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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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炕的姑娘們頗覺遺憾。

    她們認為一個“愛情至上”主義者理應為了愛情而戒掉吸煙的壞毛病。

     “大文,别吸了,你的嗓子!”妻向他提出請求式的忠告。

     “我們的語文老師都把我們教傻了!”他又大聲說了一遍,激動得不顧妻的忠告,吸着了那支煙。

     男知青們都很有風格地站在地上。

    他一邊在他們中間穿來繞去,像穿“梅花樁”似的,一邊嚴肅地反駁“論敵”:“生命誠可貴,一個人隻有一個命。

    生命對于人,當然是最寶貴的,對吧?愛情價更高,更!聽清楚了沒有?更高!不必多解釋吧?比生命更寶貴!一個人隻有一個命……” “這句話你說過一遍了!” “但我還要強調一遍!一個人隻有一個命,男人女人都一樣。

    如果他的命中缺少愛情,缺少真正的,使他感到無比幸福的愛情,甚至,完全沒有過什麼愛情!哥兒們,那這個人的命不是太悲慘了嗎?生下來了,長大了,然後,老了,死了……不知道什麼叫作愛情,就那麼死了……” “你小子别賣關子!下邊那句,下邊那句!” “若為真理死,二者皆可……抛……” “哈哈哈哈……” “你們笑什麼?我不和你們讨論了!” “别找台階下,你沒詞兒啦!” “沒詞兒啦?你怎麼知道我沒詞兒啦?咱們就論其中的一個字——抛……什麼意思?” 他不穿“梅花樁”了,站在他們中間,旋轉着身子,一一掃視大家:“抛……什麼意思?……” “抛棄了呗!” “扔了,不要啦!” “男子漢大丈夫,滿不在乎!” ………… “全是胡說八道!你的命,你不要了,滿不在乎,行!你可以這麼理解那個‘抛’字!比你的命‘價更高’的愛情呢?更具體點,一個非常非常愛你,你也非常非常愛她的女人,也像一雙舊襪子似的,随手一扔?滿不在乎?你他媽的還有點人味兒沒有?!‘抛’——你們大家仔細琢磨琢磨,為了真理,寶貴的生命,比生命‘價更高’的愛情,都得……舍出去!舍!舍不得的舍!這意味着作出最巨大最痛苦的犧牲,是非常非常舍不得的奉獻。

    可是為了真理,沒法子!真理對一個人有什麼用?對你,對你,對你,有什麼用?真理的價值不在于對某個人有什麼用,而在于對曆史,對人類有用。

    所以,那些具有犧牲精神的人,為了真理,把生命,把愛情,奉獻出來了。

    所以,我們把他們叫作英雄!‘若為真理死,兩者皆可抛’。

    ‘抛’——琢磨琢磨吧!讓人要掉淚!這首詩恰恰證明愛情是至高無上的,當不得不為真理而舍出愛情,而奉獻出愛情的時候,是人類作出的巨大犧牲!最痛苦的犧牲!比犧牲生命還崇高偉大的犧牲!我再強調一遍,一個人隻有一個命,一個人失去了愛情,他的命實際上也就枯萎了!可你們他媽的還說什麼扔了、不要了、滿不在乎!……” 他的“演講”博得一陣掌聲,雖不能算掌聲雷動,也可謂“經久不息”。

    坐在炕上的姑娘們尤為感動。

    因為她們每一個都認為自己便是“愛”最準确的代詞,不免一個個也都覺得頗有點“至上”起來。

     “大文,行啊!有内秀啊!有口才啊!” “嫂夫人也發表發表高見嘛!” 盡管她是全連女知青中年齡很小的幾個中的一個,但所有的男知青一律尊稱她“嫂夫人”。

     她羞紅了臉,垂下頭,輕聲說:“我沒聽明白他胡謅八扯了些什麼。

    反正……反正帕裡斯把厄裡斯的金蘋果給了阿佛洛狄忒是有道理的。

    ” 幾個背朝着姑娘們的男知青,像聽到口令的士兵們一樣,一齊朝火炕轉過身,對坐在姑娘們中的“嫂夫人”瞠目而視,姑娘們則一個個面面相觑。

     連劉大文自己也“友邦驚詫”了! “什麼?什麼這個斯那個斯的金蘋果?”屋裡沉靜了片刻,才有一個小夥子如墜五裡霧中地發問。

     她擡頭看大家一眼,愈羞紅了臉,立刻又垂下頭去,用更輕微的聲音說:“我不講。

    講了,你們準該認為我故意顯示自己了。

    ” “沒的事兒!” “快講!今天嫂夫人你一定得講!” “不講明白,我們不出你家!” 小夥子們一齊向她發動“進攻”。

     姑娘們這個推她一把那個推她一把慫恿她。

     連劉大文最後也開口道:“既然你已經顯示了一句,就别掃大家的興嘛!” 她終于妥協。

    仍垂着頭,像講給自己聽一樣,曼聲細語地講起來:“這是希臘神話裡的故事:一個國王結婚,邀請了所有的神參加婚禮,獨獨忘了邀請紛争之神厄裡斯,她不高興,在宴席上扔下個金蘋果,送給最美麗的女神。

    天後赫拉、智慧女神雅典娜和愛神阿佛洛狄忒争着要,叫一個王子帕裡斯評判。

    三位女神都答應給王子最好的報酬。

    天後答應給他小亞細亞的統治權。

    智慧女神雅典娜同時也是戰神,她答應給他武功。

    愛神答應給他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

    于是王子把金蘋果判給了愛神,愛神使王子得到了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海倫。

    所以,我認為愛情是比權力和其他什麼的……更……”她沉吟了幾秒鐘,想不出最能表達自己意思的詞句,隻得用“更好”兩個字結束。

     大家又是一陣沉靜。

     她複擡頭望大家一眼,難為情地說:“我不會講故事。

    小時候家裡書多,倒是看了一些書……” 她說着又低下頭去,臉色羞紅得叫大家有點可憐。

    她今天在大家面前的确感到十分羞澀。

    她屬于那種将美好的愛情視為甘果的女性,隻願與丈夫在一起細細地品嘗,幸福地體味,而不願像炫耀珠寶一樣得意示人,使人羨慕或嫉妒。

    可她的“大傻孩子”恰恰與她相反,他希望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們相愛到何種程度!他們相愛得多麼幸福! 她心裡真有點嗔怪他了。

     “嫂夫人别太謙虛,謙虛過分就是虛僞嘛!”一個小夥子突然打破沉靜,一本正經地說:“嫂夫人剛才講的故事,使本人受益匪淺!本人成詩一首,獻給各位男同胞,請各位批評指正!”幹咳幾下,高聲大嗓作詠歎狀: 武功誠可貴, 權力價更高, 若為愛情故, 二者皆可抛! 小夥子姑娘們紛紛鼓掌,誇贊好詩。

    那一位得意洋洋,俨然以天下第二位男性“愛情至上”主義者自居起來。

     又一個小夥子憤憤地叫道:“人的命他媽的太不公平!愛情的幸福,全叫大文一人獨包獨攬了!得勻給咱們哪怕是那麼一丁點吧?我提議,為了祝願大文和咱們嫂夫人在天永作比翼鳥,在地永作連理枝,一輩子相親相愛,咱們大家……” “幹一杯?沒酒哇!” “一邊去!酒鬼!咱們大家,不分男女,一律平等,每人親咱們嫂夫人一下,可要文文明明的,不許胡來!” 這個提議立刻被大家一緻鼓掌通過。

     劉大文欲幹涉,圍坐在妻身旁的幾個姑娘們,已經開始行動。

     這個親她一下:“祝願你們更加幸福!” 那個親她一下:“祝願你們的愛情永遠甜蜜!” 第三個親她一下:“祝願你們的愛情早結佳果,生個像你一樣美麗的小女孩!” 第四個親她一下,不知為什麼,哭了。

     那個姑娘的哭,使這種特殊的祝願儀式,顯得非常莊重,聖潔,甚至令人感動。

     劉大文對大家不忍橫加幹涉了,妻也不忍抗拒大家的好意了。

     姑娘們一個個都親過了她。

    她有幾分勉強地被她們推下炕,低垂着頭站在小夥子們面前。

     仿佛她是一件聖物,小夥子們一個個瞧着她,誰也不敢上前輕輕碰她一下,更不敢親她,似乎那樣做就等于亵渎了聖物,冒犯了神明。

     提議的那個小夥子瞧了劉大文一眼,說:“大文,别不高興啊?我們可是虔虔誠誠地祝願你們!”說完,走到她跟前,又對她說:“嫂夫人,請接受我的祝願。

    我祝願你們,一輩子都愛得這麼叫别人……嫉妒!” 她聽了這話,緩緩擡起了頭。

    那個小夥子迅速在她眉心輕輕親了一下,立即退到一旁。

     她一個個地瞧着他們。

     他們的表情都是那麼虔誠之至。

     她沒再低下她的頭。

     小夥子們以第一個人為榜樣,依次親她。

     他們都親過她後,又是先前那麼一陣沉靜。

     她撲向劉大文,偎在他懷裡哭了。

     大家愕然,惶然,以為他們的好意被誤解,使他們的“嫂夫人”覺得受了淩辱,不知所措地望着劉大文。

     隻有劉大文理解妻的心情,知道她為什麼哭。

     他感動地對大家說:“我劉大文謝謝大家的祝願!我們倆都謝謝大家的祝願!……” 他自己也低頭在妻的頭發上輕輕吻了一下,一隻手輕輕撫摸着妻的肩。

     沉靜持續着。

     每個小夥子和每個姑娘的心裡,似乎也在那種沉靜中感受到了愛,感受到了某種美好的幸福。

     “金嗓子”低聲唱了一首鄂倫春族民歌: 威參拉哥哥,我有點小米,給你做點小米飯吧,那依呀! 韋麗豔姐姐,我來不是為吃你的小米飯,而是來找你的好意,那依呀! 威參拉哥哥,我有點樹雞肉,給你做點樹雞肉吧,那依呀! 韋麗豔姐姐,我來不是為吃你的樹雞肉,而是向你求婚來的,那依呀! 威參拉哥哥,我有點飛龍肉,給你做點飛龍肉吧,那依呀! 韋麗豔姐姐,我來不是為吃你的飛龍肉,而是為了和你過幸福生活來的,那哈依呀! 你果真有這個心意,咱們就往大興安嶺奔馳吧,那依呀! 咱們快備上馬鞍,咱們快跨上獵馬,咱們一塊兒向大興安嶺奔馳吧!那依呀!那依呀!那哈依呀!…… 小夥子們和姑娘們,就在他那情深意厚的低低的歌聲中,一個接一個悄悄地離開了他們的家…… 他雙手捧住妻的臉,說:“你就是我的海倫!從今以後,我要叫你‘小女孩’,好麼?” 她莞爾一笑,說:“隻許在家裡。

    ” “有件事,你必須答應我。

    ” “我答應,你說吧!” “從今天起,每天晚上,我要給小女孩洗腳。

    ” “你胡說些什麼呀!這可不行,不行!我不答應……”她的臉又倏地羞紅了,扭過身要離開他。

     他拉住她的一隻手,扳過她的身子,重又擁抱住她,凝視着她的臉說:“為什麼不行?你使我感到自己是最幸福的人,你給我洗衣服,給我補衣服,每天給我做飯,我心裡煩悶的時候你安慰我,你使我心裡有了一座美麗的小花園。

    我也要用我的愛,在你心中建造一座同樣美麗的小花園。

    你每天晚上,都把洗腳水端到我腳下,我為什麼不能給我的小女孩洗腳呢?我真是不知道怎樣愛你才……” 她的手捂住了他的嘴:“别說了,就讓我作你的小女孩吧……” 當他像給一個孩子洗腳一樣,給妻洗完了一隻腳後,他捧着妻那隻像她的小手一樣秀美的腳,不由得癡情地吻了起來。

     妻雙手撐在炕沿上,将羞紅的臉轉向一旁,低垂着頭,默默無聲地承受他那癡情的愛…… 也許,劉大文對妻的這種癡情的愛,是被某些“男子漢大丈夫”們所恥笑的。

    但于他,卻是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最自然的愛。

    他不屬于那一類胸懷大志,好高骛遠,為某種屬于男人們的生活目标去奮鬥不止,不達目的死而有憾的男人。

    他更接近那種被稱作“凡夫俗子”類型的男人。

    他對“權力”二字從來沒有産生過絲毫興趣。

    如果他有這種興趣,他可以憑他的好人緣,憑各級領導對他的好印象,在兵團總部宣傳隊解散後,留下來當個什麼參謀幹事的,以後混成個股長之類的小官。

    他不是黨員,他入黨并不難。

    但他總覺得像自己這麼個人,距離一個黨員的條件太遠了。

    他的頭腦中也從來沒有進行過有關名利方面的思維活動。

    不錯,他夢想當歌唱家。

    但這種夢想卻與名利無關,乃是因為他愛唱歌而已。

    因為他比誰對自己都更加了解,唱歌是他唯一能為這個社會做得比别人好一點的事情,因為他希望更多的人能聽到他的歌聲,也還因為這種夢想的實現能給妻帶來欣慰。

    所以沈陽軍區歌舞團、省歌舞團、市歌舞團三番五次來人來函調他,被兵團各級主管文藝工作的領導一次又一次卡住不放,他也并不因此對那些領導們心懷怨恨。

    沈陽軍區歌舞團一位親自前來調他的老歌唱家,當面聽他唱了幾首歌之後,找到師長激動地說:“像劉大文這樣的年齡,這麼好的嗓子,有資格進中央歌舞團。

    他的音域實在太寬廣了,經過一番專業訓練,不但能唱出純厚的低音,也能唱中音。

    請您讓我把他帶走吧,我一定要将他培養成為一名全國優秀的歌唱家!” 師長問:“他的嗓子果然這麼好?” 老歌唱家回答:“我不但是一位歌唱家,還是一位共産黨員!我和他無親無故,我以黨性保證,絕無半句謊話!” 師長斷然地說:“那我更不能讓你把他帶走了!” 老歌唱家不死心,“官司”打到兵團總部。

     司令員親筆在調令上批了一句:“還我知青。

    ” 老歌唱家憤慨了,對兵團司令員說:“斷送一個青年的音樂才華,你們這是犯罪!” 兵團司令員火了:“調走我生産建設兵團一個知識青年,就是動搖了我一批知識青年屯墾戍邊的思想,你又該當何罪!” 老歌唱家怫然離開了兵團總部,又回到師裡,找到劉大文,對他說:“今天你就跟我走!戶口,不要了!糧食關系,不要了!檔案,不要了!我養活你,我把你當成我的一個孩子!” 劉大文雖然感動極了,卻沒跟老歌唱家到沈陽軍區歌舞團去。

     沒有戶口,沒有糧食關系,沒有檔案,那不成了一個城市中的“黑人”了?他甯願當一輩子有戶口、有糧食關系、有檔案的北大荒知青,而不願成為城市中的一個“黑人”。

    盡管老歌唱家說他有資格進中央歌舞團,他卻不以當一名兵團戰士們所喜愛的宣傳隊員為恥。

    我劉大文本就是一個兵團戰士,幾十萬北大荒知識青年中普普通通的一個,他當時這麼想。

    更主要的是,當時他正與他的“小女孩”在情書中戀愛,魚雁頻繁。

    他不能為了穿上一套沈陽軍區歌舞團的軍裝而撇棄她,軍人的妻子必須是“紅五類”,雖然軍裝是他所向往的。

     “歌唱家”三個字,對他來說“家”沒有特殊意義,歌唱才是本質。

    從師裡回到老連隊,他也依然不覺為恥。

    在連隊還是可以唱歌,為知青夥伴們唱。

    他們需要他的歌聲,愛聽他唱,他就心滿意足了。

     正因為他屬于“凡夫俗子”之類,正因為他對生活所求甚少,企望很低,他在愛情方面也從沒産生過什麼浪漫的幻想。

    他曾現實地在頭腦中為自己描繪的妻子的形象是:其貌不揚(因為他總覺得自己不揚其貌),脾氣粗暴急躁(連裡的一些知青們給他用撲克算過命,結論出入不大,認為像他這種好性情的男人,老婆必定如此那般,不由他不有幾分相信),黑(因為他自己黑)笨(因為他自己太靈巧,縫被子,補衣服,細針密線使姑娘們都歎為觀止,居然還會織毛衣!),心眼并不壞,所謂刀子嘴豆腐心(因為一個人的命相中總會有點安慰)…… 命運女神卻似乎偏要使那些用撲克牌為他算過命的知青夥伴“前功盡棄”,恩賜給他一個無與倫比的美麗妻子。

    如同一個人并不迫切地期待命運哪一天随手抛給他一個有也行沒有也就算了的玻璃球,萬萬料想不到接住的卻是一顆使珍珠翡翠黯然失色的無價寶玉!他始而被這種幸運搞得暈頭轉向,繼而被這種幸運帶來的幸福陶醉得神迷心蕩。

    他是一下子掉進愛的大洋中了! 一個正常的男人隻能對他所認為是美麗的女性産生真正的愛并獲得真正的愛。

    這樣的愛一旦産生同時獲得,那麼在他心目中世界上隻有一個最美麗的女人。

     劉大文對妻的愛就是這樣的愛。

     她的美麗是典型的南方女性的美麗。

    皮膚白嫩,臉兒婉雅,修眉俊目,貝齒紅唇,身姿娉婷。

    她成長于藝術之家。

    父母對獨生女兒既愛且嚴,從不許她的性情稍有放縱。

    這培養了她時時處處循規蹈矩,莊重娴靜的性格:生氣時嗔而不怒,悲傷時哀而不嬌,高興時喜而不狂,快活時戲而不谑。

    這是所謂“書香門第”家教遺風的“成就”,是一種幾乎被“史無前例”的時代徹底淘汰了的中國女性的古典式的性格美。

    也許因為她身上所具有的這種種内在的和外在的美,都屬鳳毛麟角,與那個時代常常用“飒爽英姿”、“黑裡透紅的臉龐”、“像小夥子一般強壯的身體”等等來形容的“無産階級的女性美”大相徑庭,才使劉大文感到妻的美麗是無與倫比的。

    那麼他就要用無與倫比的愛情去愛她!他隻是全心全意地去愛着而已。

    至于人們如何看待他對妻的愛,如何議論他對妻的愛,如何評價他對妻的愛,他是根本他媽的不去管的。

    而如果有人敢于嘲笑他對妻的愛,隻要讓他知道了,那個人就是他不共戴天的敵人…… 劉大文仍在注視着妻的臉。

     他們已經将妹妹妹夫的新房還給它的主人了。

    讓妹妹和妹夫在“愛情之巷”的夜晚彼此相親相愛,在妹夫工廠倉庫旁的一個什麼小破屋裡每個月幾次(還得妹妹請假)去品嘗愛情的“禁果”,他于心不忍,妻也于心不忍。

    所以他們終于還是住進了他家的煤棚。

    分開一對新婚夫妻對他們來說是罪過。

    住進煤棚有住進煤棚的方便之處,燒煤方便,煤堆在“床”下,也不必懷着憂煩的心情去看電影了。

     妹妹和妹夫幫他們将煤棚透風露天的地方用破棉花破麻袋片塞上了,還從裡面在這些地方抹了遍泥。

    煤棚無窗。

    “床”是用木闆搭的,木闆都不太厚,四口人一躺上忽悠忽悠的,像“席夢思”。

    倒也不必擔心壓垮了,“床”下有兩噸煤。

    煤是産生熱的東西,睡在“床”上心中頗覺溫暖。

     煤棚裡也确實很溫暖。

    因為它小,嚴密,爐子支在“床”頭。

    門一關上,它像個匣子。

    雖然季節已經到了三月底四月初,但不生爐火這個匣子裡還是夠陰冷的。

    尤其夜晚不能讓爐火滅了,否則他們一家四口都會被凍醒。

     父親母親舍不得兩個小孫女受委屈,要她們每天晚上跟爺爺奶奶一塊兒睡。

    但她們跟爸爸媽媽一塊兒睡慣了,無論爺爺奶奶怎麼哄她們對她們許下什麼願,她們就是不肯每天晚上跟爺爺奶奶一塊兒睡。

    小姑和姑夫也舍不得她們受委屈,她們照樣不領小姑和姑父的情。

    白天,母親帶着她們在小姑和姑父的新房度過。

    晚上,她們跟随母親回到這個匣子裡。

    她們那幼小的心靈似乎明白,度過白天的是小姑和姑父的家,這個匣子才是她們和爸爸媽媽的“家”。

    所以她們從搬進來住那一天起就對這個匣子挺有感情,盡管它更像匣子不像家,但這是她們的,孩子比大人更不能沒有屬于自己的東西。

     兩天前的夜裡,爐火滅了。

    妻半夜冷醒,将棉襖、棉大衣、棉褲,全壓在他和兩個孩子身上。

    結果她自己那天上午就開始發高燒,至今未退。

     昨天夜裡熄燈後,他發現妻在咬着被角哭。

    他以為她又丢了錢。

    可再一想,也沒錢可丢了。

    他将妻摟在懷裡,勸她不必太為眼前的處境傷心。

     妻說:“外婆死了……” 父親在“文革”中死了。

    不久,母親又在“幹校”中死了。

    如今,外婆也死了。

    妻在上海沒有更親的親人了,他為妻感到一陣難過。

     “外婆……哪天……?” “前天,表妹來信告訴我的……” “她為什麼不來一封信通知你?你的那些表姐表妹們不是知道外婆最喜歡也最想念你嗎?……” 他心裡很生妻那些表姐表妹們的氣。

     “二表姐來信通知過我,說外婆整天躺在病床上念叨我的小名……” “那你為什麼不讓我看這封信?你為什麼不趕回上海一次!……” “我……我怕你看了信,心裡……着急……再說,我們處在這種情況,我……我也撇不下你和孩子回上海,一天也……撇不下……還得……向妹妹妹夫伸手……” 妻偎在他懷裡,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她遏制着哭聲,怕哭醒了兩個熟睡的女兒。

    她的額頭緊緊抵着他的胸膛,不停地搖晃着,仿佛這樣能幫助她遏制自己的哭聲,仿佛這樣能幫助她減輕内心的巨大悲傷。

    她哭成了個淚人兒,淚水全灑在他的胸膛上。

     他除了更緊更緊地将妻摟在懷裡,不知還能用其他的什麼方式解除一點妻的悲傷。

     他在心裡默默地對她說:“眉,眉,我的小女孩,我的可憐的好小女孩啊!我劉大文真是對不起你啊!将你帶進了這樣一種命裡……” 在勸妻服退燒藥的時候,他加了三片安眠藥,那是他讓妹妹為他自己開的。

    返城後的許多個夜晚,他靠安眠藥才能入睡。

     “五片?不是每次服兩片嗎?”妻淚眼漣漣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