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三十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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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德忠那時還在對他的朋友拱手作揖,他說:“恕不遠送了。

    ” 一瞬間,澤仁達娃作出了一生中最為殘酷的決定,他說:“朋友,應該是我送你上路啊。

    ” 和德忠笑着說:“大哥,你喝多了。

    ” 澤仁達娃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人家的新娘:“我可比什麼時候都清醒。

    ” 和德忠終生的錯誤在于他不能跟一個土匪稱兄道弟。

    他可以是一條好漢,但他不一定就當得了你的大哥。

    和德忠伸出一隻手去,想把澤仁達娃扶上馬。

    但是不知是澤仁達娃誤解了他的意思,還是和德忠的動作惹惱了澤仁達娃,他反手一掌,就将和德忠推出老遠。

     “大哥,你……你真是喝多了。

    ”和德忠說。

     澤仁達娃抽出了身上的康巴刀:“兄弟,我要對不起你了。

    多年前我本該殺了你,你說你還沒有娶老婆。

    一個男人還沒有沾過女人,是不能死的。

    現在你有兩個老婆了,我還光着身子在這個世界上闖蕩。

    這公平嗎?” “你的妻子呢?”和德忠問。

     “哈哈,早被官軍殺了。

    他們殺了我全家。

    ” 和德忠說:“那些官軍該殺。

    ” “可我得殺了你,兄弟。

    ”澤仁達娃冷酷地說。

     “大……大哥?我們不是……冤家。

    ”和德忠說話有些不利索了。

     “現在是了,兄弟。

    我喜歡上你老婆啦。

    不是第一個,是第二個。

    這一個。

    ”澤仁達娃指着還站在院子裡發呆的新娘子說,就像說喜歡上他兄弟的某樣東西。

     和德忠憤怒地說:“你不是我的大哥了,我也不是你的兄弟。

    快滾吧。

    ” 身高臂長的澤仁達娃一步就跨到和德忠的跟前,用刀頂住了他兄弟的脖子。

    “眼睛一閉,你就看不到人間的痛苦了。

    兄弟,可别怪我啊。

    ” 然後他的刀鋒橫着一抹,和德忠的喉嚨就斷了。

    鮮血噴出來老高,濺了澤仁達娃一臉,仿佛是他身上的血一樣。

    和德忠軟軟地倒下去了,手腳不斷地抽搐,喉嚨裡還在“咕噜咕噜”地冒着血泡,好像還有好多話沒有說完。

    不知是在惦記着他的嬌妻呢,還是想說那座沒有來得及為澤仁達娃建的吊橋。

    院子裡和德忠家的人全都吓呆了,有片刻時間大家以為這是在夢裡,剛才兩個兄弟還在推杯換盞地喝得高興,現在一個就把另一個的脖子抹了。

    這不是在夢裡又是在哪裡呢? 最先醒悟過來的是那立即做了寡婦的新娘子,她尖叫一聲,捂着臉扭身往洞房裡跑,澤仁達娃追了過去,他撞開了洞房的木門,新娘像一隻野兔一樣在房間裡躲來躲去,人高馬大的澤仁達娃東撲西撲,可就是聞得着新娘身上的體香,摸不着新娘的裙邊,兩人就像在做一場遊戲。

    最後新娘從洞房的窗子裡跳了出去,又打開後院的門跑了。

    澤仁達娃惱怒地從洞房中出來,大聲喝道:“牽馬來!我醉了,我的馬可沒有醉。

    ” 院子裡早已亂作一團,和德忠的家人正和澤仁達娃手下醉意闌珊的土匪們扭打厮拼。

    澤仁達娃拔出手槍,朝天上打了兩槍,他的戰馬聽出了澤仁達娃的槍聲,自己跑到了他的面前。

    澤仁達娃一步跨了上去,一提缰繩沖出去了。

     他沿着山道狂奔,不必擔心他會找不到那可憐的新娘,因為她的體香在峽谷裡絕無僅有。

    澤仁達娃像一條狗一樣嗅着那酥人的香味,隻追了不到半裡地,就看到了那個像一隻金絲鳥兒一般倉惶出逃的女人。

    他一夾馬肚,感到自己的下身一陣陣地溫熱。

    他想,還沒有把人家壓在身下,自己的東西就噴出來了,真沒有出息啊,還沒有哪個女人把我折磨得這樣狼狽。

    在他還沒有從自我愉悅的陶醉中醒悟過來時,人家的新娘已經嬌喘籲籲地在他汗淋淋的懷裡了。

     他把她橫抱在馬鞍前,仿佛抱着一隻羔羊,女人已經驚吓得昏厥過去了,臉色蒼白得像月光下的雪地。

    澤仁達娃本來可以在馬背上就搞了她,但是他沒有。

    他得找個地方好好地享受一番。

    他的馬兒似乎很知道主人的意思,它一路飛奔,還嘶嘶地高叫。

    澤仁達娃渾身的血都在往上湧,女人身上熏人的乳香味都快要讓他瘋狂了。

    馬兒終于跑到林間的一塊草地上,澤仁達娃翻身下馬,輕輕地把那女人放下來,仿佛放下一團潔白的雲朵。

     哦,佛祖啊!當一個饑餓的人忽然面對一頓美味大餐時,他一定不知道從哪裡下手。

    澤仁達娃此時所有的酒勁和幸福感一齊湧了上來,搞得他渾身發軟、眼前發黑,竟一頭栽倒在女人的身邊。

     澤仁達娃醒過來時,睜眼看見了頭上的藍天白雲,那些白得發亮的雲團似乎還在旋轉,而他卻找不到太陽在哪裡。

    他首先想,我這是在哪裡呢?然後他又想,我為什麼要躺在這個地方?最後他終于想起來了,剛才他割斷了一個人的脖子,因為他看上了這個人的老婆。

    哦呀,那個漂亮得可以當格薩爾王妃子的女人呢? 他伸手一抓,隻抓到了草地上的一把青草。

    澤仁達娃翻身爬起來,草地上空無一人,現在他完全清醒了。

    狗娘養的,沒有出息到家了。

    他感覺腰間有點不對,伸手一摸,槍還在,但康巴藏刀被那個女人摸走了。

    澤仁達娃笑了,畢竟是女人見識啊。

     他跌跌撞撞地在林子邊找到了那個女人,他感到奇怪的是,她正在用刀割自己的裙子,“嗨,你不會脫裙子嗎?”他問。

     “别過來。

    我有刀呢。

    ”新娘子恨恨地說。

     “你為什麼不拿我的槍?”他笑着問,就像在逗一個小孩玩耍。

     “我要用刀做一條繩子。

    ”她幽怨地說。

     “幹什麼用呢,牽馬的缰繩嗎?” “吊死鬼的繩子。

    站遠點!”新娘聲色俱厲地說,她想把用裙子結好的繩子扔到頭上的樹枝上,但是樹枝太高了,她扔了幾次都沒有扔上去。

     澤仁達娃又笑了,她往上抛繩子的姿勢可真好看。

    “哎,要我來幫你嗎?” “人家要去死了,你還笑。

    ” “你們納西人就是怪,男人死了,還有其他男人麼。

    活着多好。

    ”他上前一步。

     “走開。

    ”新娘軟弱地說。

     “我走了,誰來幫你把繩子扔上去?”他又往前了一步。

     “别過來,你這個強盜!”她用刀子對着澤仁達娃,嘶喊道。

     “是的,我是個強盜,土匪,殺人不眨眼的家夥,或者說是個魔鬼。

    但是,我喜歡上你了,你應該感到自己的好運來了,因為峽谷裡再沒有比我更壞的人。

    ”他直接用胸膛面對着她的刀尖。

     “别想來碰我,我會殺了你!” “來吧。

    ”他說,“要麼你殺了我,要麼讓我喜歡你。

    ”他的豹眼死死地盯住她的一雙鳳眼,他有充足的信心,可以用目光打落她手中的利刃。

    “我叫澤仁達娃,你叫什麼?在你下刀之前,請告訴我你的名字。

    佛祖在上,我死了也會記住它。

    ” “木芳。

    ”她軟軟地說。

    不像是在向仇人宣布自己的大名,而像是告訴一個情人她草木春秋、鮮花芬芳的芳名。

     康巴藏刀無聲地落在地上。

    木芳自長這麼大,還從沒有聽一個男人說他喜歡她。

    當初和德忠來到她家時,她被人引到那個陌生而矮胖的男人面前,就像一件待價而沽的貨物展示給他看,然後和德忠就給他父親下訂單了。

    即便是在他們新婚的第一個晚上,和德忠也沒有對她說他喜歡她。

    他在黑暗中爬到她的身上,喘着粗氣,很快就完了事,然後他翻身下去就睡了,仿佛剛才幹了一件很累人的活兒。

    他隻讓她感受到了男人的一丁點東西。

    可是當她第二天在院子見到這個巨人時,一瞬間她把他同昨晚的另一個男人作了暫短的比較,這讓她羞愧萬分。

    她第一次感到她對和德忠的恨比眼前這個強盜更甚。

    盡管是他殺了自己的丈夫,也是他把她劫到這個人不知鬼不覺的地方。

    但在這個巨漢面前,一個女人既恐懼又安全,既驚惶又好奇。

     可憐的木芳沒有選擇,她身子一軟,往地上癱去。

    澤仁達娃長臂一伸,把她攔腰摟住了。

    他把她緊抱在懷裡,湊着她的耳朵說: “佛祖在上,我的美人兒,你要什麼,我都可以給你。

    ” 木芳渾身發抖,緊咬着嘴唇搖頭。

    澤仁達娃像一個殷勤體貼的情人,連聲對她說,你要雪山上的雪蓮嗎?要山洞裡的珍寶嗎?要印度珍貴的虎皮要草原上的貂皮嗎?要十二個眼的貓眼石嗎?要比雪山下的湖泊還要綠的翡翠嗎?要比太陽還紅的紅瑪瑙嗎?最後,他終于問到了點子上啦,他問: “你要一個終生都愛你的男人嗎?” 女人不發抖了,也不咬嘴搖頭了,她忽然像睡着了一樣平靜。

    澤仁達娃現在可以把她放平在草地上啦,他也再不會頭腦發熱地暈過去。

    這一次,他發現他從沒有像愛哪個女人一樣愛上了這個美人兒。

     39.風中的危險 春末,峽谷底的桃花落英缤紛,滿地殘紅,而高山牧場上的春天才開始真正來臨。

    先是漫山遍野的高山杜鵑花競相開放,把一條條山嶺裝扮得花花綠綠,萬紫千紅;那些杜鵑花就像藏族人的性格,開放得熱情而潑辣,迅猛而果敢,仿佛在一夜之間,它們就由千萬個神靈的千萬支神奇的畫筆,把峽谷裡的山嶺點染得五彩缤紛。

    藏族人的情歌在杜鵑花盛開的季節唱得最為火熱,滿峽谷都是餘音袅袅的歌聲。

    峽谷兩岸的牧羊人和馬幫驿道上的馬腳子常常會互相賽唱,有些情歌唱得露骨而直白,連山嶺上的杜鵑花聽了都會羞紅了臉。

    有的康巴漢子受不了對岸唱歌的妹妹的挑逗,幹脆抛下羊群,丢開手裡的農活,跑下山梁,從溜索上滑過來跟情人幽會了。

     在沙利士神父眼裡,沒有戰争和自然災害的時候,峽谷裡的藏族人日子過得還是很詩意的。

    他對成天憂心忡忡的巴勃神父說:“我在藏區傳教三十多年了,還沒有發現哪個藏族人有精神障礙。

    噢,上帝,盡管這裡生活清苦,但是這裡的人們比歐洲人快樂多了。

    他們把人生簡化為三件事:幹活,信教,娛樂。

    你瞧,身體的需要交給勞動,精神的需求交給宗教,其餘空閑下來的時間,就全部交給了唱歌、跳舞、喝酒和談情說愛。

    他們中的智者甚至連自己什麼時候死都安排好了。

    還有比這更會安排生活的民族嗎?” 巴勃神父揶揄說:“有,在天堂裡。

    ” 在沙利士神父看來,那一段時間裡,巴勃神父患上了深刻的郁閉症,在教堂裡幾乎聽不到他一句多餘的話。

    人們除了在主日望彌撒時能看到巴勃神父日益萎靡的身影外,他幾乎不存在。

    做祭祀時作為沙利士神父的助祭,他時常走神,有一次他幫沙利士神父倒祝聖過的紅葡萄酒,竟把一瓶酒都倒在了托盤内而不是酒杯裡。

    紅色的葡萄酒溢出了托盤,把祭台上的白布都染紅了,而巴勃神父卻渾然不知,就像一個不能自持的醉鬼。

    而在忏悔室裡,他負責聽忏悔的幾個教民常常在訴說了自己的罪過後,得不到巴勃神父明确的指示。

    仿佛他既不寬恕自己,也不代表上帝寬恕别人。

    每天他的臉上永遠隻有一個表情,那就是像江邊的岩石一樣陰冷、僵硬、古怪。

    有一天教民路德向巴勃神父忏悔說,他的一群羊偷跑到約翰的地裡吃青稞苗,等他發現時已經晚了。

    但是他又害怕約翰知道了不高興,會認為他是故意的。

    就一直沒有告訴約翰。

    在耶稣面前,路德并不是想隐瞞這樁錯誤,而是時間越長,他就越說不出口,可是他心靈中的負罪感就越重。

    在長久的等待之後,巴勃神父在忏悔室裡突兀地說了一句: “讓罪孽的感覺像一陣風吧。

    ” 老實巴交的路德怎麼能聽懂這些深奧的啟示呢,他在回去的路上還在想,要是風能吹走我們的罪,還要神父們幹什麼? 沙利士神父知道,巴勃神父曾經給教區主教大人勞納主教寫信要求調換一個傳教點,但是遭到了勞納主教的拒絕。

    勞納主教在給沙利士神父的信中說,歐洲局勢緊張,中國内地戰火遍地,傳教會近期内根本不可能派出更多的傳教士到西藏來。

    在這充滿戰火和仇恨的世界上,望你們通過守齋和祈禱做信仰的見證。

    我會為你們的虔誠轉求天主,使你們永遠度過一個基督化的生活。

    想一想你們的光榮吧,耶稣在西藏的先驅。

    上帝将護佑你們的偉業。

     實際上在傳教會,沒有人比巴勃神父更知道耶稣在西藏的地位。

    因為他精通傳教會在西藏的傳教史,而這段不幸的曆史告訴了他許多的傳教悲劇。

    曆史就是一塊巨大的石頭,你對它知道得越多,你背負的重量就越重。

    巴勃神父不會忘記從十七世紀初第一個到西藏古格王國傳教的安東尼奧·德·安多德神父,這個上帝的寵兒,即便他差一點就讓古格國王皈依了耶稣上帝,可他同時帶給古格王國還有什麼呢?是喇嘛們的暴亂,是古格王國的滅亡。

    約一百年後卡普清修會[1]的傳教士縱然成功地在拉薩建立了傳教點,可是他們得到的回報是什麼?是饑餓,後繼無援,西藏上層貴族的敵視,佛教徒的圍攻,信奉天主教的教民被毆打,以及被叛軍所殺的孤獨無助的傳教士。

    從十七世紀初到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