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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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揖了一個九十度的大躬,故意用一種溫文爾雅的語調說:“向您唱個肥喏!請進來,請入座。

    ” 那名公安警察冷冷地瞧着他,帶着白手套的雙手擺弄着警棍。

     “警察叔叔今天如果不是和我們一樣來參加考試的,就該穿便衣呀!” “你們來了多少?沒預先估計一下,你們一個要對付我們幾個嗎?” “提醒您一句,我們可是受過軍訓,學過格鬥的!” 公安警察的出現,使“兵團服”們産生了一種近乎“同仇敵忾”的心理和情緒。

    他們都面無懼色,相反,他們似乎更加亢奮了。

    他們因為上當受騙而欲大大發洩一番的意念,有了具體發洩的明确的目标。

     那個故作溫文爾雅的“兵團服”掏出扁而皺的煙盒,取出一支彎曲了的煙敬給那名公安警察,一副點頭哈腰的樣子,用谄媚的語調說:“請賞臉吸一支?‘迎春’牌的,大衆檔次,不至于玷污了您的嘴唇吧?” 那名公安警察揮落了他的煙,喝道:“老實點!”同時用警棍向他當胸搗去。

     他一把抓住警棍,并将它奪了過去,像公園裡淘氣的猴子從觀看者過分大意伸入籠子的手腕上奪下了一隻手表似的,饒有興趣地欣賞起來,并問:“這是什麼玩藝?捶衣服用的,還是搗蒜汁用的?” 那名公安警察惱怒了,重新奪回“武器”,使出擒拿本領,将那個“兵團服”重重地摔倒在地。

    那個“兵團服”的頭砰的一聲磕在講台角上,雙手抱頭半天沒爬起來。

     一個聲音高叫:“敢打我‘兵團戰友’者,絕無好下場!” 緊接着另一個聲音也高叫:“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他媽的,讓那小子低頭認罪!” 于是所有的男“兵團服”們紛紛離開座位,撲向那名公安警察,将他逼到了牆角,一頓拳腳相加。

     女“兵團服”們則一齊上前勸阻,叫嚷着,呼籲着: “别打他,别打他!……” “正義在我們一邊,要和他們講道理!” 那名公安警察一邊揮舞警棍進行被迫自衛,一邊吹響了警哨…… 沖突就這樣開始了,這樣發生了。

     而另一個教室裡,正傳出一個女“兵團服”慷慨激昂的演說:“如果曆史像台曆一樣可以随手重翻,如果現在不是八十年代而是六十年代,如果這裡不是什麼‘師資培訓班’的考場而是高考考場,我們之中将會有多少人已從北大畢業,已從清華畢業,已從複旦、南開、航空學院、軍事工程學院這一類全國一流的大學畢業了?我們之中又将會有多少人已經成為碩士、博士、研究員、工程師!可是在我們失掉了人生這一切進取機會的今天,在這名曰考場的地方,欺騙卻仍在進行!我們已經天真地虔誠地奉陪張鐵生之流演過同樣主題的戲劇了!今天我們罷演了!導演在哪裡?編劇在哪裡?請他們出來吧!讓他們親手為我們卸妝!我們的臉并不是什麼低劣的戲劇油彩都可以任人往上亂塗亂抹的!……” “我們呐?我們六九屆真正上過幾天學?我們真正學到過什麼文化知識?現在卻來考我們根本沒學過的課程!我們不要‘知識青年’這個稱呼!把這個稱呼扔到曆史的公共廁所裡去吧!……” 一個男“兵團服”激昂慷慨的大聲疾呼打斷了那個女“兵團服”滔滔演說的慷慨激昂…… 這一切浮現在眼前的情形和回蕩在耳畔的聲音,并沒有使晚報女記者頭腦中重疊着的那一層層思想混亂交織。

    相反,像暴雨前翻湧的雷雲,更能顯示出天空的本質。

    她不是隻會擺弄線團的小貓。

    在她這一行中,她起碼是一個熟練的抽絲女工。

    她的經曆教會了她怎樣思考,她的職業引導她怎樣分析。

     握在她手中那支被時代所淘汰的鋼筆,在标題下寫出了第一行字: 曆史與現實有着驚人的相似之處。

     引用這句名言作為她這篇“紀實”的首語,她自認為含意是深刻的,對寫好這篇“紀實”有了更大的信心。

    思想的閘門一經提起,筆下的詞句源源流淌。

     為了突出那句名言,她另起一行繼續寫: 所謂返城待業知青大鬧考場事件,昨天和今天在全市引起了…… 她停筆思考起來:廣泛、充分、嚴峻、不容置疑、令人震驚……許多詞在她頭腦裡閃現,都令她覺得不夠準确,都被她一一用冷靜的思考從頭腦裡抹去了。

     最後她選擇了“種種”兩個抽象而具有囊括性的字。

    對!種種! 她接着寫: 引起了種種關注和震動。

    有人說,這一事件證明,當年“紅衛兵”的遺風,還沒有從一代人身上肅清!促使筆者寫此篇“紀實”的職業責任之一,正是要從道義上駁斥此類說法。

    一個人不能兩次涉過同一條河。

    因為當你第二次涉過一條河時,第一次沒你雙腿的河水早已流向遠方。

    一條河永遠是它本身,也從來都不是它本身…… 她越寫越快: 一代人也不會在社會的大舞台上第二次扮演同一類角色。

    因為當他們第二次登台時,曆史這位編劇早已把他們第一次扮演過的角色取消了。

    社會的舞台永遠是它本身,也從來都不是它本身。

    昨天,出現在一中考場上的,不再是當年叱咤政治風雲的“紅衛兵”,而是目前淪落于生活最底層的待業者。

    他們的憤怒不是“紅衛兵”的呐喊,而是待業者的沖動。

    三十七名返城待業知青的被拘捕也絕不是這一事件的結束,也許正是序幕…… 寫到這裡,她放下筆,輕輕舒了一口氣。

    她将坐酸了的身子靠在椅背上,一手拿起那頁寫滿了字的稿紙,默讀起來。

    默讀完一遍後,她放下稿紙,又拿起筆,将“所謂”兩個字勾掉了。

    “所謂”兩個字顯然對昨天的“大鬧考場事件”帶有徹底否定的意思,而這一點是不可否認的。

    “正是要從道義……”雖然她認為“道義”兩個字是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