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一個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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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出埃及記 多年以前當沙利士神父借助一根橫跨在瀾滄江上空的溜索,從江的西岸溜到東岸開辟新的傳教點時,他把自己看成引導以色列人出埃及的摩西。

    不過上帝耶和華沒有顯示他的神迹,用他法力無比的魔杖使橫渡險惡的瀾滄江成為坦途。

    早在上帝的創造力之外,峽谷地區的人們便利用一根藤篾索作為渡江的工具了。

    多年以後沙利士神父都還忘不了那驚心動魄的一幕,一個又一個的藏族教民從溜索上飛越而來,從六十多歲的老人到十來歲的孩子。

    有兩個教友不幸掉到江中去了,真的就像瀾滄江裡有一個長胳膊的水鬼一般,人仿佛不是掉下去的,而是被令人恐懼的魔鬼拽下去的。

    盡管如此,那些大無畏的藏族人在跨越這道生死線時就像在蕩秋千嬉戲一樣,有的人甚至還在過溜索時吸着鼻煙哩。

    牛羊也是從溜索上蕩過來的,它們的眼神一般都很驚恐,伸長了脖子絕望地望着下面湍急的江水。

    它們永遠不會明白為什麼要離開自己熟悉的草場,為什麼要被吊在這條細細的繩索上遷徙到另外一個陌生的地方。

    牲畜如此,人何以堪。

    沙利士神父當時想。

     江東岸并不是《聖經》上說的遍地是流着牛奶與蜂蜜的富庶之地,這裡到處是巉岩絕壁,山梁上荒草叢生,樹木遮天蔽日,野獸出沒,人煙罕至,連一條路也沒有。

    “我們可不能過與世隔絕的生活,斷絕同上帝的聯系。

    ”沙利士神父告誡自己的教民。

     教民們安慰神父說:“有江水走的路,就會有人走的路。

    ” 整整三年的時間,沙利士神父的主要工作就是帶領教民們在荒山僻野中開拓道路。

    教民們多年以後都還在傳說,神父有一個與上帝随時保持方向的神奇東西,無論他帶領他們走到哪裡,一根永遠指向北方的針讓他們不會在群山中迷路。

    他們向南沿着瀾滄江水流的方向終于打通了前往雲南的道路,向東則找到了一條可以走到四川藏區的路,從那裡穿越無數的高山大河就可以到打箭爐了;而到拉薩的道路則是那些借道而來的馬幫們發現的。

     在尋找出路的歲月裡,他們甚至在前往四川方向的高山峽谷中發現了地獄裡的魔鬼部落。

    這個部落在藏族人的傳說中流傳已久,但誰也沒有真正見到過。

    人們傳說魔鬼統治了這個部落,使部落裡的所有人都成為魔鬼的化身。

    當他們猝然相遇時,發現者和被發現者都驚吓得大叫不已,紛紛倒退回去了幾公裡。

    開路的教民們驚慌失措地來向沙利士神父報告說,他們在山那邊見到一群魔鬼,他們大都沒有頭發,也沒有眉毛,個個面目猙獰,一些人身上淌着死人的濃血;他們有的沒有鼻子,有的眼睛隻是兩個空洞,有的嘴巴上長出一個拳頭大的肉瘤。

    他們用樹葉當衣服,身上布滿老樹疙瘩一樣的結疤,有的人甚至連手指都沒有。

    一定是作孽太多的人被打入地獄後,不知哪裡弄錯了,讓他們又回到人間受罪啦。

    教民們七嘴八舌地向沙利士神父描述他們的見聞。

    神父那時已經可以斷定他們是一群什麼人了,于是他說: “那麼,讓我們去拯救這些可憐的人。

    誰願意與我同去?” 教民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然沒有人響應神父的召喚。

    神父走出去很遠了,孤兒亞當才慢慢地跟在他身後。

    不是他害怕,而是他當心一旦神父被這群魔鬼掠走了,他們可怎麼辦啊。

    他遠遠地看見神父勇敢地走近了那群魔鬼,向他們伸出了手。

    他聽見神父用藏語高喊道:“迷途的羔羊啊,來,讓我來幫助你們!” 天黑的時候,沙利士神父回來了,教民們圍在他的周圍,把他們的神父左看右看,佩服得五體投地。

    沙利士神父告訴他們說:“這是一群麻風病人,這種病在我們那邊也叫做漢森氏病。

    他們不是魔鬼,隻不過是受到一種麻風杆菌感染的可憐的人。

    病菌侵襲了他們的身體,但他們的靈魂仍然屬于上帝。

    我已經說服他們的頭領皈依仁慈的上帝了。

    明天我們就給他們送些吃的和藥去。

    ” “他們是藏族人嗎?”有教民問。

     “不全是。

    彜族人、傈僳族人、白族人,甚至漢族人都有。

    是誰讓他們聚集在一起的呢?”神父說。

     一個年長的教民路德說:“神父,你說的那種病莫不就是我們說的‘鬼見愁’吧。

    聽我爺爺講,過去不管哪個村莊出現這樣的病人,都要被趕出去。

    ” “噢,不憐憫别人的人,必不蒙憐憫。

    ”神父趁機宣講道,“我告訴你們,我主耶稣顯示他的奧迹的時候,也曾經拯救過許多患麻風病的人,主耶稣對一個患大麻風的病人說,‘你潔淨了罷’,那人立即就潔淨了。

    你們要相信耶稣的仁慈。

    ” 教民們聽呆了,耶稣隻說了一句話,就治好了連魔鬼都發愁的頑疾。

    在這塊孤獨封閉的地方,既然魔鬼四處橫行,人們隻有相信神迹,才能擺脫魔鬼的追蹤。

    因為人是不能和魔鬼相抗衡的。

     第二天神父帶着一批教民來到了麻風病人的部落,他們背去了糧食、衣物和一些藥品。

    神父把一個十字架立在了部落外面的一個山頭上,代表着上帝對這個被世人所抛棄的部落的關愛。

    部落大約隻有三十來人,他們在一條小河邊搭建了一些簡陋的茅草棚,靠打魚狩獵和采摘樹林裡的野果為生。

    部落的頭領是一個曾趕過馬的漢族人,得了麻風病後被馬幫頭領趕了出來,他在這個部落裡有三個妻子。

    但是她們加起來隻有三隻完好的手,四條完整的腿,一張半尚可辨認的臉。

    神父與他約定,今後部落有人要死了,一定要通知他,他會趕來為死者做臨終聖事。

    “你們的身體雖然在開始腐爛,但你們的靈魂能不能得救,就看你們的心是否和上帝在一起。

    ”他告訴頭領說。

     頭領問神父:“代表天上的皇帝的人,人們見了我們就像見到了魔鬼,你為什麼要救我們呢?”他不知道上帝是誰,他把他想象成玉皇大帝的模樣。

     神父反問他道:“你見過沒有牧人的羊群嗎?” 頭領張張潰爛的嘴說:“那麼,你把我們領走吧。

    ” 神父說:“我把你們的心領走就行了。

    我會常常來看你們的。

    ” 當第一隊馬幫商隊沿着藏族人開辟的道路來到江東教民們的村莊時,一個曾多次到過印度的馬鍋頭(即馬幫頭領)欣喜地對沙利士神父說,從江東岸去拉薩原來比從江西岸走近多了,還可以少翻兩座大雪山呢。

    沙利士神父自負地說,我早就有預感了,東岸有通往拉薩最近的道路。

    主會保佑它比西岸更繁華。

     從此,江的東岸就不再是一個孤獨地困厄于群山中的地方。

     一個信使帶着沙利士神父的信走了三個月,終于與遠在四川打箭爐的傳教會取得了聯系,莫維爾主教已經被調往其他的教區了,新來的勞納主教在回信中告訴沙利士神父說,托天主的護佑,我們以為你已經殉教了呢。

    人們過去一直傳言瀾滄江西岸的兩個傳教士已經為主作證犧牲了,我們上告到了中國皇帝處,迫使中國政府賠償了巨額的銀子。

    這些賠償讓你再建一座宏偉壯觀的教堂也綽綽有餘。

    但作為對暴民和中國政府的懲罰,超出我們實際損失的巨額賠償是必須的。

    尊敬的沙利士神父,你就在瀾滄江的東岸大膽地修建一座符合上帝旨意的天主教堂吧,把教堂的尖頂修得高入雲端,使它成為刺向西藏藍天的一把鋒利的劍。

    讓那些異教徒們看看上帝的力量。

     不過沙利士神父沒有遵循勞納主教的旨意行事,他認為這個新來的主教大人一點也不了解西藏。

    他不會忘記從前江西岸被大風吹跑和雷電擊倒的教堂尖頂,他也不會忘記曾經想把自己變成一把刺向藏傳佛教的利劍的杜朗迪神父的悲劇。

    即便我們是上帝的使者,但我們畢竟是來到遙遠東方的客人。

    納西人說得好,一個暫住在人家屋檐下的人,是不會向主人的窗戶扔石頭的。

    因此,當沙利士神父見到随勞納主教的信一同到來的二十四匹騾子的銀子時,他并沒有顯得多麼的高興。

    “如果這是藏族人所說的命價的話,我和杜朗迪神父可值不了這麼多錢,況且我還活着哩。

    這和一個傳教士的使命相悖。

    ”他在給勞納主教的回信中說。

     教堂當然要建,但關鍵看你采用一種什麼樣的姿态。

    是帶有某種挑釁性的傲慢建一座西式教堂呢,還是建一處能和西藏的環境相适應的上帝的避風港。

    上帝不會在乎教堂的形式,他在哪兒都可以安身立命。

    沙神父把新建的教堂蓋成了一座大房子,看上去它不過比藏式土掌房大許多罷了,它的外觀土頭土腦,教堂的大門是雙扇木門,大門兩側是兩個三層樓高的垛樓,從正面看像一個漢字的“凹”字,十字架不是醒目地立在垛樓的最高處,而是羞羞答答地樹立在“凹”字的中央。

    為了選這個地方沙利士神父可說是煞費苦心,帶領幾個教民把江東岸的地方都跑遍了。

    最後他将地址選在山梁臨風口的一座小山頭上。

    教民諾瑟說,神父,這裡的風太大了,我們幹嗎不找一個避風一點的地方呢?沙利士神父微笑道,諾瑟啊,西藏的大風刮來時,哪裡還有能躲避的地方。

    與其東躲西藏,不如迎風挺立。

     樸實的教民們哪裡知道沙利士神父的心機。

    那時東岸還沒有喇嘛寺的地,也不是野貢土司的勢力範圍,神父把一個山頭都圈到教堂的範圍之内,他帶領人們用黏土夯了一道厚實的圍牆,圍牆上蓋了個瞭望樓,還在多處地方摳了射擊孔,搭建了供射擊者可蹲可站的平台。

    從這些射擊孔瞭望出去,一支步槍輕易地就可以控制方圓五百平方米的範圍。

    被厚重的圍牆圈起來的教堂既不像住家也不像衙門,但從它所處的地勢上看,卻非常像一處堡壘。

    這裡是東岸兩座伸向瀾滄江的山梁的最高處,一條新開辟出來的馬幫道路把它們連在一起,而教堂所在的地方正好是扼制這條重要道路的要沖。

    這兩座山梁就是後來的左、右鹽田。

     至于教民們的住家,則分散地建在教堂的四周。

    那時江東岸是一個純基督徒的世界,他們在神父的指導下,尋找水源,開挖水渠,砍倒大樹,放火燒山,劈出東一塊西一塊的土地,在房前屋後種上峽谷裡極易生長的核桃樹。

    在峽谷中要想有一塊稍大一點的土地無異于癡人說夢話,耕地的牛能走上十步不用回頭,就算是上好的土地了。

    那時的沙利士與其說是神父,不如說是一個原始部族的頭領。

    他以上帝的名義對所有開墾出來的土地都作了公允的分配,新開的土地雖然稀少而貧瘠,但不管怎麼說,人們總算過上了安甯的日子。

     13.雪山下的殉情 八世野貢土司頓珠嘉措得到自己兒子的死訊時,是他剛從拉薩朝聖回來的那個中午。

    其實死亡的味道他在峽谷的山梁上就嗅到了,當時他對管家旺珠說,峽谷裡死人了,好像死了好多好多呢。

     他走進土司的碉樓,死亡的氣息撲面而來。

    到處是懸挂的經幡,喇嘛們超度亡靈的誦經聲随着煨桑的青煙四處飄蕩。

    野貢土司跳下馬來,對着跪了一地的家人和仆人問:“誰死了?” “是是是……大少爺啊……老爺……”一個仆人淚流滿面地說。

     管家旺珠給了他一馬鞭,“老爺還沒有進家門,就說這些不吉利的話。

    當心你的舌頭。

    ” 野貢土司這時看到了妻子央宗哀怨的淚臉,他的心一下就掉到了峽谷的最深處,但是血卻湧上來了。

    他明确地意識到,他又要打仗了。

     出乎野貢土司意料的是,奪走他兒子野貢·紮西尼瑪性命的不是老冤家澤仁達娃(按照峽谷裡的仇殺規則,野貢家必須殺了澤仁達娃後,他部落裡的人才可以複仇呢),不是一直觊觎野貢家領地的德若土司家族,也不是漢人的軍隊,更不是瀾滄江東岸信奉上帝的天主教徒,而是他身邊一直向他納着稅賦、和藏族人和睦相處了多年的納西人。

     更讓他感到不可思議的是,讓紮西尼瑪命喪黃泉的原因竟然隻是因為愛情! 那時峽谷裡的藏族人還從來沒有聽說過,愛可以讓人死。

     但是納西人則認為,如果一對戀人不能選擇婚姻,那麼就選擇死亡。

    愛和死,是一對如影相随的、非此即彼的孿生兄弟。

     因此,兩個月前紮西尼瑪從看上納西姑娘阿美的那一時刻起,就不可避免地選擇了死亡。

    那場雪山上的狩獵仿佛有某個神靈在暗中指引,使紮西尼瑪走向了死亡的第一步。

     那是歡樂的第一步。

    野貢家的仆人來報告說,雪山下的牧場上最近來了一頭兇惡的老熊,已經叼走三頭羊,一頭犏牛了。

    夏天裡牲畜都趕到高山牧場上去放牧,雪山下的那些不大的草甸和連綿的草坡在融化了的雪水滋潤下,豐美而茂盛;夏天裡的高山牧場又是一個天國一般的地方,牛羊撒落在綠茵茵的草甸上,像天上的雲團降落在大地,岩羊、麂子、野鹿跳躍于茂密的森林間,還有那些唱着婉轉動聽歌兒的色彩斑斓的鳥兒們,它們叫喚的是一個生動豐富的夏天,是讓每一個狩獵者心裡潤潤的夏天。

    紮西尼瑪早就向往着這樣的夏天了。

    那時紮西尼瑪已經長成一個孔武有力的小夥子,盡管他還不到二十歲,但是已經很受姑娘們喜愛了。

    他秉承了野貢家族的許多特征,寬闊的臉膛,拳曲的頭發,壯實的身胚,還有豪爽的性格,敢作敢為的冒險精神。

    在卡瓦格博雪山下他有數不清的相好,有時一個晚上他不得不連着鑽兩三個帳篷,不是因為他是土司家的大少爺,而是因為他是個不錯的情人呢。

    能喝酒,能唱歌,能跳轉起來像風一樣流暢的弦子舞,而且幹起那事兒來一點也不比那些已婚男人差勁。

    他走到哪個帳篷,哪個帳篷就響起悠揚綿長的歌聲,歡快的笑聲,姑娘們幸福的呻吟聲。

    但是一個叫其美卓瑪的情人說了一句讓紮西尼瑪大跌面子的話,她說,“盡管你可以讓許多姑娘歡樂,但你還不算一個真正的男子漢,因為你還沒有殺過人,甚至還沒有獵到過一頭老熊呢。

    ”紮西尼瑪那時驕傲地說,“那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比把姑娘們放平在火塘邊容易多了。

    ” 紮西尼瑪帶着十來個随從白天在高山牧場上追逐着老熊的蹤迹,晚上就在帳篷前燃起篝火,飲酒作樂。

    那是一段快樂的時光,直到有一天紮西尼瑪追一隻岩羊追到一個小溪邊時,他在雪山下尋歡作樂的生活才開始變得憂郁起來。

    他開了三槍都沒将那頭仿佛受到神靈保佑的岩羊打中,這讓紮西尼瑪很惱火,提馬狂追而去。

    當他勒馬追到一處懸崖邊時,沒有看到岩羊,卻發現了懸崖下面的一汪清澈的水潭,還有水潭裡一個美若天仙的姑娘。

    在人間是絕不會有這樣美的姑娘,當時他差一點驚得從馬上滾下來。

    他在一瞬間有種跳下水潭把那美麗的姑娘撈起來的欲望,他相信他已經來到了神話傳說中的世界。

     “請别開槍!” 一聲甜美的嗓音從水潭邊傳來,紮西尼瑪平端的槍口頹然掉下,它是被這柔和的嗓音震落的,那支槍在岩石上彈了一下,像一根棍子一般落入潭中了。

    紮西尼瑪方才回到現實,他看見了水潭邊的少女,一個峽谷所有姑娘的美加起來都還沒有她的一根頭發美麗的姑娘。

     那頭被追逐的岩羊就依偎在少女的身邊,顯然它被打傷了,鮮血沿着它的前腿往下淌,令人奇怪的是少女正用一隻手給它捂血呢。

     紮西尼瑪繞過懸崖,來到水潭邊,他第一次不知道在一個姑娘面前該說什麼話了。

    “佛祖啊佛祖,你你…………是天上掉下來的,還還還是從水中浮上來的?” 少女笑了。

    哦,佛祖,那是多麼動聽的笑聲啊,喇嘛聽了也會後悔出家呢。

    紮西尼瑪感到自己男子漢的豪情一下就沒有了。

    從那個時候起,他就不再是野貢家的大少爺,不再是野貢家未來的驕傲,不再是衆多姑娘們的情人,不再是躍馬橫槍,馳騁在高山牧場上的英俊獵手啦。

    他成了一個羞澀膽怯、被突如其來的愛情驚呆了的大孩子,成了一個被美麗的姑娘徹底征服了的絕代情種。

    他本想說,姑娘,你多麼美啊,但從他嘴裡說出來的話卻是,“這個……這……我打的岩羊,它……它是是你家養的?” “看它多可憐。

    ”少女說。

    鮮血從她圓潤的手指中流出來,讓他心疼得難受。

    他很想去幫她,但又不知道該怎樣做。

    他把自己頭上的狐狸皮帽子摘下來,使勁地在手上搓揉,想遞給她擦手,但又不敢。

    土司家的大少爺在一個姑娘面前成了一個傻子,再也驕傲不起來啦。

     “有一種止血的草,你認識嗎?”還是她說。

    她仰起頭來,紮西尼瑪這回把她看真切了,天啦,她有一雙比眼前這汪雪水融化的水潭還要明亮水汪的眼睛,她的鼻梁比雪山還要聖潔挺拔,她的嘴唇像彎彎的月亮,她的兩腮粉紅嬌嫩得像春天裡的桃花。

    那一刻他想,要是能親上她一口,——佛祖,看一眼也行啊——死他都願意。

     “喂,傻站着幹嗎,你聽不懂我說的話嗎?”少女說。

     “我我……我我我我……” “你真是個傻瓜。

    這樣吧,你來幫它捂着血,我去找止血草。

    ”她伸出一隻手把一直呆呆站着的他拉下來,他就乖乖地蹲下來了。

    然後,用他的狐皮帽子去捂岩羊的傷口。

     “噢,多好的帽子。

    ”她惋惜地說。

     “沒沒沒……有事的,帽子不不……好……”他大汗淋漓地說。

    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出那麼多的汗。

     不一會兒她就扯了一把他叫不出名字的草回來了。

    她手腳麻利地用草擦洗岩羊的傷口。

    剛才他的一槍從岩羊的前腿擦過去了,這是被神靈控制的一槍,正好打得不輕不重,如果槍子兒稍稍偏一點,他怎麼能追到這個水潭邊來呢。

     岩羊的血止住了,它乖乖地蹲在她的身邊,一會兒用哀哀的目光看看她,一會兒又用恐懼的眼光睃他兩眼。

    打獵那麼多年了,他第一次覺得這些山上奔跑的動物原來也是很可憐的。

     “這岩羊,是你家養的?”他已經不敢再看她的眼睛,也不會說話了。

     “哈哈,你說第二次啦。

    ”少女又笑了,笑得紮西尼瑪心驚膽戰。

    “去,去,快走啊你。

    回家去吧。

    ”少女拍拍岩羊的背,它站起來了,看看這兩個奇怪的人,一跛一跛地走了。

    紮西尼瑪第一次看到一隻岩羊從自己的眼前慢慢地離去,這些家夥從前見了獵人總是跑得像閃電一樣快。

    但是閃電忽然慢下來了,慢慢地消失在樹林間,那感覺就像在夢中一樣。

     這個下午就是一場夢啊。

    “你是誰家的姑娘?”他暈乎乎地問。

     “阿美。

    叫我阿美吧,我可認識你呢,你是野貢土司家的大少爺,看看雪山下的陽光多麼明亮啊,都是你帶來的。

    ”[1]她大方地說。

     “你怎麼會認識我呢?我都不認識你。

    ”他嘀咕道。

    峽谷就這麼大一點地方,一個最美的姑娘他怎麼就不知道呢。

     “哈哈,你總是騎在馬上,一大堆人跟着你,在峽谷裡跑來跑去的。

    我在窗口前看你一眼,我叔叔就要拉我下來。

    ” “你叔叔是誰?” “你肯定認得,他是和萬祥啊。

    ” “噢。

    ”紮西尼瑪想起那個人來了,他是在江邊曬鹽的納西人的族長,但是他每年也得向土司家納鹽稅。

    他頭天趕着騾馬馱來成筐的銀子,第二天就可能又馱來很多漢地的商品,然後把成筐的銀子又馱回去了。

    一個很精明的納西人。

     “難怪從前我沒有見過你,原來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