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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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另一個人。

     “你!……”她氣得說不出話來。

     “老大哥”背過身去,不再以“老大哥”自居,默默吞雲吐霧,以這種态度宣布了“事不關己,高高挂起”的立場。

     那半頁紙從第三個人手中傳到第四個人手中,又傳到第五個人手中。

    大家都看過了,都像“叔叔輩的”一樣表示愛莫能助。

    都認為她已經算是盡力而為了,都勸她不必過分認真。

     “叔叔輩的”在她肩上輕輕拍了一下,又說:“老頭子不同意是有道理的,你冷靜想想吧!你是記者,跟返城知青們攪到一塊兒去幹什麼呀?他們如今個個都是火藥筒,聚在一起不鬧事才怪呢……” 她雙手捂上耳朵突然大叫一聲:“夠了!……” 他們不禁面面相觑,誰也無法理解為什麼辦成或辦不成這件事對她顯得那麼重要。

     她緩緩放下雙手,突然站起來,從一個人手中奪回那半頁紙,往外就走。

     “叔叔輩的”似乎猜到了她的打算,一步跨到她面前,沉下臉問:“小吳你幹什麼去?” “我要到印刷廠去!我豁出犯錯誤,不當這個記者了!從報社被開除我也心甘情願!……” “你瘋了!……” “讓她去,讓她去。

    她如今連老頭子都不放在眼裡了,還會把我們的勸告當成一回事?讓她去嘛!……”“老大哥”冷冷地對“叔叔輩的”說。

     “你這是慫恿她犯嚴重的錯誤!”“叔叔輩的”火了。

    “我們明知她想到印刷廠去幹什麼,卻任憑她一意孤行,她犯了錯誤我們也逃脫不了責任!” “一人做事一人擔,你滾開!”她又沖着“叔叔輩的”嚷叫起來。

     “滾開”二字大傷“叔叔輩”的自尊,他瞧着她愣了一下,從她面前退開了,尴尬地微笑着低聲說:“我不攔你了,你去吧,你去吧,滾開……”連連搖頭,看樣子寒心到了極點。

     她心中一切一切的怨恨哀愁,此刻是全部轉變成一股怒火了!她就是要不計後果,一意孤行。

    仿佛隻有這樣做一次,她的心理才會重新獲得一種相對的平衡。

    否則,她無法再多活一天! 她正欲往外走,門開了,高而且瘦的老主編站在門外,盯着她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你太放肆了!” 空氣一時像凝固了。

     電話息事甯人地響起了一段單調的音樂。

     “老大哥”拿起聽筒,放在耳朵上還不足十秒鐘就又放下了,拿在手中對她說:“找你。

    ” 她沒有反應過來。

     “老大哥”聳了一下肩,将聽筒輕輕放在桌上。

     “叔叔輩的”将她往桌前推了一下。

     她機械地拿起聽筒,聽筒中清楚地傳來了那個永遠都會使她的心激動的聲音:“喂,吳茵?我是王志松……” “是我……”為了能見到他一面,她請了三天“病假”。

    此時此刻,才從電話裡聽到了他的聲音。

    他重新回到了這座城市,卻仍像運行在屬于她的星系之外的一顆星。

     “喂,我沒别的事,我告訴你,那個‘通告’不發了!我也不知自己是怎麼了,忽然産生了那麼一個荒唐的念頭……” 不發了!……不過是他頭腦中忽然産生出的一個荒唐的念頭…… 可是她為了實現他這個“荒唐的念頭”已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喂,喂……你怎麼不說話啊?……” 說什麼?對你,我的好“同學”…… 她的手無力地垂落下來了,聽筒從她手中掉在桌上。

     “吳茵……喂……”他的聲音還在從聽筒中傳出來,微小,但聽得很清楚。

     “老大哥”替她将電話挂斷了。

     她慢慢地坐在“老大哥”的椅子上,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情感,忽然伏在桌子上放聲大哭…… 這一天,她下班走出報社大樓時,在樓門前看到了他。

     “吳茵!……” 她向别處轉過了臉,裝作沒有看到他,沒有聽到他的聲音,加快了腳步。

     他跑了幾步趕上她,一邊和她并肩往前走,一邊向她解釋:“我猜想到這件事可能會使你很為難,所以我才給你挂電話。

    最近我心裡非常想念當年那些知青夥伴,你無法理解我多麼希望每天都能見到他們,希望有一個什麼機會能和他們重新聚在一起……” 他非常想念當年那些知青夥伴…… 他希望每天都能見到他們…… 希望有一個什麼機會能和他們重新聚在一起…… 她在心中詛咒着自己:吳茵,吳茵,你在他的生活中從來沒有過位置!十一年前是這樣,十一年中是這樣,十一年後的今天仍是這樣!你多愛他,你就多恨他吧!如果你對他還恨不起來,你愛他的感情就太下賤太不值錢了!…… 淚水任性地從她眼中湧出來。

     前面一輛公共汽車還沒開走,她連看也不看他一眼,跑過去擠上了那輛公共汽車…… 她懷着一顆被嚴厲警告和受巨大委屈的心回到家裡。

    在家門前,許久沒掏出鑰匙開門。

    對任何人,家庭都是最後驿站。

    每一扇家門都關閉着一個人的命運,幸福的或不幸的。

    她的家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達到現代化生活水平的小小宮堡。

    她似乎是這裡的“女王”,實則是這裡的女奴。

    “丈夫”似乎是她恭順的臣仆,實則是她荒淫的君主。

    在價值八百餘元的高級席夢思床上,“女王”是恭順的臣仆随心所欲的玩偶。

    荒淫的君主色情無度地享用着女奴美好的肉體。

    每天進行的是猥亵與被猥亵,蹂躏與被蹂躏,強奸與被強奸的悲慘劇目。

    然而在她的家門上貼着三面小紅旗,分别寫的是:“衛生之家”、“文明之家”、“模範夫妻之家”。

     這是她每天都必須像鳥兒投林一樣的歸宿。

    除了這個挂着粉色窗簾,鋪着紅色地毯,刷着橘黃色牆壁,擺着新式家具,連光線也足以撩撥性欲的舒适的娼館般的“家”,她别無居所。

     她不得不打開這扇“家”門。

     她剛剛進到屋裡,那個坐在沙發上的雄海狗般的男人一下子躍起,撲過來緊緊摟住她,在她臉頰上印了一個黏糊糊的吻。

     她神情麻木地閉上了眼睛,任憑他緊緊将她摟抱在比胖女人脂肪還肥厚的懷抱中。

     “我的小貓咪,你可算回來了!為了你我今天下午沒去上班你知道麼?”他說着,挽住她一條手臂,帶她走進小餐廳——圓桌上擺着幾盤拼出花樣的冷菜,一瓶茅台,一瓶中國紅,三瓶青島啤酒。

     “熱菜我要等着我的小貓咪回來現炒啊!你看我都為你準備了什麼山珍海味!”他仍挽住她手臂,又帶她走入廚房——一盤盤菜早已切好,在案子上擺了一溜。

     “這新鮮對蝦,是從國際旅行社搞的。

    海參,開江鲫魚,半小時前還活蹦亂跳的!這個,屠宰廠送來的肥牛尾!上午剛宰的牛的牛尾!我電話裡跟他們說了,不是剛宰的牛的牛尾不要,不肥也不要,否則他們怎麼送來的,怎麼拿回去!……” 她掙脫了他。

    那條剝了皮的肥牛尾,在她看來宛如一條大蛔蟲,她覺得一陣惡心,轉身離開了廚房。

     “我的記者夫人,調查調查,今天全市有多少人能不花一分錢搞到這些東西?今後中國的時代進入了商品時代,沒有這點預見,我周某也不會脫下藍警服轉到商業局當副局長!不是誇口,本市如果隻有十個雞蛋,我周某吐出一個‘要’字,起碼得有我周某一個。

    如果隻有一個雞蛋,那我周某謙讓了,應該是市長的!我周某的社會關系能把一個局長的權力擴大十倍!……” 他一邊洋洋得意地說着,一邊跟在她身後也離開廚房,走入客廳。

     這是一個四室一廳的單元。

    在本市,兩口之家,即便是局長,也難分配到這樣的住房。

     她木然地站在客廳裡,真想馬上沖出這個家!天快黑了,又能到哪兒去呢?無論到哪兒去,最終還得回到家裡,睡在那張價值八百餘元的高級席夢思床上,以她的肉體向這個合法占有她的男人付房費!政治将她這個當年熱血沸騰、為奪取“無産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最後勝利身留兩處刀疤的“紅衛兵”出賣給了這頭雄海狗。

     “噢,我的小貓咪,你怎麼不高興啊?你應該高高興興才對嘛!你忘了今天是什麼日子?今天是你的生日啊!讓我的小貓咪欣賞一段音樂吧!……” 于是鄧麗君的軟綿綿的以嬌代情的催眠曲般的歌聲響了起來: 來年春天花滿地, 我和你還會再度相聚, 鮮花一朵送給你, 一切都順利…… 她這才發現,桌上放着一台組合式錄音機。

     “夏普,日本原裝,六喇叭,立體聲的。

    我的小貓咪,這是我送給你的生日禮物呀!托人從國外帶回來的,笑笑啊!” 前程萬裡,春風得意, 人生何處沒分離, 相聚更甜蜜…… 她轉身走入卧室。

     他也跟到卧室。

     “我的小貓咪,你今天到底是怎麼了?你們主編老頭子批評你啦?肯定是!豈有此理,不看僧面還得看佛面呢!上個月我才批準贊助你們報社工會兩千塊錢作為活動經費!”他說着抓起了床頭櫃上的電話就撥号。

     “你幹嗎?” “往你們主編老頭子家裡打電話,質問他給我的小貓咪什麼氣受了?” “放下!”她猛舉起小挎包朝電話機砸過去,砸在他手上,将聽筒從他手中砸落了,被電話線吊着晃蕩。

     他并不去管電話,反而走到她跟前,又将她摟在他那比胖女人的脂肪還肥厚的熱烘烘的懷中,貼腮厮鬓地對她說:“噢,我的小貓咪,别這個樣子啊!别令我掃興嘛!讓我來哄哄我的小貓咪好嗎?” “小貓咪”、“小天鵝”、“小松鼠”、“小美人兒”、“小心肝兒”、“小寶貝兒”…… 他願意叫她什麼,就可以叫她什麼,這是他的權力。

     他享受“丈夫”的權力的淫念,是任何一個正常的男人都無以複加,任何一個正常的女人都難以想象的。

     “生日”…… 今天根本不是她的生日!他對她的生日是何日毫無興趣! 今天是他當年由“捍聯總”的一個小頭目搖身一變當上“接管公檢法革命委員會”核心小組成員審訊她的日子!他感激這個日子如同感激“捍聯總”和“炮轟派”雙方都死了十幾個人的那次大型武鬥!他占有了她之後每年都不忘紀念這個日子。

    每年都要在這個日子裡以某種方式在家中慶祝一番。

    她明白他每年在這個日子裡煞費苦心僞裝的快樂之下掩蓋的惡毒意圖是什麼——提醒她不要忘記她的命運永遠操縱在他手中!他永遠都随時能夠以殺人罪将她投入監獄,使她這個女記者淪為階下囚! 她用力掙脫了他的摟抱:“别纏我,我要洗澡!” “噢,我的小貓咪真愛清潔,每天都要洗澡!好吧,我一向是服從我的小貓咪的命令的!”他居心叵測地笑笑,退出了卧室。

     浴室,每天下班回到家裡後,隻有在這個小小的空間,隻有洗澡的時候,她才能逃避被他玩弄! 她機械地脫去了内衣,呆呆地凝視着鏡子裡自己牙雕般的裸體。

    多麼豐滿的乳房!多麼婀娜的腰肢!多麼優雅的雙臂!多麼修長而迷人的腿!多麼光潤而白皙的肌膚!如果沒有那兩處傷疤,真可以說白璧無瑕!它象征着女性的美麗,象征着女性的成熟的生命。

    它本應屬于另一個男人。

    她從少女時代就渴望有一天将自己這成熟了的美麗的肉體奉獻給她用整個心苦戀着的那個男人。

    現在這成熟了的美麗的肉體完全是一頭性欲極強的雄海狗的玩偶了,但她的靈魂還沒被它所占有。

    政治隻對扭轉曆史負有使命,對一段荒謬的曆史造成的一個女性的命運悲劇卻那麼缺乏道義! 衛生架上放着剪刀。

    是她今天早晨修剪頭發時放在衛生架上的。

     她握起了剪刀。

     讓我親手毀滅了我這成熟的美麗的肉體吧!她想。

    像用剪刀剪碎一株馥香的花一樣!讓那頭雄海狗像動物園裡的野獸一樣吞食我鮮血淋漓的肉體的碎塊吧! 可是我還沒有被我所愛的人愛過一次啊!愛與被愛溶在同一時刻的那種生命本源的幸福體驗我還從未獲得過一次!在我沒有将我這成熟的美麗的肉體奉獻給我所愛的人之前,我不能死。

    我不甘心。

    我苦戀着的靈魂是足以刷洗我的肉體的!他絕不會因為它被一頭雄性動物盡情玩弄過而輕蔑它!…… 她慢慢放下了剪刀。

     浴室的門突然開了。

    “丈夫”拿着照相機對裸體的她連連拍了十幾下。

    然後,他倚門而立,神魂飄蕩,心猿意馬地欣賞着她,迷醉地說:“太美了,太美了,我的小貓咪,你真是太美了!我早就想拍幾張你的裸體照了!今天總算如願以償!……” 她表情麻木地望着他…… 當她洗完澡,在卧室裡穿衣服時,“丈夫”又跟進了卧室,抱着肩膀,笑嘻嘻地瞧着她問:“我的小貓咪,你就沒發現今天咱們的卧室有了點小小變化麼?” 她早已發現那“小小變化”——床兩面的牆壁上增添了半截綠色綢布牆圍。

     她一聲不響地穿好了衣服。

     “我的小貓咪,現在我該請你入座了。

    今天絕不會有客人來,我們可以互敬互斟,開懷暢飲啰?”他說着,拉她的手。

     “我不餓。

    你自己吃吧!”她甩開他的手,躺到了床上。

     “你真要掃我的興?” 她閉上眼睛。

     他轉身走出卧室。

    一會兒,他兩手端着兩杯葡萄酒又走了進來。

    坐在床上說:“小貓咪,我為你忙了大半天,你總該陪我喝一杯酒吧?” 她今天很想醉得人事不省。

     她猛地坐起,接過一杯酒,一飲而盡。

     酒味有些異樣。

    她頓覺一顆心怦怦激跳,血管裡的血液仿佛在燃燒。

    她的肉體中仿佛又誕生了一個靈魂。

    這個靈魂是那麼亢奮那麼野烈那麼瘋狂,迫使她要做什麼事情。

     “你!酒裡……放了什麼?!”她驚恐地瞪着他。

     “别怕,我的小貓咪!”他十分得意地笑道:“我不會在酒裡放毒藥的!我哪能舍得毒死我的小貓咪呢?我愛你還愛不夠啊!我不過在酒裡放了一點印度春藥,從外國人那兒搞來的!開放的時代嘛,我們也該向外國人學學如何做愛是不是?……” 酒杯從她手中無聲地落到了地毯上。

     他也将另一杯酒一飲而盡。

     他更加得意地笑着,拉開了那綠色綢布牆圍。

     床兩面的半截牆壁上鑲滿了一塊塊方鏡…… 第二天,當她醒來時,“丈夫”已經上班去了。

    她全身軟弱無力,那種感覺像一個在大海中沉浮了數天數夜剛被沖到沙灘上、半截身體還浸在海水中的人一樣。

     紅色的床頭燈仍亮着,綠色的綢布牆圍還沒拉攏。

    鑲在牆壁上的一塊塊方鏡,宛如一塊塊無比光潔的紅色漆磚。

    夢幻般的紅輝籠罩着床笫。

    她支撐着坐了起來,于是那些方鏡中看到了自己無數的裸體的影像,全被紅輝籠罩着,仿佛她遍身塗了一層透明的脂紅。

    她肌膚白皙的裸體在夢幻般的紅輝映照之下,更加楚楚動人。

    一塊塊方鏡中是無數攝人心魄的油畫,組成一種奇異魅力。

     她突然抓起床頭燈朝那些方鏡砸去!一塊、兩塊、三塊……頃刻之間,她帶着股猛烈的仇恨砸碎了所有的方鏡!如夢如幻的紅輝消失了。

    鏡片紛紛飛落滿床。

    碎瓊亂玉閃閃爍爍,而牆上那些殘破的方鏡,将她的裸體分割成了許多光線幽暗的部分。

     她繼續砸!直至将床頭燈的燈柱砸斷才罷休。

     她又想起了昨天浴室裡那一幕。

    她内心的仇恨有增無減!她匆匆穿上衣服,赤足走出卧室,像尋找一件可能會被“丈夫”用來殺死她的兇器一樣,急切地各處尋找着,終于尋找到了那架照相機。

    她雙手将它高高舉起,狠狠朝地上摔去。

    照相機落在地毯上,沒壞。

    她掀開地毯,又摔。

    照相機在水泥地上散了,膠片滾到了沙發底下。

    她挪開沙發,拿起膠片,又赤足走到廚房,點燃煤氣,将它燒了……她心中産生了一種可怕的希望。

    希望有一天自己的身體也這樣瞬間在火焰中化成灰燼…… 她看了看桌上那個造型美觀的小座鐘——九點二十五了。

    雖然太遲了,但她必須去上班。

    昨天在報社發生了那一切之後,她今天不能再請“病假”了。

     卧室裡電話響了。

    她趕緊去拿起電話。

     電話是記者部主任打來的。

     “小吳,你是不是又病了啊?家裡有電話,病了也該打個電話請一下假嘛!還沒病到連電話都拿不起來的地步吧?” “我……昨天夜裡趕寫篇稿子,剛醒……” “夜裡趕寫稿子是記者的常事,卻沒有過一個記者以此為借口第二天不上班也不請假呀!我們報社還沒訂出這一條呢!馬上到報社來吧,今天有挺重要的事情等待你這位‘記者明星’幹呢!” 她想編幾句謊言解釋,主任已放下了電話。

     主任顯然知道主編昨天如何對她産生了惱怒,說那些話的語調中暴露出掩飾不住的高興。

     她慌亂亂地穿上襪子、鞋、外衣。

    臨出家門,卻找不到鑰匙。

     為什麼要鎖門?為什麼要替那頭雄海狗鎖“家”門?但願今天有一個賊将這“家”偷盜一空才好! 她恨恨地想着,走出了家門…… “帶照相機了麼?”主任一見她,劈面就問。

     照相機……照相機被她摔毀了。

    她盛怒之下,忘記了那架照相機是報社的,進口的日本美能達相機,價值兩千餘元。

     “我……沒帶……” “我在電話裡不是明明白白地告訴你今天有挺重要的事嗎?” “可我以為隻是什麼采訪……” “采訪就不需要帶照相機了?當了多年記者,連這種職業習慣都沒養成?”主任終于有了一個機會當面暗示她,她要對他“取而代之”還為時太早,也還嫩得很呢! 她無話可說。

     “先去找架照相機吧!找到了立刻來見我,我在這兒坐等!” 她默默轉身離開主任辦公室,在編輯部借到了一架私人的“傻瓜”相機。

     “記者明星就拎着這麼個相機拍新聞照?你自己不覺得丢身份,也太有失我們報社的體面了吧?” 昨天給主編留下了極惡劣的印象,今天她沒有勇氣再冒犯主任了。

    她隐忍着,一言不發。

     “聽着,下午兩點,在商業局職工俱樂部,商業局工會和我們報社工會,為了給大齡男女青年創造社交機會,舉行聯誼舞會。

    你是咱們報社負責文娛活動的工會委員,你今天當然不能不參加。

    舞會經費是由商業局工會出的。

    你的具體任務是,為商業局工會主席拍幾張特寫照片,幾天後要選一張登在報上。

    還要對人家進行現場采訪,寫一篇令人家滿意的文章。

    明天上午就得交稿……” 主任不知道,商業局工會主席也正是她那位當副局長的“丈夫”。

     她冷冷地:“照片我不能拍。

    文章我也不能寫。

    ” “為什麼?”主任闆起了臉。

     “我不願采訪……丈夫!”其實她想說的最後兩個字是——畜生! “原來如此!這我還真沒想到!不過那更應該由你采訪了。

    妻子采訪丈夫的文章,丈夫保證會非常滿意啰!……” “我不!……” “你近來怎麼對每位領導都是這麼一種無禮的态度啊?這并不至于給你造成什麼不好的影響,斷送你将來可能成為報社接班人的前途嘛!你顧慮得太多吧?這是我交給你的任務!再說文章可以化名嘛!……” “我……你不尊重我!” “你這是什麼口氣?!别忘了你是在跟記者部主任說話!就這麼定了。

    有意見你可以找主編老頭子去提!”主任怫然變色,起身離開了辦公室。

     她手中拎着那架“傻瓜”相機,呆呆地站着。

     真是一次“美好”的活動!她想。

    在大齡男女青年的愛情與婚姻問題成為社會問題,剛剛開始引起社會各方面重視的時候,商業局工會主席為全市的領導幹部率先作出了榜樣!而且是與晚報工會聯合舉行這樣一次必将大受表彰的社會活動!晚報對商業局工會主席的個人宣傳無形中成了義務。

    那頭雄海狗又可以到處作報告,介紹經驗,成為本市領導幹部中具有遠見卓識的新聞人物了。

    又可以如願以償地撈取到升官提職的資本了!難怪他慷而慨地批給報社工會兩千元贊助性的活動經費!主任卻要她對他進行采訪,為他拍照,還要特寫!照片與文章同時見報,一般人用兩千元也休想做到這一點!他的投機方式何等高明! 她完全想象得出他在舞會上将是怎樣一種得意、矜持、周旋自如的樣子!而她今天的“任務”卻是要圍着他轉! 不!絕不! 她跨到了主任的辦公桌前,抓起電話,想給占據着自己心靈的那個人打電話。

    拿起電話聽筒才想到,她沒有他的電話号碼。

    但她昨天卻看出了他穿的是一身鐵路工作服,上面印着“機檢”兩個字。

     她給鐵路局總機打電話。

    因為她一開口就亮出了記者的招牌,總機還算認真對待,幾經轉線,十五分鐘後,她才從話筒中聽到了王志松的聲音。

     “今天下午兩點之前,你必須在商業局職工俱樂部門前等我!”完全是命令的口氣。

    我為你付出了那麼多失去了那麼多,我今天有權命令你!她想。

     “什麼事啊?為什麼要在那個地方等你!” “我要你和我一塊兒參加一次舞會!” “可是……為了跳舞……我怎麼好請假?” “那是你的事!” “我……我不會跳舞啊!” “我教你!” “……”他分明在猶豫。

     “這是我最後一次想要見到你!”她一說完就放下了電話。

    她的手卻仍握着聽筒,失神地站立着。

     “打完了麼?打完了我要打?” 她慢慢轉過身,見主任不知何時進來的,坐在她身後的一把椅子上。

     “你可以帶兩三個人入場,但不能太多。

    ”主任用和好的口吻對她說。

     她昂然地走出了主任辦公室…… 已經兩點過五分了。

     她站在商業局職工俱樂部門口,等待他快半個小時了。

    她有種預感,認為他肯定不會為了和她一塊兒參加一次舞會而請半天假。

    但她仍懷着微渺的希望注視着從遠處急急忙忙向這裡走來的每一個男人。

    好幾次她将别人錯認是他,要迎上去。

     他果真不來,我就絕不再活到明天!讓他的良心永受譴責吧!她這樣想着。

     當她斷定他不會來了的時候,她一步步從台階上踏下,茫然地走了。

     這場舞會與我無關了!她繼續想。

    讓記者部主任把我恨得咬牙切齒吧!讓報社幾天後為我吳茵舉行追悼會吧!家裡此刻無人。

    煤氣是新換的。

    不留遺言。

    我對這個世界無話可說。

    讓人們去懷疑我是自殺吧!但他們不會尋找到什麼根據…… “吳茵,我來了!” 他突然出現在她面前。

     “從我那裡到這裡太遠,乘車也不方便……” 他有點氣喘籲籲,臉上淌着汗水。

    他摘下單帽一邊擦汗一邊歉意地說:“你沒生我的氣吧?你肯定等得不耐煩了吧?你瞧,我在班上也沒衣服可換,就穿着這身髒工作服來了……” 刹那間她淚水奪眶而出。

     “你真生氣了?”他不安地問。

     “你救了我一命。

    ”她凝視着他,低聲說。

     “我知道我欠你的永遠也償還不清,今天就是一路上冒着槍林彈雨我也會來的!”他垂下頭,擺弄着手中的單帽。

     聽了他的話她真想放聲大哭!他能說出這樣的話,她覺得他什麼都不欠她的了。

     他擡起頭,又想對她說什麼。

     “什麼都别說了!”她拉起他的一隻手,轉身向俱樂部跑去。

     入門後,她才掏出手絹擦去臉上的淚痕,用請求的目光望着他,凄然一笑,語氣莊重地說:“我要你挽着我的手臂。

    ” 他看了看自己滿是油污的袖子,有些猶豫。

     “我要你挽着我的手臂!”她又說了一遍,同時向他伸出了一隻手臂。

     他不再猶豫,挽着她手臂,同她雙雙步入舞場。

     那個身為副局長兼工會主席的雄海狗般的男人正雙手交叉放在突鼓的肚子上,站在立式麥克風前發表演說:“我們每一個身為領導幹部的人,都要切實關心這個社會問題,都要為切實解決這個社會問題多做有益的事情!我個人所起到的,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帶頭……”他一眼望見了他們,愣了幾秒鐘。

     許多人的目光也投注到她和王志松身上。

     某些經常出現在各種舞會上并與她跳過舞的男人,一入場後就在尋找她了,互相詢問她為什麼沒來,并且都因失去了一次與她跳舞的機會而暗覺掃興。

    她也常出現在各種舞會上。

    她跳得相當好,舞姿高雅,優美,輕盈。

    她愛跳舞。

    隻有在跳舞的時候她才會暫時忘記了自己的可悲命運,才感受到美和魅力帶給一個年輕女人的歡欣。

     舞場布置得極其堂皇。

    五顔六色的彩燈忽明忽暗,閃耀得令人心旌搖動。

    拉花懸垂,紅光紫輝變幻莫測。

    噴灑過了香水,馥香四溢。

    四周的茶座上,擺着煙、糖果、汽水、可樂……男的個個衣冠楚楚,女的個個穿着時髦,或濃妝豔抹,或輕描淡施。

     她隻向全場掃視了一遍,立刻就看出,十之七八都是本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