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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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茵,你的信!” 吳茵剛走入報社便被收發室的老張頭叫住。

    他從窗口塞出一大捆信件,照例說上一句:“全報社就數你的信件多。

    ” 這是一個沒有争議的事實。

     她請了三天“病假”。

    隻要她有幾天沒來上班,寄給她的信件準會積一大捆。

     信是一個人的社會關系的廣告,對記者說來,是職業能力的證言。

    有不少同事羨慕她每天都收到許多信。

     她笑笑,接過那捆信,抱着往樓上走。

     “小吳,病好了麼?” 她回頭一看,是記者部主任。

     “好了。

    ” “沒好的話,就再休息幾天,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嘛!你年輕有為,前程似錦,可要珍惜身體啰!” 主任一邊并肩和她上樓,一邊用關懷備至的語調說。

    她聽不出他的話是真情還是假意。

    自從她被定為報社領導班子接班人後,主任似乎認為自己時時都有被她取而代之的危險,對她的态度總有點親近得使她感到不自在,言談之中難免流露幾分虛僞。

    她卻根本沒想過要當什麼“接班人”,也從來沒産生過取代他這位部主任的念頭。

    她生活裡缺少的不是這些,她不希圖這些,她内心真正渴求什麼,别人是無法知道的。

     “小病。

    感冒,發了兩天燒。

    ”她用微微一笑回報主任的關懷。

    其實她既沒感冒,也沒發燒。

    自從見了王志松一面後,她的心像一塊風化石,從冷峭的巉岩上滾落下來,碎了。

    三天中她多少次徘徊在王志松家住的那條小街的街頭街尾,為的是再見到他一面。

    沒見到。

    她還不知他已參加工作了。

    更不知他近來連日加班,常常深夜回家。

    昨天她從四點鐘一直在他家街頭徘徊到七點鐘,懷着極度失望的心情離去。

    丈夫問她為什麼下班這麼晚?她說因為在報社趕篇稿子。

     她和主任剛剛走上三樓,到報社來實習的女大學生小于從一間辦公室出來,一眼瞧見她,“呀”了一聲。

     主任進入了他的辦公室,小于還在大詫不已地瞧着她,搞得她莫名其妙,以為自己身上有什麼不成體統的地方。

     “太來派啦!吳姐,你這件風衣從哪兒買的?”小于繞着她前瞧後瞧,左瞧右瞧。

     “這是件舊風衣啊,都穿了一年了!”她被瞧得有些不好意思。

     “嘿,沒治啦!新的舊的,穿在你身上都那麼來派!吳姐,你不但是一個好記者,還可以當一個服裝模特兒呐!我要是有你這麼好的體型啊,甯可去當服裝模特兒,不當記者!當服裝模特兒多來情緒!”小于對她的風衣和她的體型簡直崇拜得五體投地。

     “你呀,别像個傻丫頭似的,盡說這些話!社裡正考慮你畢業後要你呢!”她低聲告誡小于。

     “要我,也不過是想讓我當編輯。

    不會讓我當一名女記者。

    女記者嘛,都應該是你這樣的,漂亮,有吸引力,有風度,有……” 那“丫頭”不識好歹,隻管喋喋不休。

    她經不住人當面奉承,轉身走入了她的辦公室。

     “嚯,小吳來了!三天不見,風度有增無減啊!” “主編老頭子昨天還讓我們去看望看望你呢!” “大概老頭子又有什麼重要采訪任務需當面布置給你了!” “有什麼可以先向我們透露透露的新聞嗎?” “你問得怪!她是生了三天病,又不是去采訪了三天!” “小吳不出門,便知天下事嘛!咱們專門去采訪都采訪不到的新聞,她坐在家裡就會唾手可得!” 記者部唯獨她這麼一名女記者,而且比同事們至少都年輕十歲。

    在他們眼中,她是一位記者明星。

    他們和她相處得都不錯,并且希望她能早日取代那位謹小慎微,聞“風”而動的部主任。

    她三天不來上班,他們就會覺得記者部死氣沉沉。

    她五天不來上班,他們就會覺得自己老了好幾歲。

    年輕漂亮的女性,是凡有男人的地方的陽光。

    往常,她也要跟他們開幾句玩笑,今天她沒有和他們開玩笑的心情。

     她默默走到自己的辦公桌前,輕輕放下那捆信件,雙手托腮,神态郁郁地凝思冥想。

     “小吳,我看你不像生病的樣子嘛。

    三天沒上班,是不是跟你丈夫怄氣了啊?”在她面前常以老大哥自居的老孫,走過來隔着桌子坐在了她對面。

    望着她的那種目光,好像要向她證明,真正關心她者非老孫莫屬。

     她苦笑了一下,對這位“老大哥”搖了搖頭。

    她希望他走開,他卻不走開,目光盯在她臉上,似乎要從她臉上研究出她何以那麼憂憂郁郁的原因。

    她不願被他這麼進行研究,便解開了捆信件的繩子,拆開一封信看。

     “老大哥”這才放棄了對她進行研究的特權,識趣地站起身坐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前去了。

     “你的話說得就讓人不愉快。

    人家小吳兩口子,那是恩愛夫妻,比翼伉俪,像你和你老婆似的?三天不怄氣,五天氣‘爆’了!”另一位“叔叔”輩的同事教訓“老大哥”。

     她的目光注視在信紙上,她的心在咀嚼着同事們的話,包括記者部主任的話。

     領導班子的“接班人”,未來的記者部主任乃至副主編,年輕的女人,漂亮的女人,有風度有魅力的女人,有能力的社會關系廣泛的女記者,恩愛夫妻,比翼伉俪……這些加在一起,便造成了一個别人心目中的“吳茵”。

    而這個“吳茵”是她自己嗎?這些給她帶來過半點幸福嗎?不錯,在“他”從自己的生活裡消失了的漫長的渾渾噩噩的十一年中,她曾靠所謂“事業”兩個字支撐着自己荒漠的人生大廈,它像阿拉伯古道上的廢墟,可别人認為它價值無窮。

    它是将人的情感壓榨幹淨之後制作的生活的木乃伊,而别人卻羨慕甚至是嫉妒她的生活。

    她每天都在被一個男人合法地蹂躏合法地強奸,而别人卻認為那個男人是她的好丈夫!她心裡恨不得想一刀殺了他,而當别人在她面前談起他的時候,她又不得不将對他的切齒仇恨掩飾起來,用虛假的微笑維護虛假的現實。

    她的“丈夫”占有了她,毀滅了她,造成她内心裡深淵般的痛苦,而别人卻認為她每一個小時都可能是浸泡在得意和快樂之中的。

    甚至認為那頭雄海狗般的男人在某些方面也促進了她種種“事業”上的成績! 她是全記者部在省報上發表文章最多的人。

    可是别人在公認她對現實的敏銳感知的時候,也曾這樣竊竊私議——“她丈夫與省報主編熟得很呐!” 她的幾篇“調查報告”在《人民日報》、《中國青年報》、《工人日報》發表後,人們稱贊她“問題抓得及時”,“調查周密”,“文筆老練”的時候,也曾當面含蓄地問她:“聽說調查線索都是你丈夫向你提供的?你當記者的找這麼一位社會關系四通八達,比我們幹記者這一行的人知道的事情還多的丈夫,可算是獨具慧眼啊!” 她被定為報社領導班子的“接班人”,有人就捕風捉影,推測内幕——某某市委副書記對報社領導們誇獎過她,而她的丈夫是這位某某市委副書記家中的常客…… 而那個雄海狗般的男人心裡明明白白清清楚楚這一切的一切都與他毫不相幹,卻從未在别人面前說過一次澄清的話。

    某些場合,甚至還要表示出一個做丈夫的矜持的默認。

    有些議論,居然是他親口向人散布的,以此證明他是一個多麼有“能力”的丈夫。

    他的妻子的“能力”不過是借助了他的“能力”才成為“能力”。

     他連她的“事業”也要蹂躏也要強奸也要占有也要毀滅!他要在她的生活的每一内容每一方面都深深打上他的私人印記。

    他在許許多多男人和女人的心目中卻是一個好丈夫!多少男人因為不具備他那樣的“能力”而自愧弗如?!多少女人因為她們的丈夫不如他而輕蔑自己的丈夫,眼紅她的好命?! 拿在手中的那封信,她連誰寫來的,寫些什麼都沒看明白,就放到一邊去了。

     她又拿起第二封信拆開看。

    主編幾天前交給她的一項采訪任務,已經完成草稿,可能主編正在期待着過目,但她卻不願抄寫,不願拿起筆。

    她這會兒心全散了,什麼事情也做不下去。

    不,整個心全系在一個人身上了,那就是王志松!全部思想都集中在一方面了,那就是她想再見到他。

    三天内她有多少次想要到他家中去找他,但走近他家時,又失去了邁入他家門内的勇氣。

    如果見到了徐淑芳呢?不,她不想在他家裡見到他!雖然她那麼想見他一面,卻不想在他家裡見到他!女人的心啊,再善良的女人的心,在愛情方面,也是包含着嫉妒的! 被欺騙被斷送了的愛,使她心中産生了一種對他的仇恨!是的,她恨他!如果世界上根本不曾存在過他,如果她少女時期那般純真那般熱烈那般痛苦的愛不曾萌發過,如果他當年不曾對她說:“等你長大了,我一定做你的丈夫!”那麼她現在也許會像許多女人一樣,将一種虛假的現實當成幸福,将一種沒有愛的愛當作和大家一樣享受着的愛…… 可是真的曾經有過,假的就當不成真的了。

    真的沒有死,根仍紮在她的心裡,深深的,仍吸收着她的心血。

    假的沒有根,從來沒活過,卻像藻類一樣,嚴嚴密密地覆蓋着她心中愛的池塘,隔絕了陽光,隔絕了空氣。

    使它幽暗,冰冷,也不能倒映出什麼影像,如死一般寂寥又莫如是死,而别人看到的卻是綠色! 電話鈴響起來了。

    “叔叔”輩的同事去接電話,然後對“老大哥”說:“你愛人打來的。

    ”故意将“愛人”兩個字說出過分強調的重音。

     于是“老大哥”在電話裡跟他的愛人就買國産電視機還是買進口電視機的問題争吵起來。

     她在“老大哥”論證“外國的月亮未必一定比中國的圓”的充滿民族情感的演說結束前,匆匆看完了第二封信。

     寫信的人她不認識。

    是一個小商店的副經理,希望調到某個較大一些的商店當第一把手。

    她的“丈夫”有權力決定這件事,并且“易如反掌”——信中這麼寫的。

     信中還寫道——我今年已經是五十三歲的人了,在這個小商店工作二十年了。

    再過幾年該退休了。

    退休前若能調到某個較大一些的商店當第一把手,好歹熬個正科級,這輩子于願足矣!您的丈夫是局裡人事大權在手的副局長,我一直無幸與他相識,恐怕貿然登門相求,他也未必肯成全我。

    所以鬥膽給您寫此信,請您在您丈夫面前替我述述苦衷,我想他對您的話大概是會照辦的。

    事成之後,我再登門重謝…… 她将這封信撕為碎片扔進了紙簍。

    為什麼要給我寫信?認為女人一定比男人更具有恻隐之心?五十三歲……正科級……可是有誰來同情過我理解過我?性+權力+官場上的奉迎和傾軋,是構成她“丈夫”的那頭雄海狗般的物體的總和!他不但占有着她的肉體,還像灰塵一樣污染她生活的全部空間?哪怕她在什麼地方留下一個指印,他的灰塵便會落滿那個指印,使它顯示出來,而有人會指着它說:“看,這就是吳茵!她靠她的丈夫讓我們注意到她!” 那封被她撕碎了的信使她心中長久壓抑的悲憤達到了頂點。

    她努力克制着不突然發作起來。

     她開始分檢那一捆信件。

    把她認為是首要的放在一邊。

    如果再看到一封和第二封同樣内容的信,她想她是會摔茶杯摔墨水瓶什麼的。

     一個信封上的字體引起了她的注意,那是一個普通的民用信封。

    粗硬的筆劃寫着“吳茵同學收”五個字。

    “吳茵”寫得格外大。

    落款隻有“本市”兩個字,後面是更粗更硬的一道省略的橫線。

     這是他的字體!是王志松的字體!十一年沒見過他寫的一個字了!但她還是一眼就能識别出那确确實實是他的字體。

    這封信是他寫來的!她的手有些發抖,慢慢拿起了這封信。

    她的目光像瞧着一個晝思夜想的人的照片一樣瞧着信上的字體。

    除了他,還有誰會在信封上寫“吳茵同學收”? 同學?……十一年前是同學,十一年後仍然是同學……對于許多人來說,“同學”兩個字,意味着友情。

    可是對她來說,這兩個字是一塊墓碑,上面刻着别人看不到的墓志銘——“愛情埋葬于此”。

     她覺得手中的信很重,很重,也很輕,很輕。

     在她見到他的那個寒冷的夜晚,在江橋上,她曾想用一個女人所能想出的最惡毒的語言詛咒她這個“同學”。

    她曾想一記又一記扇她這個“同學”的耳光!她曾想趁他不留神,抱住他翻過橋欄,從高高的江橋摔死在松花江的堅冰上!可是當時看到他那種失魂落魄的,無所依托的棄兒般的返城知青的灰頹樣子,她可憐他了,她心軟了,她不忍詛咒他更不忍扇他耳光了…… 他會在信裡寫些什麼呢? 忏悔?…… 她要他的忏悔有什麼用呢?像老頭服“哮喘定”一樣靠服他的忏悔獲得一點心理平衡? 她将那封信對着窗子舉起,上午的明亮的陽光幾乎照透了薄薄的白紙信封。

    看得出來,信封裡隻有一頁信紙。

     他究竟會在那一頁信紙上寫些什麼呢?隻有一頁信紙,一頁……一頁信紙上又能夠寫下多少字呢?就算是每一個标點符号都是忏悔性的吧,能夠補償她所失去的和正在經受着的嗎? 她的手放下了。

    她将那封信擱在了一旁。

    讓你的忏悔永遠地在一個紙的墳墓中安息吧!我的好“同學”!她心中默默地說。

     她開始拆其他的信,看其他的信。

    但是她連一封信也沒有看完,就又拿起了他寫來的那封信。

    它對她發出誘惑的呼叫:吳茵,吳茵,難道你不需要?難道你不需要?…… 她再也無法冷淡它。

    她急切地撕開了信封。

    即使她明知是炸彈,她也會心甘情願地粉身碎骨。

    凡是來自他那裡的,都是她所需要的。

    炸彈和忏悔,對她都一樣。

    她需要僅僅是一種回報。

    兩個多月内他重又占據了她的全部思想,三天内為了能見到他一面,她在他家住的那條小街的街頭街尾白白期望了總共十幾個小時!再加上十一年中她心靈所經曆的苦難……他再想不到給予她一點點回報,她某一天就可能等不及偶然的不幸事件發生,從那個挂着粉紅色窗簾的四層樓的窗口跳下去了!…… 他的信比她想象的還要短—— 吳茵同學: 請你務必将随此信寄去的“通告”在晚報上幫忙登出。

    我預先代表所有的北大荒返城知青感謝你。

    隻有你能夠給予我們這種幫助,相信你會盡力而為。

     信紙的下半頁寫的就是“通告”—— 茲定于四月二十八日,召集北大荒返城知青的首次聚會。

    地點——江畔。

    時間——上午九時。

    召集人——原黑龍江生産建設兵團一師二團七連戰士王志松。

     信紙從正中對折。

    扯開,就一半是信,一半是“通告”了。

    兩半紙上的字數差不多少。

     不是炸彈,不是忏悔,卻比炸彈還令她失望。

     她的目光一會兒注視着上半頁信紙,一會兒注視着下半頁信紙。

    上半頁,與其說是一封信,莫如說是一道“命令”。

    下半頁,等于五六百塊錢,想要登在晚報上的話。

    難怪她沒有拆開這封信時,覺得它很重,也很輕。

    她的好“同學”太缺少常識,顯然不知道,如果晚報白登什麼通告或廣告,那麼報社收到的通告或廣告将可能比稿件還要多,而報社的編輯和記者們每個月也就無分文獎金可發了。

     “隻有你能夠給予我們這種幫助,相信你會盡力而為。

    ”這兩句話中的每兩個字都像是一雙眼睛,他的眼睛,他在請求她,也是在“命令”她。

    或者反過來說,他在“命令”她,也是在請求她。

    請求或“命令”,對她全一樣,因為都是他向她發出的。

     我一定要為他做到此事,她想。

    十一年,我一直盼望着為他再做到一件什麼事。

    他今天給了我機會!這是他給予我的最好的回報!不管此事對他多麼重要或根本沒什麼特殊的意義,我都一定要為他做到!因為他在需要這種幫助的時候想到了我,仍相信我會“盡力而為”…… 我一定要為他做到! 她猛地站起,撕下“通告”,在同事們疑惑目光的注視下,走出辦公室,向主編的房間走去。

     在主編的房間門外,她猶豫了。

     她冷靜下來了,知道這事她未見得能辦到。

     務必……隻有你……相信你…… 她還是推開了主編房間的門。

     主編正審稿。

     “趙老師……”她在門口輕輕叫了一聲。

     坐在轉椅上的老主編半轉過身,見是她,放下手中的稿子,不苟言笑地問:“病好了?” “好了。

    ”她走過去,在主編辦公桌橫頭的一把硬椅上端端坐下。

     “我正在看你前幾天寫的那篇關于重工業企業體制改革的調查報告,言簡意赅,沒有八股氣。

    好,下星期見報。

    發頭版頭條。

    ”老主編也向來不說廢話。

     她謙虛地低下頭。

    她對面前這位領導和長者非常尊敬。

    因為也許隻有這位長者心中最明白,她的一切工作成績,與她“丈夫”的“能力”絲毫無關。

    并對她的工作成績給予最無私的肯定,由衷地器重着她。

     “至于……這篇稿子……”老主編又從桌上拿起了另一篇稿,含蓄地說:“不發為好。

    當然,這并非否認你所進行的調查和你評論所具有的價值。

    ” 她緩緩擡起了頭,見拿在老主編手中的是那篇關于“一中事件”的采訪紀實。

     主編放下那篇被“斃掉”的稿子,又說:“給你兩個星期的時間,查閱一下資料,寫一篇有關‘迪斯科’和‘牛仔褲’的知識性文章。

    是知識性的。

    比如,為什麼叫‘迪斯科’?為什麼叫‘牛仔褲’?為什麼在西方流行?不要讓小青年們認為我們是在批判,也不要讓上邊認為我們是在推波助瀾。

    宗旨是,善意的引導。

    這樣的文章你不是沒寫過,也寫得很不錯。

    今後……還少不了要寫……” 她明白主編的要求,點一下頭。

     主編的轉椅轉了四十五度左右,不再看着她,繼續審閱稿件。

     她仍坐着不動。

     “入黨申請書,為什麼還沒交?”主編的目光并未離開稿件。

     “這……最近太……忙……沒時間……” 轉椅又旋轉了四十五度左右,主編的臉又朝着她了。

     “記住,對這個問題,你再也不許作同樣的回答!”主編的目光那麼嚴肅,從鏡框上邊盯着她的眼睛。

     “記住了。

    ”她不由得又垂下了頭。

     “告訴我,你究竟想不想入黨?” “這……” “回答這樣的問題不必遲疑。

    想入。

    或者……不想入。

    是不是一個黨員和是不是一個好記者,兩回事。

    ” “我也這麼認為。

    ” “可是你還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

    ” “我想我沒有資格入黨。

    ”她複擡起頭,迎視着主編的目光。

     “這也還是不能算正面回答。

    ” “我參加過‘文革’中那次死了很多人的武鬥。

    ” “你是頭頭?” “不。

    ” “你是策劃者?” “不。

    ” “當時你多大?” “十七歲。

    ” “十八歲的人才享受公民權,那麼可以說你當時還是個女孩子。

    ” “可當時沒人把我們當孩子。

    ” 她想到了自己身上是怎樣被紮了兩刀。

     在她結婚的那一天夜晚,那頭雄海狗般的男人,不知為什麼,對她身上的那兩處傷疤發生了野獸般的興趣。

    他懷着病态的情欲欣賞她的傷疤,撫玩她的傷疤,像狗一樣舔她的傷疤,像基督徒吻耶稣身體上的釘眼一樣吻她的傷疤,簡直對她的傷疤頂禮膜拜。

    “我感激那次大型武鬥,”他虔誠地說,“否則你怎麼會成為我的妻子!”他恨不得要将她的傷疤再次弄出鮮血來。

    他沒參加那次武鬥。

    他沒參加過一次武鬥。

    “文化大革命”沒有在他身上造成哪怕是頭發絲那麼細的一道擦痕。

    那一天,那個夜晚,那個時刻她所蒙受的奇恥大辱,是比武鬥最後那一天舉着雙手,流着眼淚,因為不能像巴黎公社的女戰士一樣英勇犧牲而感到的奇恥大辱更甚一百倍一千倍一萬倍的…… “你當時為什麼要去參加那次武鬥呢?”老主編語調陰沉地說:“你今天還能坐在我面前,真應該感謝那次武鬥隻用了輕武器,沒有用上飛機、坦克和大炮。

    ” “為了捍衛毛主席的無産階級革命路線。

    ”她仿佛感到身上那兩處傷疤隐隐作痛。

     “當舉國上下都為它玩命的時候,它是不存在的。

    ”轉椅又旋轉了四十五度左右。

    老主編重新拿起稿件之前,側頭看了她一眼,又說:“我這個民主黨派人士,卻希望你早日加入共産黨,你不覺得奇怪嗎?” 她低聲回答:“不。

    我知道您關心我。

    ”同時她暗想:黨票根本不能抵償我失去的一切!還給我失去的一切,我甯願永遠不加入! “你找我有什麼事吧?” “我……” “有事就說,我不喜歡吞吞吐吐的人。

    ” “趙老師,您不是需要一個購買内部書籍的書證嗎?我替您辦了一個。

    ” “噢?好。

    得謝謝你。

    ”老主編又朝她轉過身,顯得非常高興。

     “您不是還想收藏一幅書畫院葉老的字畫嗎?我也已經代您向他提過了。

    他爽口應允,說一定給您認認真真地寫一幅。

    ” “噢?知我者,吳茵也!”一向不苟言笑的老主編喜出望外,破例對她開起玩笑來。

     書畫院的葉老,是位獨創一派的老書法家,在書法界名比山高。

    七十八歲了,性格愈加乖張。

    什麼官員領導之類求字,一概不予理睬。

    主編也是書法愛好者,對老先生的書法傾慕久矣,早就想獲得一幅老先生的墨迹。

    但耽于素無交往,放不下主編的架子去叩門乞賜。

    而且即使肯放下主編的架子去了,也很有可能遭到那性格乖張的老先生的冷語拒絕。

     她說的全是謊話。

    她沒有為主編辦什麼内部書籍購買證,更沒有替主編去求索過什麼字幅。

    主編是位忠厚長者,竟輕信了她的話。

    當面欺騙一位忠厚年長并很關心自己的領導,她内疚極了。

    這類辦事的手段,是她“丈夫”所精通的,在她還是第一次。

     她鼓起說了兩句謊話之後剩餘不多的勇氣,又開口道:“趙老師,我有件小事,您看……是不是能幫忙呢?……” 老主編發出了第三聲“噢”,與前兩聲意味迥然不同。

    他用一種特殊的目光注視着她,仿佛已經上了她的什麼圈套似的。

    她臉紅了,覺得無地自容。

     她惴惴地從衣兜裡掏出那寫在半頁信紙上的“通告”,默默展開,恭敬地雙手遞給主編。

     老主編認認真真地看了一會兒,擡頭問她:“什麼性質的聚會?” “沒什麼,就是想湊在一起玩玩吧?” “你怎麼知道?” “召集人是我的中學同學。

    ” “所以就想通過你這個内線關系,在晚報上登載?” “這,他們付錢……” “錢是小事!‘一中事件’風波未平,再在晚報上登載此類通告,促成幾百名返城待業知青的聚會,一旦引起什麼嚴重後果,再釀成一次什麼事件,我們這個晚報還辦不辦下去了?” 主編并未發火,但語氣是嚴厲的。

     “我保證他們不會鬧事……”她明知沒有餘地了,卻仍想進一步争取老主編同意。

     “别說了,不能發!”轉椅猛地轉過去了。

    老主編的手啪的一聲将那半頁紙拍在桌角,拿起一份稿件便看,不再理她。

     她僵坐了許久,才慢慢伸出一隻手,拿着那半頁紙起身默默離去。

     當她走到門前時,老主編忽然轉過身說:“先别走。

    ”她滿懷希望地回頭瞧着他。

     不料老主編說:“聽着。

    購書證,我不要了。

    字幅,我也不要了。

    ”他的目光,好像在對她說另一句話——真沒想到你會把我這個老頭子當小孩哄! 她明白,她今天為了她的“同學”付出了什麼樣的代價! 羞恥感如沉重的一掌将她擊出了主編辦公室。

    她暈頭轉向地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

    她的神色使同事們一個個暗暗吃驚。

     “小吳,你……老頭子訓你了吧?因為什麼?……”“叔叔輩的”趕緊站起來,把自己的椅子往她面前一擺,充滿義氣地說:“坐下,說說。

    不平則鳴,你要是果真受了委屈,我們都替你到老頭子面前去辯白!” “老大哥”拿筆的那隻手在空中比劃了個驚歎号,優哉遊哉地吐出一口煙,慢條斯理地說:“不至于吧?果而如此,倒是本報内部頭條新聞了!吳小妹是不是一貫受寵,半句教誨之言都難以承擔了呢?” “老頭子不同意在報上發這條‘通告’。

    可我是受人重托,我……我不能不辦成這件事!求求你們大家替我出個主意吧!……”她将手中那半頁紙遞給了“叔叔輩的”。

     “叔叔輩的”看過後,沉吟良久,做了一個愛莫能助的表示。

     “老大哥”從“叔叔輩的”手中拿過那半頁紙,看完也說:“我若是主編,我也絕不能同意在本報發這麼一條‘通告’!重托之事,理當盡力而為,你已經找過主編了,也算盡力而為了。

    何必過分認真呢?” “我一定要辦成!”她頂撞了“老大哥”一句。

     “那……還有省報嘛!你吳小妹能力不是大得很嘛?可以再到省報去找找關系嘛!”“老大哥”的話,聽來是個主意,實則含着挖苦。

    他說着将那半頁紙傳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