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世紀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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嗎?” “榮兒,你看這天下盜賊四起,生靈塗炭,你爹連朝廷的官印都保護不了。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乎。

    ” “爹,我們都死了,哪個為你養老送終啊?” “榮兒,我們一起走了。

    你爹沒有歸家養老的福。

    ” “爹,江水好急,會淹死人的。

    ” “爹知道,江水急,回家的路就短了。

    不出十日,我們就到了山西老家,爹不是早就答應過你了嗎,要帶你回山西。

    ” “山西有什麼好吃呢,有核桃和羊肉嗎?牦牛肉幹有嗎?” “有,都有,我們山西還有大棗呢,那大棗又甜肉又厚,一咬……” “爹啊爹,你推我一把吧。

    ” “唉,我劉某人不知是造了哪樣孽,一生盡幹最不願意幹的事情。

    皇上啊皇上,你看到了嗎?朝廷的邊藏大事,怎麼弄成這個樣子啊!我劉家滿門盡忠了!” 劉知縣趁自己仰天呼喚,朝廷卻聽不見他在瀾滄江峽谷中毫無意義的空悲切之際,一腳就将自己的孩子踢下瀾滄江,然後他用一支杜朗迪神父送的勃朗甯手槍了斷了自己走背運的一生。

    在他奔赴黃泉的路上,他看到了自己匆忙趕來的妻子,她脖子上的繩子都還沒來得及解下來呢。

    兩人凄楚的目光倉惶相對,都讀出了對方眼中的内容。

    一個說,你總算沒丢我劉家的臉,今後劉家的祠堂裡會有你的一席之地。

    另一個說,去你姥姥的,還我的兒女來! 當暴動來臨時,彼得和托馬斯是第一批受害者。

    向寺廟租地種的托馬斯也是在侍奉上帝和順從寺廟的選擇中虔誠地站在了上帝一邊。

    一次寺廟要維修措欽大殿,所有的佃戶都被派了差役,在過去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可是托馬斯卻拒絕前往。

    他說這天是上帝耶和華恩賜給藏族人的安息日,在這樣的日子裡他不能去喇嘛寺裡幹活了,否則就是對上帝的亵渎。

     彼得和托馬斯被暴動者從家裡驅趕出來,房子也給扒了,他們把兩個教民吊在核桃樹上,問還信洋人的上帝不。

    托馬斯說,當然信,我們還要追随耶稣基督升往天國哩。

    于是貢噶喇嘛就讓手下的人割下了他們的鼻子和耳朵,但是他們仍然死心塌地地追随耶稣基督,後來,憤怒的石頭和弓箭便淹沒了他們的軀體。

    彼得在臨死的時候悲哀地喊道: “主啊,我們都是藏族人啊!寬恕他們的罪吧。

    ” 喇嘛們則憤怒地喝道:“有罪的是你,你對活佛不敬,你被魔鬼奪走靈魂了!” 但是當這個世紀走到末端的時候,噶丹寺的喇嘛們卻把彼得的重孫扛在了肩膀上,因為他被認定為雲南藏區一個活佛的第十世轉世靈童。

    可那個時候的喇嘛和教民們怎麼會想得到有這麼一天呢。

    上帝和佛陀也想不到。

     峽谷裡的基督徒如驚弓之鳥,紛紛躲到教堂裡尋求保護。

    地裡的莊稼荒蕪了,牧場上的牛羊無人放養。

    教堂成了驚濤駭浪中的一葉扁舟,随時都可能傾覆。

    沙利士神父望着一院子神情哀泣、驚惶不安的教民,憂心忡忡地對杜朗迪神父說:“戰争開始了,我認為我們應該暫時撤出去。

    ” “不。

    我們要趕快武裝起來,保衛教堂!”杜朗迪神父大聲喊道,像一個戰場上的指揮員,而不是一個神父。

     “可是我們隻有幾十個教友。

    ” “人子的光榮到了,主與我們同在。

    ”杜朗迪神父向天空伸出了雙臂。

     “也許我們可以指望峽谷裡的納西人,他們畢竟不是藏傳佛教的信徒。

    ”沙利士神父建議道。

    他曾經到納西人聚居的村莊去争取過信徒,他們對他還算友好,但是他們說納西人有自己的宗教東巴教,也有自己的東巴祭司。

    大自然中他們的神祇已經很多了,不需要再崇拜其他民族的神。

    那個納西人年輕的族長和萬祥還說,一個在人家屋檐下的人,是不會向主人的窗戶扔石頭的。

    不過沙利士神父認為納西人是一個聰明實際的民族,也許花些銀子,可以暫時招募一些納西青年為保護教堂出力。

     “一個真正的基督徒,可以抵得十萬雄兵。

    沙神父,要在西藏傳教,我們和佛教徒必有一戰,早來比晚來好。

    現在該輪到我們給他們一個教訓啦!” 沙利士神父非常驚訝地看到了杜朗迪神父眼中從未有過的狂熱和癡迷,那是一個殉教者走到天堂的門口時才會有的目光。

    作為一個傳教士,他的職責隻是傳播上帝的福音,而不是與人戰鬥。

    沙利士神父不知道杜朗迪神父究竟是怎樣想的,但是他認為,在強大的藏傳佛教面前,傳教士既是耶稣基督的火種,也是在幹燥的森林中玩火的人,一不小心就可能引來滿山遍野的大火,把自己燒了也就罷了,還将殃及許多無辜的人。

     沙利士神父苦着臉問:“看看這一院子的老人和孩子吧,神父,我們怎麼教訓那些騎在戰馬上的康巴人?” 杜朗迪神父自信地對一籌莫展的沙利士神父說:“上帝早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你帶兩個人,馬上到漢地去搬救兵。

    ” “軍隊一來,峽谷裡将屍橫遍野。

    ” 杜朗迪神父說:“這就是上帝的懲罰,異教徒的命運。

    為了升往天國,與其教誨他們按上帝的意願去死,不如讓他們為上帝而獻身。

    ” “可是,殺戮是違背上帝旨意的。

    ”沙利士争辯道。

     “神父,十字軍東征聖城耶路撒冷時,穆斯林教徒的鮮血還淹沒到了十字軍騎士們戰馬的膝蓋呢。

    ” “那你怎麼辦,還有這些教民?” 杜朗迪神父望着峽谷前方湛藍的天空,喃喃地說:“沙神父,不流血,上帝的福音到不了拉薩。

    ” 沙利士神父感到杜神父對流血的渴望已經超過傳教的理想,他把自己當成走向十字架的耶稣了。

    鮮血真的能喚起藏族人對上帝的崇敬嗎?沙利士神父已經沒有時間多想,他挑選了托馬斯的孩子馬修和孤兒亞當,馬修十一歲,亞當十三歲。

    如果一座房子在熊熊燃燒,沙利士神父能做的隻有先救出無辜的孩子。

    他對他們說:“我們去找能伸張正義的人,但願他不會給你們藏族人帶來災難。

    ” 沙神父走後,杜朗迪神父叫人緊閉了教堂的大門,讓兩個教民在圍牆上放哨。

    所有的教友都進教堂,這是心靈和生命最後的避風港了。

    戰争的烽火已經映紅了峽谷,但教堂裡最後的彌撒仍然按時舉行。

    那召喚教徒的鐘聲和槍聲交織在峽谷的上空,一個悠揚而詩意,一個刺耳而血腥。

    一身白色祭衣的杜神父開始布道,他打開《聖經》,嗓音低沉地說: “教友們,我的孩子,我的兄弟姐妹,今天是我主耶稣升天的日子,耶稣基督就在這一天完成了他偉大的救世義舉。

    在聖城耶路撒冷東橄榄山,耶稣基督為自己的信徒們祝福,一朵彩雲降下來,就把我們的主耶稣接到天國去了。

    他是為了你們而升天的啊!一個隻有高居于天上的神,才可以拯救你們,才值得你們去信仰,并為他獻出自己的生命。

    就在昨天下午,我們的兩個教友為主作證,為你們赢得了榮耀。

    啊,我看到了,他們的靈魂已經升到了天國;我還聽見他們說,為主的光榮而死的人有福了,我們從此免除了勞苦、病痛、饑餓和人間無窮無盡的災難。

    啊,異教徒的槍彈和弓箭正向我們射來,這是上帝對我們的考驗。

    想一想走向聖十字架的耶稣罷,他是那樣愛我們,用自己的血使我們脫離罪惡,拯救我們的靈魂。

    《啟示錄》告訴你們說,‘你将要受的苦你不用怕,魔鬼要把你們中的幾個人下在監獄裡,叫你們被試煉。

    你們必受患難十日。

    ’我的孩子們,不要悲傷,上帝會擦幹你們的眼淚。

    天國近了,被殺的羔羊,将擁有權柄、富足、智慧、尊貴和榮譽。

    看哪,生活是多麼辛勞和痛苦,讓我們在這個特殊的節日裡贊美天主的無限慈愛,讓我們為聖子耶稣的升天與複活而歡慶吧。

    基督複活了,天使們皆大歡喜。

    基督複活了,墳墓中不再有死人。

    看哪,上帝的帳幕其實就在人間,他要與我們同在。

    讓我們去追尋他的光芒,面對異教徒的刀槍。

    阿門。

    ” “阿門!”所有的教民齊聲應道。

    有嘤嘤的啜泣在昏暗的教堂裡潆洄,像山澗中流淌的雪山上的溪流,清冷而孤獨。

     “嘩啦”一聲撕心裂肺的巨響,教堂的彩繪玻璃被一塊石頭擊中了,紛亂的玻璃碎片像一團被擊散的雪花,飛濺在低頭祈禱的人們頭上。

    有的人脖子、臉被劃破了,鮮血潺潺流下,但是誰也沒有驚惶,連動也沒動一下。

    穿過教堂的風帶來了戰火的消息,仿佛瀾滄江的水從天而降。

     杜朗迪神父拿起祭台上的一個十字架,緩緩地走下來,向教堂外走去,他說: “來,為了上帝在西藏的榮耀,讓我們去。

    ” 十天以後,沙利士神父帶來了一支由一個漢人将軍率領的軍隊。

    這個将軍的名字不為人知,即便是在漢地,人們通常隻稱他為趙屠戶。

    他身材矮小,連五官也使勁地擠壓在一起,仿佛不那樣的話就會與他的身段不相稱。

    但這是魔鬼的五官,他的耳朵一天也不能不聞見人的求饒和臨死前的慘叫,他的眼睛一睜開就在尋找可殺之人,他的鼻子呼吸慣了血的腥味,他的嘴巴即便閉得緊緊的也會有一股股的殺氣洩漏出來,他的喉嚨裡滾出的最頻繁的一句話就是——戴好你的帽子,小心它第二天就找不到你的頭。

    據說他一天不殺人就沒有胃口吃飯,他到監獄裡視察時,砍掉那些不順眼的犯人的頭可以增進他尊貴的食欲。

    他把這稱之為“洗監”。

    由此引申而來的還有“洗村”、“洗城”等等。

    如果說這位将軍于國家有什麼功勞的話,這就是“洗監”一詞對漢語言令人膽寒的貢獻。

    當他來到瀾滄江峽谷面對遍地的狼煙時,他感到自己将要胃口大開了。

     教堂已經成了一片焦土,斷壁殘垣還在冒着縷縷青煙。

    幸存的教民已成了驚弓之鳥,飛到雪山上的樹林中躲藏起來了。

    杜朗迪神父的頭顱還挂在一棵大樹上,已經發腫發黑。

    他曾經以上帝的名義,努力想把自己變成一把刺向西藏宗教的矛,但是他忘記了讓迥活佛曾經告誡過他的話。

    沙利士神父指着趙屠戶憤怒地說: “你們必須對此做出解釋!否則我将上告中國皇帝。

    ” 趙屠戶盡管殺人如麻,但是對外國人也是以爺相稱。

    “沙爺,你不要急。

    我的炮彈會給你一個圓滿的答複。

    ”然後他抽出戰刀,對着藍天下紅牆金頂的寺廟說:“炮隊集合,目标——喇嘛寺!” 從那天起瀾滄江的水改變了它的顔色,江水在白天變紅了,晚上又變黑了。

    江面上漂浮的屍體比水中的魚還多。

    從八十多歲的老人到十來歲的孩子,都被趙屠戶的大炮趕進了瀾滄江。

    峽谷裡的大風吹送着遍野的哀嚎,那風聲讓人聽來像是天地間最悲壯的恸哭。

    過去人們隻知道峽谷裡經年不息的大風會帶來一些山外世界的消息,但從來沒有人注意到風是會哭的。

    當風成為大地上的一種哭喊時,魔鬼和神靈都躲得遠遠的了。

     沒有神靈護佑的峽谷便是一條不設防的峽谷。

    噶丹寺的高僧們面對即将到來的戰争請教了佛法的護法神,一天清晨在戰神白哈爾的法相前,前去供奉聖水的喇嘛撿到了一張神靈對于這場戰争秘密的昭示—— 咒語戰勝一切。

     盡管貢嘎喇嘛對此表示反對,但是神靈的指示又不得不執行,況且高僧們堅決地站在神靈一邊。

    貢嘎喇嘛有限的軍事常識告訴他,清軍的炮彈同樣可以打穿充滿信仰的血肉之軀和泥塑的佛像。

    他唯一可做的,便是讓手下的武裝喇嘛用浸透了水的棉被和牦牛皮蒙在寺廟的大殿和大門外,然後和大家一起集中在殿堂裡念經做法事,祈求神靈的幫助。

     一個喇嘛吹響了胫骨法号,這把法号是用一個十七歲少女的胫骨做成的,而且她還必須是在虎年生的。

    獻出自己胫骨的少女及其家人将受到寺廟的終生供養,并且赢得人們的尊重。

    因為不到重大事件發生時,寺廟是不會吹胫骨法号的。

    它的号聲凄厲委婉,驚天泣鬼。

    它是災難的号角,死亡的前奏曲。

    它穿透了人們的今生和來世,甚至可以穿越六道輪回[7],直達九重地獄。

    号聲中每個人都看到了黑暗的地獄就在眼前,一生的信仰将接受最後的考驗。

    措欽大殿鼓号齊鳴,誦經聲大作。

    炮口之下的喇嘛們在殿堂内一排排地跏趺而坐,以咒語、密宗儀軌和清軍的克虜伯大炮開戰—— 唵,别炸巴聶,煎炸,媽哈落卡納,吽呸,唵,都噜,都噜則渣。

    渣雅,洛雅則渣。

    哈那,哈那則渣。

    布噜,布噜則渣,不媽不媽則渣。

    别都媽聶則渣。

    渣拉,渣拉則渣。

    沙巴未嘎呐,呐呀沙,則渣沙拉呀,沙拉呀則渣。

    呐嘎沙呀呐嘎沙呀則渣巴巴則渣,吽,吽,呸呸。

    沙面達嘎則渣。

    牒達則渣。

    吽呸。

     此經是藏傳佛教密宗咒語中的“十三輪金剛根本咒”,喇嘛們相信念此咒能息災退敵,救民于水火,打敗佛法的仇敵。

    這樣的密咒在藏傳佛教的顯宗和密宗中有八萬四千條,從音節上來講多于清兵射殺而來的子彈,從意義上說它和威力無比的佛菩薩的心相通,而戰神白哈兒和各路護法神是它力量的源泉。

    因此,射向寺廟的炮彈越密集,喇嘛們誦經的禱文也就越高亢激昂。

    這是語言和槍彈的戰鬥,信仰和政治的較量。

     戰鬥剛開始時,喇嘛們的咒語顯示了它們的法力。

    最初射來的幾發炮彈在咒語的作用下飛過了寺廟,落到後面的山梁上去了。

    負責瞄準的炮手感到不可思議,炮彈飛到寺廟的上空時,不往下落,卻橫着飛了出去。

    後來炮手們降低了炮口,甚至把大炮直接推到離寺廟大門不足一百碼的地方。

    反正寺廟的反擊隻有他們聽不懂的語言,而不是他們害怕的槍彈。

    經過校正過的幾發炮彈打在寺廟大門上蒙的棉被與牛皮上時,竟被反彈回去,把放炮的清兵炸死了不少。

     在大殿裡念經的喇嘛們聽到外面清兵的慘叫,紛紛跑出來大聲呼喊:“神勝利了!神靈必勝!” 然後,他們又回到大殿中,把手中的牛皮鼓、法号、钹、法鈴等法器吹打得驚天動地。

    神靈的咒語像天上的雨點一樣密集而不慌不忙。

     後來,清軍也請了來自漢地的神靈。

    他們在放炮前先焚香禱告,祈求家鄉的菩薩在此助他們一臂之力。

    也不知是因為外來的神靈讓喇嘛們的咒語失去了法力,還是由于漢地的菩薩更具威力,從那以後,從寺廟裡反擊出來的咒語便被清軍密集的子彈和橫飛的彈片紛紛擊碎。

    它們在硝煙中像受到驚吓的燕子,吱吱呀呀地四散逃亡。

    語言、音節、祈禱詞在槍彈面前是如此不堪一擊,寺廟外的天空和山梁上遍布被打得支離破碎的咒語的屍體。

    在沒有信仰的大兵面前,佛法的威力形同虛設。

    喇嘛們跪在五世讓迥活佛面前,請他運用無上的法力,擊退漢人的軍隊。

    可是讓迥活佛說:“既然他們連咒語都不怕,他們的災難就大過我們了。

    讓我們為他們的惡行禱告吧。

    ” 作為一個佛教徒,他看任何事物都離不開因緣果報大法。

    當外國傳教士在峽谷裡欺民霸地時,讓迥活佛阻止了貢嘎喇嘛的進一步過激行為,他告訴他們說,一類的因必然産生一類的果,雖三世諸佛也不能改變。

    白人喇嘛必将為他們播下的錯誤種子吃到緻命的惡果。

    他們的惡行越多,受到的報應就越大。

    當以貢嘎喇嘛為首的寺廟武裝攻打縣衙門和教堂時,讓迥活佛同樣也以因緣之法阻止過他們。

    但是那時群情激憤,峽谷裡到處飄揚着火藥的氣味,人們呼吸出的熱氣都充滿了戰鬥的欲望。

    到教堂被毀,教民被殺,白人喇嘛人頭高懸時,讓迥活佛第一個感覺到了寺廟的滅頂之災,因為他在一個淩晨看到措欽大殿中宗喀巴大師的法像在淌眼淚,這可是自有寺廟以來從沒有過的事情。

    他把老僧們都送到了相對安全的地方,寺廟裡收藏的上萬卷經書也着人漏夜運到了雪山上的山洞裡。

    因此炮火之下的噶丹寺隻有貢嘎喇嘛的一些誓與寺廟共存亡的年輕喇嘛。

     再一次炮擊之後,寺廟裡已經沒有了聲響,因為大殿裡的鼓被擊穿了,号被打斷了,誦經的喉嚨被硝煙填滿了。

    那把胫骨法号被一塊飛來的彈片擊斷時,人們聽到一個少女“哎喲”一聲凄厲的叫聲,這聲音在槍林彈雨中顯得那樣清晰和真實,連身陷絕境中的喇嘛們也不得不悲哀地承認:神靈也是會中彈的。

     清兵包圍了寺廟,一個清軍管帶提馬向前,沖着一片死氣的寺廟高喊:“裡面的秃子們聽着,限你們五分鐘之内出來。

    雙手抱在頭上,否則槍彈伺候!” 貢嘎喇嘛從屍體堆裡探出頭來喊:“毀滅佛法的魔鬼,還是回去伺候你們的小腳女人吧!” 管帶朝身後一揚手:“炮隊準備速射,用炮彈給我把寺廟像這些秃子們的頭一樣地剃光。

    ” 這時,管帶看見一個似人非人的怪物從天而降,他騎在一面破鼓上,後面拖着一眼望不到頭的黑煙。

    他從兩軍對壘的空地中飛馳而過,一股奇怪的無法形容的異味頓時充斥了宇宙,天地仿佛沉入無邊的黑暗,那不是沒有日光照耀的黑暗,而是喪失了信心、勇氣、知覺和感受生命确存在的黑暗,是一個即将死亡的人在一瞬間面臨生命離他而去的黑暗。

    士兵們一下沒有了方位感,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方,也從此忘記了自己是從哪裡來,又來這裡幹什麼。

    有的人在多年以後才醒過來,發現已回到了自己在江蘇、湖南,或者四川的老家,更慘的一部分人則是去到了某個陌生的連做夢都沒有見到過的地方,自己随軍征讨的光榮曆史就像一堆已經幹硬了的狗屎。

    但是在他們的老家已經有一座座衣冠冢孤獨地橫陳于青山綠水之間,他們的名字赫然刻在墓碑上。

    他們的妻子或者已經改嫁,或者已為戰死的夫君殉情。

    他們被親人當成遊蕩的孤魂野鬼拒之于家門之外。

    這是對一個還活着的人最殘酷的懲罰。

     黑煙之後是一場罕見的大霧,九天九夜峽谷裡伸手不見五指,點燈不辨東西。

    軍隊和大炮不見了,寺廟不見了,喇嘛們也不見了,還有他們的誦經之聲。

    峽谷裡除了瀾滄江的濤聲和風聲外,一點人的生氣都沒有。

    大地就像剛剛經曆了一場創世紀時期的洪水浩劫一般,到處是災難猙獰而凄楚的臉。

    趙屠戶在寫給慈禧太後的奏折中說:“大軍所到之處,藏民望風跪拜,紛紛改宗易幟,歸附朝廷,齊頌老佛爺吉祥。

    ”雲雲。

     軍隊班師回朝,峽谷裡滿目瘡痍。

    沙利士神父在清軍的保護下到高山森林中把那些還躲在樹上和岩洞中的教民接回來。

    人們發現峽谷裡現在既沒有教堂,也沒有寺廟了。

    心靈不知道将存放在何處,未來也不知道将交給誰。

    沙利士神父在教堂的廢墟邊臨時蓋了兩間房間,一間做祈禱室,一間做自己和幾個孤兒的房間。

    這次教難過後教堂又增加了三個孤兒,六名女教民成了寡婦,約三分之二的家庭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傷害。

    面對一片焦土,遍地孤魂,沙利士神父忽然感到因為信仰不同而發生的戰争,是對信仰本身的最大諷刺。

    上帝的福音和愛,并不應成為這塊土地的仇恨之源。

    但是事實上,上帝成了信奉佛教的藏族人眼睛中的沙子。

     一個傍晚,沙利士神父在山道上終于碰見了那個孤獨的小女孩,他幾天前就聽說這個叫央珍的小女孩的父母都被趙屠戶的軍隊殺了,她一直在村莊的遍地瓦礫中翻找可吃的東西,她大約隻有十歲左右。

    沙利士神父有心将她收養到教堂中來。

    但是當他走近這女孩時,孩子驚叫一聲,像一隻受到傷害的小獸那樣向一處懸崖飛逃而去。

    沙利士神父邊喊邊追,“孩子,啊孩子,請讓我來幫助你。

    我是沙利士神父!” 小央珍身後就是萬仞深谷,她已無路可逃。

    沙利士神父小心翼翼地接近那孩子,臉上堆滿真誠的善意。

    “來啊,孩子,到我這裡來。

    我帶你回教堂。

    那裡有上帝的愛,還有吃的,有好多好多哩。

    ” 但是他發現了一個令他膽寒的現實。

    孩子瑟瑟發抖,每當他試圖走近這孩子一步,孩子就抖得越發厲害,她臉上的驚恐使本來看上去十分可愛的五官都變了形。

    女孩沒有哭出聲來,但是淚如雨下,那是被吓呆到已經失聲的表現。

    一個無助的小孩面對一隻兇猛的老虎時,大約就是這個樣子了。

     沙利士神父羞愧萬分,他相信如果他再走一步的話,女孩就會跳下懸崖了。

    他沮喪地退了回來。

    但這個打擊對他來說還不是最大的,當他在回教堂的路上碰見一群綿羊時,發現這些無辜的綿羊見了他也像剛才那個女孩那樣顫抖不已。

    有幾隻羊甚至吓癱在地上,伸長了脖子仿佛引頸就屠。

    沙利士神父甚至還看到了綿羊眼睛中淌出的眼淚。

    他對着一群不谙世事的綿羊跪下了—— “主啊,求你饒恕我們的罪。

    即便中世紀的十字軍東征時,做得也沒有他們過分。

    但是這些迷途的羔羊什麼時候才能認識到我們的一片苦心呢?誰去幫助那個可憐的孩子?誰能讓他們相信上帝的仁慈?主,如果我們的存在是這塊土地的一種罪過,那麼,就讓我們離開它吧。

    ” 十天以後,信仰天主耶稣的教民在沙利士神父的組織下,借助于一根橫跨在瀾滄江上空的藤篾索——當地人稱為溜索,紛紛溜到了荒無人煙的瀾滄江東岸。

    那時東岸還是被魔鬼控制的領地,隻有勇敢的獵人才敢借助溜索到江東來打獵。

    溜索固定在江兩岸的岩石上,一頭高一頭低。

    在瀾滄江峽谷地區,這是一種最便捷也最危險的交通方式,一個金剛木做的溜梆套住溜索,系在人腰上的兩根羊皮繩又吊在溜梆上,渡江的人一手抓緊溜梆,一手護扶住吊溜梆的繩索以保持平衡,然後雙腳一蹬岩壁,利用從高處往下溜的慣性像箭一樣地射向對岸。

    沙利士神父是第一次用溜索過江,盡管他不相信瀾滄江裡會有躍出江面的魔鬼把人從溜索中一把掠下,但他不得不畏懼溜索下的瀾滄江,那些大大小小的漩渦、翻騰起伏的波濤以及它的吼叫聲,可以抵一千個魔鬼。

    一個教民提出,由他帶着神父一起過江,就像那些帶着孩子過江的女人們那樣,他說他将把神父綁在自己的背上。

    你把眼睛閉上,喘一口氣的工夫就到對岸了。

    但沙利士神父拒絕了這個有損男人尊嚴的幫助。

    “我們是去開辟一個全新的世界的,為什麼不讓我自己試一試呢?” 沙利士神父在江邊做了祈禱後,人們為他捆好羊皮繩,一個教民抓了一把茅草,塞到神父扶溜梆的那隻手上,權當手套。

    在開溜前沙利士神父高喊一聲:“主啊,求你賜我力量和勇氣吧,我們來了!”然後他雙眼一閉,把自己射向江對岸。

     [1]一英尺約等于0.3048米。

     [2]流行于藏區的一種宗教卷軸畫,通常繪于布帛和絲絹之上,是西藏地方繪畫的主要形式之一。

    其表現題材十分廣泛,既有宗教方面的,也有民俗、曆史等方面的内容。

     [3]藏民族特有的祈禱、祭祀的方式。

     [4]藏傳佛教密宗的修持方法之一,“破瓦”為“遷移”之意,精修此法的高僧運用破瓦法在即将圓寂時可自由投生,預言後世。

     [5]“澤仁達娃”一名的漢語意思為“長壽的月亮”。

     [6]“五毒”佛經中指貪欲、瞋怒、愚癡、嫉妒、疑惑;“五行”佛典中指布施行、持戒行、忍辱行、精進行、止觀行。

     [7]指佛教六種不同的生存境界,六道即天、人、阿修羅、餓鬼、牲畜和地獄。

    前三道是善良虔誠的衆生投生之所,也稱為“三善道”;後三道是惡業較多的衆生投生地,又稱為“三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