似乎在找一個準确的射擊點。

     “神父會給他付洗的。

    ” “當然。

    ”都伯修士找好射擊點了,他相信馬修一點也不會痛苦。

     “還會給他取個好聽的名字。

    ” “是的,”都伯修士的手指扣在扳機上,“一個聖人的名字。

    ” “是一個兒子。

    ”馬修自豪地說。

     “當然,是個兒子。

    ”都伯修士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把他交給上帝……修士,你一路上要小心喇嘛,還要提防山谷裡的大風,不要像巴勃神父那樣,被風吹走了。

    ”多年以來,馬修一直為當年自己沒有為巴勃神父擋住那陣奪他命的大風而後悔不已。

    他總認為,如果沒有信奉耶稣的教友在神父們身邊,連一棵樹枝都可能是一種威脅。

     都伯修士哽咽道:“放心吧,馬修,孩子們等我們回去哩。

    ” “下手啊。

    ”馬修突然提高了聲音,“基督複活了,天使們皆大歡喜。

    天使啊天使,請等一等……” 都伯修士開了那一槍,打掉了馬修半個腦袋。

    他的心就像被痛苦的馬修緊緊抓住,以至于他差點憋死過去。

    喇嘛們的大呼小叫和槍聲越來越近,才讓他清醒過來。

     下午的太陽非常火辣,山谷裡空氣悶熱,一點風也沒有。

    都伯修士拼命往雪山上爬,喇嘛們的槍子兒像蜜蜂一樣在他的身後飛舞。

    在到達雪線時,他累癱在淺淺的雪地上,他的大腿上已經中了一槍。

    都伯修士已經看見了前方的冰川,像一條懸在頭頂上的白色的河,冰川的上面才是雪山垭口。

    幾年以前,凱瑟琳修女的男人澤仁達娃就是從這個垭口翻過了卡瓦格博雪山,下到怒江峽谷。

    也是在這片山谷裡,他回來時受到了雷霆的追擊,幸運的是他被拯救了。

    可是,現在有誰來拯救孤獨無援的都伯修士? 喇嘛們追擊的腳步已經清晰可聞,一座大山都在顫抖。

    可憐的修士知道主的召喚臨近了。

    他把身上的背囊解開,把那些他收集的證據——一疊用油紙包好的照片——取出來,剛才喇嘛打向馬修的那一槍穿胸而過,将油紙包也擊穿了,馬修的鮮血浸透了紙包,使它顯得沉甸甸的。

    “但願他們還看得清那些照片。

    ”他把它捆在藏獒摩比的背上,“夥計,我走不動了。

    把這東西送回教堂吧,基督的冤屈全指望你了。

    願主保佑你。

    ”他指指教堂的方向。

     但是摩比不走,用戀戀不舍的眼光看着他。

    “走吧,看在主的分上,去告訴他們真相!”都伯修士用手拍了一下摩比的後腿。

     喇嘛們的子彈又飛過來了,都伯修士想爬起來,但是一顆子彈又打中了他的腹部,強大的沖擊力讓他一個翻身從雪坡上滑了下去,一直滑到山澗的深處。

     都伯修士醒來時,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哪裡。

    山谷裡再也聽不到喇嘛們的叫聲和槍聲,“主啊,是你趕走了這些像蒼蠅一樣的家夥。

    ”他嘀咕道,卻沒想到這句祈禱觸犯了山谷裡的蒼蠅國王。

    都伯修士發現自己正被強大的蒼蠅集團所包圍,像籠罩在他頭上的一小團黑色的烏雲,蒼蠅們叮得他連眼睛都睜不開。

    他渾身是血,黑壓壓的蒼蠅爬滿全身,使他像個蒼蠅人。

    蒼蠅尖尖的吸嘴像一隻吸血管,貪婪地吸吮着他的血,就像他當初吸吮凱瑟琳修女雪白的肌膚一樣。

    “噢主啊,噢,這些吸血鬼。

    ”他悲哀地叫道。

    蠅群嗡嗡的叫聲讓他不能不想起二戰時德國人的機群,容克-87轟炸機和梅-109戰鬥機的嗥叫都沒有這些蒼蠅的叫聲令人沮喪。

    因為這是西藏所有蒼蠅推出的複仇者,哪怕隻是一隻,也可以把巨人都伯擊倒。

    況且都伯修士的防線徹底垮了,成千上萬的敵人從缺口處蜂擁而入,他不過是一塊擺放在案闆上的鮮血淋淋的大肉。

     “走開。

    ”他說,“我是都伯修士。

    ”他想故伎重演,靠自己從前和蒼蠅的戰鬥中赢得的威望吓唬住對手。

     蠅群嗡嗡地歡叫着,并不飛走,仿佛是在嘲笑一個被廢黜了的将軍的命令。

     “看在主的分上,求求你們啦。

    ”他哽咽道,但是沒有流淚,不是他害怕和恐懼,而是感到深深的屈辱,“啊凱瑟琳,啊主啊,凱瑟琳……” 最後,都伯修士在半昏迷中終于看見了那隻蒼蠅王國的國王,它比噩夢中的幻覺還要巨大可怖。

    它或許有一隻公蜂那麼大,或許可與德國人的飛機相比。

    它像一個土著部落的酋長,指揮着它的部落向生命之光一點點暗淡下去的都伯修士發起輪番進攻。

    這位酋長高高在上,聲色不露,但是都伯修士清楚地看見了它尖長的吸嘴,還有它鋒利的爪子,像牙齒一樣張開的翅膀。

    它在都伯修士的頭頂盤旋,巨大的羽翼帶着死亡的陰影在雪地上遊動,一圈又一圈地向都伯修士覆蓋過來。

    主啊,世界上有誰見過這樣大的蒼蠅啊? “你不是蒼蠅王國的國王,就是天使!”都伯修士嘟噜道。

     它降下來了,落在離都伯修士不遠處的一棵小松樹上。

    兇悍的眼睛死死盯着血肉模糊的都伯修士。

    它的頭上光秃秃的,專啄人肉的嘴看上去比刀子還要堅硬。

    天空中,它更多的同伴大張着翅膀滑翔下來了。

    如果你要升往天國,它們是最好的工具,就像馬是峽谷裡的人們最好的朋友一樣。

     “我知道你啦。

    ”都伯修士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絕望地喊,“你這西藏的黑色天使,飛行在天空中的棺材,下手吧,懦夫!” 在雪坡上,喇嘛們還在追逐教堂的藏獒摩比。

    摩比馱着都伯修士的照片在喇嘛們的圍攻下左沖右突。

    它動作靈巧、奔跑速度奇快,能把飛奔的岩羊一槍打下來的喇嘛,此時也拿它沒有辦法。

    他們看見了狗身上捆着的東西,“那裡面裝的是黃金。

    ”一個喇嘛叫道。

    于是他們追得更來勁了,他們忘了觀察狗逃跑的路線,忘了已經追上了冰川,聖潔的雪山就在眼前。

    他們邊追邊開槍,槍聲在這終年人煙罕迹的冰川上蕩漾開來,撕裂着純淨的空氣,使天空中的神靈也戰栗不已。

    子彈打在萬年冰川上,冰碴四處飛濺,形成一團團的霧氣,像神山的歎氣。

    喇嘛們為了捕捉到那狗,已經打光了槍裡的所有子彈,他們隻有和摩比拼體力和耐力。

    一個喇嘛甚至想,如果獲得了那狗身上的黃金,我就可以為寺廟裡的蓮花生大師的佛像鍍一層金粉了。

     他的幻想忽然插上了翅膀,在雪山上飛騰起來了,他升到了空中。

     這時他才恍然大悟,大叫一聲:“神山發怒了!”然後他就被一股白色的氣流卷了起來,橫空抛了出去。

    那飛向深淵的姿态像一隻紅色的鳥兒,在天地間一晃,就不見了蹤影。

     跟在後面的幾個喇嘛這才聽到神山怒吼的聲音,那是地獄裡的猛獸出籠,但卻從天而降。

    他們看到一面坡的雪像瀾滄江的洪流一樣滾滾而來,他們沒有躲避,也沒有時間躲避,隻是沖着高在雲端深處的卡瓦格博雪山俯身跪下去了。

    但是雪山上的神靈沒有理會他們遲來的虔誠,将他們的生命在一瞬間就收納了。

     55.末日審判 雪山上發生的悲劇峽谷裡的人們渾然不知,雪崩掩蓋了一切,冰川上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後來苯教法師敦根桑布在雪原上飛行時,看到了那條沒有了主人的藏獒摩比,他收留了它,把峽谷最深的謎帶到了神靈們的世界。

    在我們這個地球上,有許多人的命運結局不為人所知。

    他們就像某個與我們擦肩而過的陌生人,當我們蓦然回首時,隻看到一個消失在悠悠歲月中的背影。

    我們隻能根據這些模糊的背影,尋找他們曾經走過的足迹。

     沙利士神父那段時間唯一可做的事情就是屈指掐算着都伯修士的行程,當他認為國民政府該來解救峽谷裡受困的基督時,一隊國民黨兵開到了峽谷。

    神父欣慰地對自己的信徒宣布道: “主護佑着都伯修士和馬修的平安,基督的福祉降臨了。

    ” 但是殘酷的現實嘲弄了沙利士神父的宣言。

    那是一隊被紅漢人擊潰的國民政府殘軍,帶隊的是一個吊着一隻胳膊的團長,可是他對百姓下起毒手來比兩隻手都健全的人還要狠毒。

    他們先洗劫了左鹽田,就像一群惡狼撲進了羊群。

    左鹽田的納西女人們最先遭殃,孩子的哭喊和婦女的尖叫讓行雲落淚,雪山蒙羞。

    然後是左鹽田的牛羊、糧食和家财,最後是他們的房子,稍有反抗的納西人家的房屋全被一把火燒了。

    那是地獄裡的一天,十幾名受辱的婦女跳進了瀾滄江,她們中年齡最大的近五十歲,最小的才十三四歲。

    納西族長和萬祥是第一個被殺的男人,他試圖阻擋國民政府的軍隊對女人和糧食的要求,他說: “如果你們肚子餓了,我們可以賣糧食給你們,甚至可以請你們到家裡來吃飯;如果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