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世紀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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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藏傳佛教信徒,一生中也許要念上幾百萬遍以上。

    他們天天、時時都在念。

    ” “是不是像我們念‘上帝啊,赦免我的罪過吧?’” “這個……也許是吧。

    ”德芙娜小姐躊躇片刻,又堅定地說:“肯定不完全是,這裡面一定還有很多更深奧的東西。

    你們知道,西藏人不相信救贖,他們隻求來世。

    在他們的生命觀裡,人是有前世、今生和來世的。

    如果今生不行善信佛,來世就可能變成牛馬牲畜。

    因此為了來世,他們甯願受盡今生的一切苦難。

    ” “這倒很有意思,誰知道你在西藏騎的某一匹馬,它的前世是不是一個有罪的人呢。

    ”那個東方文化的愛好者說。

     人們都輕松地笑了,但德芙娜小姐有些生氣,“我不認為這是一個很好的幽默。

    你們還是不了解西藏。

    ” 這時德芙娜小姐的爺爺、那個前西藏傳教士的兄長,一個九十多歲的白發老者,用蒼老的聲音打破了壁爐前的難堪。

    “親愛的,你一定找到都伯修士的一些東西了?” “弗蘭克爺爺,我隻找到了這個,從一個認識都伯修士的藏族老教民家中翻到的。

    ”德芙娜拿出一張用簡陋的木框鑲嵌的照片,遞給她爺爺。

     “噢,可憐的都伯,上帝的羔羊。

    ”老弗蘭克捧着照片,眼淚簌簌而下。

    那是讓思念牽扯出來的眼淚,散發着多年前的溫情。

     人們看見的都伯修士是一個高大俊朗的中年男子,站在遠離尼斯上萬公裡的瀾滄江峽谷的某座山梁上,他的身後是荒涼的大山,看不見大山的頂。

    德芙娜解釋說這座大山就是在當地最有名的神山卡瓦格博雪山,但那時人們更關注都伯修士的神态和面容,他穿着黑色長袍,看上去好像很不開心,憂心忡忡,他的目光望着前方的大地,似乎找不到着落點。

    他的身邊有一匹西藏峽谷地區的矮種馬,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

    在都伯修士的背後依稀可見幾間低矮簡陋的藏式民房和一片麥地。

    人們沒有在照片上看到都伯修士供職的教堂。

    這張發黃的老照片就像一間古董店的櫥窗,人們可以從中一窺遠逝的曆史。

     “這幾顆核桃也是我從那邊帶回來的,據說它們是都伯修士種在教堂的後院的。

    我去的時候,正是核桃成熟的季節,那一樹的核桃呀,在風中向我招手,仿佛都伯修士憂郁的眼睛。

    ” 德芙娜小姐那天發現教堂後院的核桃樹不同凡響,她從來沒有見過那麼根深葉茂的大核桃樹,即便在瀾滄江荒涼貧瘠的大地上,她也為這片土地竟能有這樣一片綠蔭匝地的幽深和甯靜感動。

    當她得知這就是傳教士們當年種下的核桃樹時,她也像現在的弗蘭克爺爺一樣,把感慨的眼淚灑在了那片陌生的土地上。

    那時她好像見到了被遺棄在一個遙遠荒島上多年了的親人的遺物。

    那些核桃和樹上的綠葉在強烈透明的陽光照耀下,在濃郁的深綠中閃爍着點點明亮的白光,好似跳躍在樹叢中有靈魂的金子。

     那是來自中國西藏的核桃,對于弗蘭克家族的人來說,它們就像是從月球中采來的一樣。

    “願上帝與他的靈魂同在。

    ”老弗蘭克把一顆核桃捧在手心裡,不像是在打量一顆普通的核桃,而像是在端詳一顆敬獻給上帝的心。

     德芙娜小姐介紹說,她從當地信奉藏傳佛教的藏族人口中得知,1950年共産黨即将解放西藏前,天主教徒和佛教徒發生了一場流血沖突,都伯修士在逃走時,帶走了某件很珍貴的東西,其價值無與倫比。

    多年以來人們為此一直争論不休。

    西藏的寺廟裡有很多的珍寶,但她認識的一個被稱為讓迥活佛的高級僧侶說,都伯修士當年帶走的東西比他的寺廟裡所有的珍寶都值錢。

    當地的官員們也含糊其詞地認為,都伯修士實際上做了一件很不紳士的事情。

    如果他不擅自離開教堂,他将會像其他傳教士一樣,被安全地遣送到香港,然後他就可以和弗蘭克爺爺一起,晚年天天在尼斯溫情的海灣漫步了。

    但是他帶着一個仆人跑了,自從他試圖翻越卡瓦格博雪山後,人們就再也沒有了他的任何消息。

    如果他能成功翻越卡瓦格博雪山,他就離印度不遠了。

    或許,他在印度隐居起來了,像那些修煉東方神秘的瑜伽功夫的隐士。

    按弗蘭克爺爺的說法,都伯修士從德國人的戰俘營出來後,性格就變得很内向古怪,不然他也不會跑到遙遠的西藏去做一個與世隔絕的修士。

     德芙娜的叙述讓人們感到很沉重。

    他們想象都伯修士沒有結局的旅途以及那随同他一起失蹤的神秘珍寶。

    但是他們發現,面對同樣神秘的西藏,他們的想象蒼白乏力。

    自從教會方面将都伯修士列入失蹤人員名單後,老弗蘭克多年來一直沒有放棄尋找自己胞弟的努力,讓德芙娜到遙遠的瀾滄江峽谷去作高山滑翔或者投資,不過是老弗蘭克為了最終證明自己家族成員的榮耀而搞的一種試探。

    因為傳教會不知出于何種原因,一直不肯給都伯修士蓋棺論定,到今天他連一個殉教的名分都沒有。

    然而不幸的是德芙娜隻帶回了有關都伯修士失蹤前不良行為的傳說,人們就更不知道如何對這個半個世紀前自發到西藏傳教的修士作出評判了。

     那個東方文化的愛好者這時找到了發揮自己學識的機會,他引經據典,侃侃而談: “我想令人同情的都伯修士帶走的一定是某件珍貴的文物,比如說達賴喇嘛或班禅大活佛用過的法器,或者是某位高僧的舍利。

    因為在藏族人看來,這些都是價值連城的聖物。

    就像我們中的某一位幸運者發掘到耶稣生前的聖物一樣。

    據我所知,傳教士們早年在那裡還是很受西藏的貴族和官員們歡迎的,十八世紀初,在最先進到拉薩傳教的傳教士們的努力下,七世達賴喇嘛就和我們的教皇克列門十二世互通書信問候,互送禮物。

    哦,請想一想那些來自神秘的西藏宗教領袖身邊的禮物有多麼的珍貴吧!或者,都伯修士帶走了大量的黃金?我們知道,早在兩千多年前的希羅多德時代,歐洲人就認為西藏是一個盛産黃金的地方。

    可以說歐洲人對西藏的認識最早是從黃金開始的。

    有一個有趣的傳說,在印度以北的地方有一種螞蟻比狗小,但又比狐狸大,它們在築穴時,把地下的沙子挖出來,而這些沙子中就飽含了黃金。

    人們冒着風險駕着駱駝去偷盜這些金沙,因為一旦被那些既兇猛跑得又快的螞蟻發現,就誰也活不了啦。

    人們常常隻能将公駱駝留下給螞蟻,騎着剩下的母駱駝飛逃。

    那可憐的母駱駝還惦記着圈裡的小駱駝呢,因此隻有它能跑過像風一樣奔馳的螞蟻。

    哦,請原諒,看我說得太遠了。

    不過,十九世紀後期,印度測量局的英國間諜蒙哥馬利上尉确實在西藏的西部發現過正在開采的金礦。

    ”說到黃金,這個東方文化的愛好者眼睛就發亮。

     “請問,上帝和黃金、珍寶,哪個更重要?都伯修士是獻身聖職的人,難道他到西藏傳教僅僅是為了黃金?請你尊重一個為了上帝的榮耀而遠走他鄉的正派修士!”老弗蘭克用手中的銀色拐杖猛戳地闆,他還沒有從往昔純真年代的美好記憶中回過神來。

    “我堅信,令人尊敬的都伯修士還活在人間。

    他就在西藏的某座雪山上,就像剛才德芙娜說的那樣,在神奇的西藏,人是可以永生的。

    如果有必要,我将到西藏去找他。

    哦,可憐的都伯,請等着我。

    ” “弗蘭克爺爺,你該休息了。

    ”德芙娜小姐說。

     9.神話與現實 三年前,獨身闖進瀾滄江大峽谷的德芙娜并沒有給當地人帶來更多的驚奇,深感驚訝的倒是這個在世界各地我行我素的闖入者。

    尤其是當她在藏傳佛教氣氛濃郁的西藏看見十字架時,她的興奮與激動不亞于看見了教皇。

    她第一次走進這個教堂的時候,一個慈祥和藹的老人正在院子裡剝核桃,她穿一身黑色的長袍,頭上也裹着黑色的包頭。

    那時德芙娜已在西藏旅行兩個多月了,藏族人這樣的衣着她還是第一次看見。

    不過這個一身素黑的老人看上去頗有風韻,有某種若隐若現的貴族氣質;與終年在地裡勞作的婦人不一樣,她的皮膚細膩,似乎保養得十分得體。

    使人想到東方古老的瓷器,雖然年代久遠了,但仍然散發着迷人的光澤。

    像大多數康巴地區的藏族人一樣,她的五官長得很開很飽滿,眼睛和鼻子特别傳神。

    那目光始終是慈愛平和的,帶着一股博大無邊的愛。

    她年輕時候一定長得很漂亮,聖母瑪麗亞溫存和藹的目光也不過如此,德芙娜想。

    老人和她一照面,就像一個老朋友一樣地拉住了她的手,邀請她到教堂裡坐坐。

    那時德芙娜小姐連簡單的藏語都不會,除了堆出一臉的笑容,她不知該怎樣感謝對方的盛情。

    但是最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老人用略顯生疏的拉丁語問: “姑——娘,你——從哪裡——來?” 德芙娜小姐吓了一大跳,仿佛在巴黎的香榭麗舍大街上忽然聽到一個外星人跟她講話。

    好在她在上中學時學過拉丁語,她激動地拉着老人的手說:“法國,法國。

    我從法國來!” “噢,噢,主啊,主。

    ”德芙娜看見老人擡手去抹眼角的眼淚,還不斷地在胸前畫着十字。

    她從來沒有看見一個老人如此動情地哭過,但是沒有一點聲音。

     這時一個看上去很厚道的中年男子從教堂一側的屋子中走出來,看見德芙娜後他卻有些驚愕。

    他用藏語和那個老人急速地說了些什麼,但是老人隻是無聲地哽咽,無法回答他的問話。

    後來他大約猜出來德芙娜是一個旅行者,便幫她放下背上的行囊,請她到屋子裡喝酥油茶。

     這是他們的第一次見面。

    那個哭不出聲來、但能說拉丁話的老人便是教堂的凱瑟琳修女。

    在以後的時光中她充當了教堂神父和德芙娜小姐的翻譯,德芙娜小姐發現凱瑟琳修女所說的拉丁語陳舊而生澀,很多地方夾雜着一些她不明白的藏語。

    老人平靜下來以後曾告訴她,她的拉丁語是跟當年的外國傳教士學的,好多年不說了,她以為已經徹底忘記了呢,但當那天一見到德芙娜時,仿佛是天主的聖意,它們從她心中自然而然地就流淌出來了。

    不過她們之間還是不能流暢自如的交流,比如當德芙娜小姐急切地問起當年在這個教堂傳過教的都伯修士的情況時,凱瑟琳老修女便沉默了,像一口古井。

    而這個教堂的安多德神父卻出生在紅漢人解放西藏之時,對教堂從前的曆史知之甚少。

     實際上,促使德芙娜小姐對這個地區流連忘返的并不是這座在西藏還唯一存在着的教堂,而是這裡迷人的人文風情。

    峽谷兩岸連綿巨大的山體和天地之間縱向排列的雪山是在傳說中生長的令人敬畏的神靈,他們庇護着峽谷裡的牛羊、野獸、青稞、麥子、男人、女人以及江邊的鹽田——當德芙娜小姐深深愛上西藏後,她便學會了用西藏人的眼光來打量那些雪山、江河、瑪尼堆和到處飄揚的五彩經幡。

    受過良好地理學教育,又對人類學深感興趣的德芙娜小姐發現,這條隐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