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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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标志着這座北方城市的蘇醒。

    樹木在春天的裙邊慢飲着冬天饋贈給它們的瓊漿玉液,醉意微微之中解了銀铠甲,披上綠鬥篷。

     從松花江上開始聽得到輪船的汽笛聲了。

    隔江望去,對岸已不再是荒僻的地方,太陽島樹叢的初綠賞心悅目。

    江畔公園的遊人日漸增多。

    清晨,老人們在江邊練太極拳或練氣功。

    傍晚,一對對一雙雙二十來歲的情侶們的倩影,在江邊徜徉過來又翩漫過去。

    星期天,有工作且有興緻的人們,則乘舟過江,去踏彼岸之春。

     鄧麗君的歌聲從台灣跨越海峽傳到了大陸,又從廣州、上海、北京沿着鐵路線以八十公裡的時速傳到這座城市。

    雖然還沒達到風靡的全盛階段,但已顯示出方興未艾的走紅勢頭。

    “美酒加咖啡”、“月亮就是我的心”之類歌曲,随着“家庭四化”這一民間口号的提出,給本市最先擁有錄音機的人們帶來了時髦的欣賞。

    某些熱衷于趕時代之“潮流”而又有家庭之經濟基礎的小青年們,拎着一台“夏普”或“三洋”,裡面裝上一盤“鄧麗君”,将音量放到極大,在江畔招搖過市,仿佛他們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國的拿破侖似的。

     在北京,《中國青年報》正展開讨論當代中國青年可不可以跳“迪斯科”,留“披肩發”,穿“牛仔褲”,描眉抹唇究竟算不算“資産階級生活方式”的嚴肅問題。

    文壇“歌德與缺德”之争風波未平,影壇又因《望鄉》唇槍舌劍。

    “參考影片”票價高達七元八元及至十元以上。

    錄像機和後來被稱為“精神污染”的錄像帶,正從各海關源源地被奉送到或被帶回到某些權貴之家。

     而在A市,市委又作出決議,恢複了一批老幹部的名譽和職務。

     一支由建築工人組成的維修大軍,對全市“文革”中耗資幾千萬元所挖之深“洞”,繼續耗費人力物力進行不得已的維修和填埋。

     一家電影院的廣告上寫着:今日上映外國影片《》,深刻揭露資本主義社會矛盾,其中也有不少“黃色”鏡頭,歡迎廣大觀衆批判。

     售票窗口前,小青年們恨不得擠破腦袋。

     “特殊治安條例”沒有宣布撤銷,但城市的氣氛已不像一個多月前那麼緊張了。

     “一中事件”仍是欲了未了之事件。

     二十餘萬返城待業知青仍在待業。

     這一切值得一提或根本不值一提的城市的事情和事件,似乎都在季節的白綠色彩過渡的美好日子裡,失去了本色。

     王志松已經參加工作近三個月了。

    今天是他發工資的日子。

    他在上衣兜裡裝着五十九塊錢。

    他返城後衣兜裡第一次有過這麼大數目一筆錢。

    他的基本工資是三十八塊,比在北大荒多了一塊。

    這個月他一天也沒休息,還加了許多天夜班,所以多開了二十一塊。

    他很高興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他那身新工作服洗了兩次,半新了。

    穿着半新的工作服,上衣兜裡裝着五十九塊錢,腋下夾着飯盒,他覺得自己是這座城市的一位頂天立地的公民了。

    一個二十九歲的人有了這樣一種自我意識,才會覺得二十九歲是想做某些事還都不算晚的年齡。

     路過新華書店,他猶豫了一下,走了進去。

    他聽人說,書店裡可以買到一本家庭育兒知識方面的書,他早就想買一本了。

    要讓甯甯健健康康地成長,要讓甯甯從小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

    甯甯——這是他給兒子起的名字,他挺喜歡自己給兒子起的這個名字。

    小時候叫甯甯,長大了叫王甯。

    一定要去掉一個“甯”字。

    不知道為什麼,他不喜歡那些叫重複雙字的人名——“豆豆”啦、“倩倩”啦、“果果”啦、“紅紅”啦。

    不喜歡叫這類名字的小夥子,也不喜歡叫這類名字的姑娘。

    他認為叫這類名字的人,似乎都是些永遠長不大,永遠都在裝小孩也希望永遠被當成小孩去寵慣的人。

    他讨厭這類人。

    王甯——他唯願兒子未來的命運中多一點安甯,性格中也多一點安甯,别像自己那麼易怒。

    想到了兒子,他的好心情又變得有些憂郁起來。

    自己的戶口落下了,兒子的戶口至今還沒落下,負責落戶口的人不承認那孩子是他的兒子,還向他大談什麼婚姻法。

    兒子,放心!他默默地對自己說,爸爸一定要給你在這座城市落下戶口!過幾天我還要去找負責落戶口那小子,他媽的他再跟我别着勁兒,再跟我大談什麼婚姻法,爸爸就揍扁了他!…… 他不但買了《家庭育兒大全》,還買了《怎樣奶孩子》、《小兒疾病常識》、《小兒口吃怎麼辦?》、《怎樣保護孩子的聽覺和視力》、《兒童心理學》、《兒童性格的培養和教育》、《父母如何為孩子作良好的榜樣》等十來本小冊子。

     售書員是個二十多歲的姑娘,一邊給他捆紮那一捆書,一邊和他說話。

     “男孩女孩啊?” “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