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關燈
的,但猶豫了一陣,還是将“義”字改成了“理”字。

    “道理”——溫和一些。

    主編是個溫和的老頭兒,老夫子。

    所以晚報上幾乎從來就沒出現過什麼稍欠溫和的文章或詞句。

    “一代人也不會……”似乎有些絕對,社會學家的語氣。

    會不會,誰知道呢?“七八年來一次”,誰又敢斷言說“不會”?于是她将“會”字改成了“願”字。

    “不願”——完全準确。

    她自己不願,他們也不願。

    她了解他們,如同了解自己一樣,因為她和他們是同代人。

    在社會的舞台上同台演過同類角色,而且當年比他們演的還英勇悲壯些。

    後來,她也和他們有過同樣的經曆。

    所不同的是,他們是一批接一批地去經曆,她是獨自一人去經曆…… 她又默讀了一遍,覺得沒什麼再可改之處了,便點着了一支煙。

    在報社和其他地方,她從不吸煙。

    在家裡,卻經常吸煙。

    大概隻有她的丈夫知道她是個吸煙的女人。

     她一手夾着煙,一手拿着那支鋼筆,在手中轉動着。

     筆帽破裂了,用膠布粘着。

    她有不少筆,丈夫在她的生日,為了讨她歡心,給她買了一支相當高級的金筆,她一次也沒用過。

    丈夫以為她過于珍視那支筆,舍不得用,受寵若驚。

    其實她對它和對丈夫那張扁平的臉同樣不感興趣。

    報社幾乎每年發一支筆。

    鋼筆,圓珠筆,軟木筆,吸墨毛筆,一大把,全插在筆筒裡。

    筆筒就放在桌上,那些筆她也沒用過。

     她隻用手中這支筆。

     這支筆是她偷來的。

     她瞧着它,心中不禁想:世界上究竟會有幾個人像我一樣對一支自己偷來的筆愛不釋手呢?又會有幾個女人像我一樣去偷一個男人價值一塊三毛七分的鋼筆呢?她當初偷它時,它就是一支舊筆了。

    正因為在他手中由新而舊了,她才偷它,而不偷他别的什麼。

    不過那時她還不是個女人,是個女中學生;他還不是個男人,是個男中學生。

     他這支鋼筆上一堂課還使用着,下課後放在文具盒裡,再上課時卻不翼而飛了。

    全班大嘩,使教那堂曆史課的老師到底也沒講明白秦始皇修萬裡長城的功過。

    因為他們班級是全校的優秀班級,一個學生居然在教室裡丢了一支鋼筆,而且丢得那麼不可思議,便成了全班的恥辱。

    班主任老師開座談會、分析會、調查會,與可疑的同學個别談心,都沒能使她主動承認自己的偷竊行為。

    老師絲毫沒懷疑她,哪一個同學都沒懷疑她,他也沒懷疑她這個“同桌”。

    直至老師要召開全體家長會議,在欲請每個同學的家長協助“破案”的情況下,她才不得不向老師“坦白”交待。

     “可是為什麼?究竟為什麼你要偷他這麼一支舊鋼筆呢?你自己有好幾支筆呀!”她的偷盜行為簡直令老師感到匪夷所思。

    在教員室裡,班主任老師當着其他幾位老師的面“審問”她。

    她還曾因“拾金不昧”受過表揚呢! “我愛他。

    ”她慚愧地回答,卻并不覺得羞恥。

     其他幾位老師,仿佛聽她說了一句“我要殺他”似的,一位位大驚失色,對她這個全班全校學習成績一貫最優秀的女學生側目而視。

     那時老師早已知道她“愛”他,并且因為她犯了“愛”他這種十分嚴重的錯誤,找她談過幾次話了。

     但老師對她更加匪夷所思了。

     “我知道,你愛他。

    你愛他,或者不妨讓我們這麼理解,你以為你愛他。

    反正都一樣,對于一個女中學生,都是荒唐的,莫名其妙的!不過你可不可以向我們解釋一下,你愛他,為什麼偷他的筆呢?難道你更愛他的一支舊鋼筆不成?” 四十多歲正處在更年期的女班主任老師認為,一個女中學生是根本不可能“愛”上一個男中學生的!這種古怪的感情不過是一種變态的友誼。

    與蠶蛹不是蠶,也就根本不可能吐絲同理。

     “要畢業了,我們馬上要分開了,我希望得到他的一件東西珍藏着。

    ”她這麼說的時候,憂傷得快要哭了。

     她也是全校性格最堅強的女學生,老師們還從未見她哭過。

     “是這樣,那你為什麼不請求他送給你呢?他送給你的不比你從他那裡偷走的更值得珍藏嗎?”班主任老師似乎有些被感動了,同時也對教育她改正“愛”上他這個嚴重的錯誤徹底灰心絕望。

    無疑是一個十分嚴重的錯誤!比偷一支舊鋼筆嚴重多了!但面前這個女學生已經不可救藥地“愛”了,作為一個教育工作者對她也實實在在是束手無策,無可奈何了。

     “他不會送給我的……”她哭了。

     班主任老師知道“愛”這個字折磨過不少女人的心,而且她自己也曾身受其害,卻想不到竟會使一個十八歲的女中學生為之“忘乎所以”!她恻隐了,甚至認為一個女中學生犯了一個女人常犯的錯誤,似乎情有可原了。

     “好啦,别哭了。

    我不批評你了,但你得向全班承認錯誤。

    偷,不管是什麼原因,畢竟是不良的行為!” “我不!” “那麼,你将鋼筆還給王志松,随便你以什麼方式還給他都行。

    ”老師寬容地妥協了。

     “我不!” “你這也不,那也不,既然如此,我就隻好向全班同學講明這件事了!”老師有些生氣了。

     “那我就死!當場從教室窗口跳出去!”她叫嚷着。

     班主任老師呆呆地凝視着自己的女學生。

     其他的幾位老師面面相觑。

     幾分鐘内,教員室裡一片死寂;所有的老師都一言不發地望着她,一位位噤若寒蟬。

     她那班級的教室在三樓,樓外水泥鋪地,摔死一個跳窗而出的女學生想必是不成什麼問題的。

    老師們相信她這個女學生是會怎麼說便怎麼做的,她的任性在全校也是被老師和同學們公認的。

     良久,班主任老師從椅子上站起來,一隻手在她頭上撫摸着,瞧着她那張淚眼汪汪的臉說:“你呀……你将來是會不幸的!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