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世紀末

關燈
8.法蘭西的天使 凱瑟琳老修女又一次從天國回到人間時,見到神父悲憫的目光中有如釋重負般的問訊。

    這讓她感到有點羞澀,她說,神父,我看到天堂的光芒了,可我還沒有走到那兒,你們就把我又叫回來啦。

    但是神父卻一如既往地寬慰她,“凱瑟琳奶奶,你看,主說你還不能接受他的感召呢。

    你還有事沒有辦完。

    ” 于是凱瑟琳伸出自己枯瘦的手抓住了神父,實際上自從她昏迷不醒的五個日夜以來,神父一直就守候在她的旁邊,她的手稍一動,神父就握住它了。

     “神父,天使要降臨了。

    ” “是啊,我看快了。

    ”神父邊說邊向教堂對面的卡瓦格博雪山頂上張望。

    今天天氣很好,卡瓦格博雪山聖潔明亮,它俏麗的峰頂直指湛藍如洗的天空,天使們一定會選擇這樣純淨詩意的地方栖息。

     同前幾次死亡一樣,凱瑟琳修女神奇地徹底活回來了。

    看在上帝的分上,如果不是主顯示了奧迹,很難相信一個八十三歲的老人,在長達一年多時間裡,一次又一次地死去,一次又一次地複活。

    凱瑟琳老修女半年前的一次死而複生是因為大地的一次輕微搖動,當時活在世上的人誰也沒有感覺到這次地震,他們正在忙碌着為凱瑟琳奶奶辦理後事,教堂的唱詩班準備為凱瑟琳老修女唱最後的挽歌——安魂曲。

    但是躺在棺木裡的凱瑟琳奶奶突然坐了起來,說,神父,燭台倒了。

    正在祭台前與她告别的人們在驚愕中發現果如凱瑟琳奶奶所言,裝有耶稣聖體的神龛前的燭台确實倒了,但是蠟燭卻沒有熄滅,燭火也沒有燒着祭台上鋪着的金絲絨布。

    凱瑟琳修女後來解釋說,她在飛向天國的半空中看見大地在起伏,于是就急忙趕了回來,一進教堂就發現燭台倒了。

    後來官方遲來的消息證實,此地發生過一次4.6級的地震。

    而凱瑟琳修女這一次複活,你不得不承認是因為天使馬上就要降臨人間。

     仿佛是天人感應,來自天空中的聲音給大地上盼望已久的人們帶來了動人的消息:天使從雪山上飛下來了。

     按照事先的部署,天使将降落在教堂後院的平地上。

    人們早已将那裡拾掇出來了,幾個警察盡量把人們從後院中心往外趕,縣上的兩個副縣長親自坐鎮,準備在那裡迎接從雪山上飛下來的天使——在這些父母官心目中,即将降臨在這塊虔誠而貧瘠的土地上的并不是天使,而是财神。

    神父離開了正在慢慢恢複元氣的凱瑟琳,也來到後院招呼應酬。

    今天雖然不是什麼宗教節日,但是教堂卻高朋滿座,教堂的後院裡不僅聚集了縣上、地區的官員和記者,還有本地的民主人士、教派代表。

    他們中有藏傳佛教的活佛,有前藏族土司的後裔野貢家族的人,有村莊裡德高望重的老民,有經商的有錢人和錢還不是很多的人。

    總之,雪山下的一切頭面人物都來了。

    這是教堂一年來最熱鬧的一天,連複活節和聖誕節都沒有過這麼多人。

     神父的朋友,藏傳佛教黃教派噶丹寺的六世讓迥活佛瞅準一個機會對神父說:“凱瑟琳修女雖然信的不是我們的宗教,但一定是被我們教派的某位大師施了密宗的‘破瓦大法’,把她的靈魂遷移出來了,這讓善良可憐的凱瑟琳老修女多次死而複生。

    她一定有件很重要的事情還沒有做。

    ” 神父平和地對讓迥活佛說:“在我們的宗教看來,人死後靈魂隻能升往天堂。

    如果他一生中信奉天主的話,真正的基督都是可以複活的。

    ” 這樣的争論在這片寂寞封閉的土地上已經一百來年了,從嘴唇到唾沫,從心靈到智慧,從教宗到教派源流,從冷酷的刀槍到血肉的身軀,兩種宗教的衛士們一直沒有停止捍衛自身教派的尊嚴。

    但是今天人們把教派之争暫時放在了一邊,讓迥活佛應教堂之邀,前來觀看天主教的信徒們從遙遠的法蘭西請來的天使,做瀾滄江峽谷中人神共樂的表演。

     今天從雪山上飛下來的天使并不是一個登山專家,她隻是一個愛好滑翔運動的法國女郎。

    她将從雪山半山腰海拔四千三百米的一個高山牧場上起飛,然後借助瀾滄江峽谷遒勁的大風,飛越瀾滄江,飛越峽谷地帶衆多的山脈、田野和河流,降落在瀾滄江東岸的天主教堂内,完成一個天使降臨人間的最富喜劇色彩的神話。

    為此宿願這個名叫德芙娜的法國女子足足等了三年,終于在二十世紀的最後一年裡如願以償。

    作為對當地政府慷慨支持的回報,她的家族将為峽谷裡的一個釀酒廠提供援助,一家規模不算太大的中法合資的企業将在德芙娜小姐高山滑翔成功時,在教堂裡正式簽訂合作合同。

    多年以前,這座教堂也是德芙娜家族中一個叔祖曾經傳教過的教堂。

    無論在傳教會還是德芙娜的家鄉,這位于二十世紀中期在西藏神秘失蹤的傳教士有許多的傳說。

    現在是印證這些傳說的時候了。

     德芙娜小姐還在瀾滄江上空時,就通過衛星電話向地面報告說她的感覺好極了,峽谷上方的大風讓她非常惬意,她就像在天國中旅行。

    而在地上的人們看來,她不過是具備了西洋人新近修煉到的某種可以駕馭空氣的法力。

    随着讓迥活佛一同來的噶丹寺的幾個老喇嘛,私下裡便交換過他們對眼下這個花樣翻新的世界的評判,他們指出,其實這沒有什麼神奇之處,從前苯教的巫師還曾經騎一面破鼓在峽谷裡飛行呢。

    如果這位法力深厚的巫師還活在人間——天知道他是不是還活着,因為很多人可以證明,他是出沒于神鬼世界和人間的一個不受死亡約束的僧侶,——他完全可以和西洋女子一比高低。

    隻不過往昔那個人神不分、魔鬼比人多的時代已如瀾滄江水,轟然南去後,神靈們曾經馳騁過的峽谷隻留下一些模糊的印象和餘音的回憶,像長年圍繞着卡瓦格博雪山峰頂的雲霧,時而密雲緊鎖,給人以沉重的擠壓感;時而又虛無缥缈,若隐若現,不可捉摸。

     “一切都逃脫不了輪回大法,外國人又到這大峽谷來賣弄他們的魔法了。

    ”年邁的讓迥活佛悄聲對他身邊的一個喇嘛說,人們看見他的目光有一絲嘲諷。

     從教堂所在的這個山口望去,天上先隻出現了一個紅色的點,在天空中緩緩地遊動,然後它慢慢地變大,有一隻高原神鷹兀鹫那麼大了。

    在瀾滄江峽谷,如果上帝或者佛祖允許人挑選可以得到的最大恩賜,人們隻會選擇一種,那就是飛。

     現在,這個得到上帝賜福的法國女人飛過來了,她享受到了瀾滄江峽谷吹拂了千萬年的大風,或者說,她用西洋的法力成功地駕馭了它。

    她在天空中鳥瞰到了這片土地的雄奇和荒蠻,它不僅很美,而且美得令人驚懼。

    這一段雄偉壯觀、險峻嚴酷的峽谷完全可以和美國的科羅拉多大峽谷媲美。

    歲月留下的滄桑曆曆在目,大地像一個憤怒的巨人,隆起和擡升,切割和落陷,都不是造物主的傑作,而是大地向造物主反抗的戰場遺址,你甚至可以感受到還飄蕩在這遺址上激烈搏殺後的硝煙。

    在德芙娜小姐不知道中國、不了解藏區的時候,她不明白自己的祖先為什麼要到這個在地圖上都難以找到的地方來傳教。

    現在她在峽谷上空狂風的猛烈撕扯中忽然頓悟:要是沒有信仰,這裡簡直沒法生存。

     實際上瀾滄江大峽谷的風是不可征服的,不管你的法力來自于何方,有多深厚。

    德芙娜小姐沒能如願降落在教堂的後院裡,她在教堂前方猛烈的大風推動下,一直向偏北方向飄去。

    她不知道教堂所處的這個山口的大風,曾經給她的祖先、給所有在這裡待過的外國傳教士留下過何等深刻的記憶。

    在滑翔前的演練計算中,她忽略了自有教堂以來,風就是它的敵人這個重要因素。

    德芙娜小姐像一隻紅色的大鳥一般掠過了教堂屋頂上的十字架,掠過了教堂後院核桃樹的樹梢,掠過了人們驚訝的目光。

    人們隻看見她的金色長發像一面飄拂的旗幟,在藍天中一閃,就不見了。

     “她被吹到峽谷中去了!”有人驚叫道。

     “主啊,願你的力量與她同在。

    ”神父慌亂中在胸前畫了十字。

     “哦呀哦呀,佛祖呀,快救救這個可憐的人吧!”年邁的讓迥活佛雙手合掌,開始急速地念起了平安經。

     院子裡的官員們亂作一團,他們從沒有處理過這樣的突發事件,連和外國人打交道,也是第一次。

    人們湧出了教堂,沿着外面的滇藏公路狂追。

    這條大峽谷中的唯一公路,像一條黃色的飄帶纏繞在崇山峻嶺之中,很難找到超過一公裡的直線距離。

    它具有西藏東部地區道路的一切特征,狹窄、崎岖、險峻,九曲回腸,奪人魂魄。

    如果德芙娜女士要想在這少有平地的峽谷裡平安降落的話,公路是她唯一的選擇。

    但在這條道路上開車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駕着滑翔傘降落,就不知要靠哪一路的神靈保佑了。

     一年以後,當德芙娜小姐回到法國南部美麗的尼斯小城,坐在壁爐前,用一台幻燈機打出近千幅照片,向親友們講述她在西藏東部康巴藏區瀾滄江大峽谷中的傳奇經曆時,沒有一個法國同胞認為她說的是真的。

    那群人中有自稱為東方文化的愛好者,有到五大洲作過探險的高手,德芙娜小姐的家族從來就不缺乏高盧人的冒險精神。

    但遺憾的是,他們中除了有一個先祖到過西藏為上帝服務外,半個多世紀過去了,他們對西藏的認識隻能從德芙娜的叙述中補充一些新的東西。

     德芙娜小姐說,确實有一位西藏的神助了我一臂之力。

    這不是上帝的力量,而隻能是藏區到處都存在的神靈們的力量,盡管那裡還有全西藏唯一的天主教堂。

    藏族人有一條天天都要念誦的咒語,他們稱之為六字真言。

    任何到西藏旅行的人,當他被那裡險惡絕美的環境所困厄時,他最好和西藏人一樣,念六字真言。

    神靈會在這個時候出來幫助他。

    那天我在半空中時,已經感到自己根本不能駕馭滑翔傘了,風太大也太怪了,我隻能眼睜睜地看着它帶着我向瀾滄江裡沖去。

    如果我不想掉進湍急的江裡,唯一的選擇就是撞向絕壁。

    我呼喚了上帝,無數遍地呼喚,但是不管用。

    也不知是誰的力量讓我這時想起了人們曾經教過我的六字真言。

    就在這時,一股神奇的力量仿佛托住了滑翔傘,将它神奇地撥轉了航向,我甚至沒來得及采取什麼措施,那個保護我的神靈就像輕輕放下一個嬰兒一樣,把我降落在那條又破舊又險峻的公路上了。

    主啊,一切就像做夢一樣,我感到西藏的神靈就伴随在我的身邊。

     “那麼,六字真言到底代表着什麼,怎麼念?”有人問。

     “唵嘛呢叭咪吽。

    噢,它太深奧了、太難念了。

    用法語簡直念不準它。

    藏族人仿佛是用鼻子而不是用嘴來念的。

    我認為西藏佛教文化最精髓的東西全在裡面了,據說它從古老的梵文演變而來,聽起來它就像來自宇宙的聲音。

    在西藏到處都可以看到這條經文或者說咒語,寺廟裡、石頭上、懸崖上、藏族人懸挂的經幡上。

    一個虔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