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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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床上,又覺得自己仿佛是飄升在屋頂上,看着躺在床上的自己。

    自從返城之後,他還沒有體驗過這樣的時刻。

    今天以前那些日子裡的時時刻刻,都像塞滿了糠皮的枕頭一樣塞滿了煩惱、憤恨、憂愁焦慮、希望和幻想。

    而今天這隻枕頭破了,他仿佛正把這樣的一隻枕頭枕在腦下。

    他的頭腦也像這樣的一隻枕頭般空空如也,徹底的破滅也是徹底的了結。

    他的全部思想全部神經由于一個最後的希望的破滅,以及為這個希望所付出的一切徹底了結而徹底松懈徹底癱瘓徹底崩潰,奄奄一息。

     門,輕輕開了。

    她赤着雙腳走了進來,走到床邊,屏息斂氣地站立着,像一個幻影飄入淡藍色的夢中。

     他憑直覺感到了。

    他不睜開眼睛,不動。

    希望她以為他睡着了,走開去。

    他不需要她的憐憫和安慰,不需要任何人的憐憫和安慰。

    别人的憐憫和安慰對他的心靈不過是水,而他的心靈不是白菜花,不是水仙,它是一個具有生命的胎兒,需要的是血液,他自己的血液。

    每個強硬的人都應該是他自己心靈的母體,他願做一個無比強硬的人。

    如果她此時此刻對他說出一句憐憫的或安慰的話,他會無法忍受,會覺得受到了侮辱,甚至會從床上跳躍起來。

    粗魯地咒罵她,将她驅趕開。

     然而她沒有說話。

    不動,也不離去。

    在淡藍色的幽光下,她久久地注視着他的臉。

     他聽到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

    他不知她在做什麼,他還是不睜開眼睛。

     他覺得她輕輕掀開了他的被子,她一聲不響地躺在了他的身旁!她那赤裸的身體緊貼着他的身體,她的一隻手,撫摸着他的肩膀,撫摸着他的胳膊,撫摸着他的一隻手,随後,握住了他那隻手。

    她那溫暖的、柔軟而顫栗着的身體,更緊地依偎向他的身體。

     他感到一股強大的電弧倏然間通過了他的全身。

    他從那種不是醒着也不是睡着的狀态中堕入了一種不是死了也不是活着的無底的深淵。

    他的血液如同岩漿一般在他的血管裡熾熱地急速地奔流着。

    她的呼吸并不急促,卻似一陣陣飓風将要裹卷着他把他揚向空中! 他不睜開眼睛。

    不說話。

    不動。

     淡藍色的幽光籠罩着他們。

    他以為是一個夢,又明知不是一個夢。

    他以為她是一個虛幻的魂靈,又明知她不是什麼魂靈。

    她是一個活生生的赤裸裸的溫暖的柔軟的女人的身體。

    他能夠感覺到她真真實實的存在。

    他可以撫摸到她,可以擁抱住她。

    他無比強烈地渴望這樣! 一片火焰在他閉着的兩眼中燃燒。

     一隻隻大黑蝴蝶在他封閉的視覺中飛舞。

     他不睜開眼睛。

    不說話。

    不動。

     那片火焰将他的心也燃燒起來了。

     她的手慢慢放開了他的手。

     她的眼淚滴在他的肩頭上。

     她的身體離開了他的身體。

     淡藍色的幽光籠罩着他們。

     她也不說話。

    不動。

    靜靜地躺在他身旁,不再顫栗。

     他們仿佛是兩個布娃娃被“玩家家”的孩子并放在一起了。

     許久許久,他們沉默着,靜靜地躺着,感覺到對方的存在,又似乎感覺不到對方的存在。

     終于,她又輕輕掀開被子,無聲無息地坐了起來,無聲無息地下了床,卻仍站在床邊,注視着他的臉。

     淡藍色的幽光朦朦胧胧地映襯着她那赤裸的身體。

     她徐徐地轉過了身去,像個幻影似的,無聲無息地彎下腰拾她的衣服…… 突然,他伸出一隻手抓住了她的胳膊,抓得那麼緊那麼緊! 那個“玩家家”的孩子不是個隻喜愛布娃娃的孩子,它是命運。

    它以擊潰人的理性為驕傲,它以征服人的靈魂為天職,它欲将一個男人與一個女人拆開或結合;宇宙中過去,現在,今後永遠沒有足以抗拒它的力量,它是任性的。

     他和她終于擁抱在一起了。

    擁抱得那麼緊,那麼緊,那麼緊。

    他們親吻着,親吻着,親吻着。

    他們彼此愛撫着,愛撫着,愛撫着。

    他們的靈魂和他們的肉體同時彼此占有。

     命運在完成了它的天職之後,将餘下的人類最值得因為是人而幸福的時刻慷慨地留給了他們,帶着善意的微笑離開時,順手帶走了他們的理性作為戰利品。

     那是完全沒有任何行為機制的時刻;那是熾烈的沖動與迷眩的柔情交織在一起的時刻;那是男人和女人完全主動摧毀各自的羞怯這道“情感防線”的時刻;那是男人和女人任憑愛徹底占有他們,充滿他們的時刻;那是人感到自己是一個人的時刻。

    他們的愛,那一時刻無邊無際,無邊無際。

    他們的愛中包溶着深深的深深的恩愛! 讓他們彼此溫柔的撫摸更加溫柔吧! 讓他們長久的親吻更加長久吧! 讓他們緊密的擁抱更加緊密吧! 讓他們熾烈的沖動更加熾烈,燃燒的情感更加燃燒,彼此滿足的肉體更加滿足吧! 讓愛這個字所給正常人的全部的無與倫比的一切親昵感受都讓他們盡情地去感受吧! 這一切本不是人的原罪而是人不分高低尊卑共同的權力! 呵,這兩個靈魂啊! 淡藍色的幽光籠罩着他們…… 當淡藍色的月光在時間的流動中變化成淡藍色的日光時,他從淡藍色的夢境裡漸漸醒來了。

     她枕着他的一隻手臂,她自己的一隻手臂摟着他的脖子,她的頭靠着他肌肉凸起的肩。

    他瞧着她那幾乎脫落光了從前的柔發的頭,心裡一陣難過,眼眶裡有些濕了。

    她微微閉着眼睛,呼吸均勻而輕暢。

    她的臉此時此刻是那麼安甯,由于呈現着甜蜜的安甯而使他感到那麼秀麗娴雅。

    他看得出來,她已經醒了,卻不願睜開眼睛。

    她的臉色這會兒變得愈加蒼白,嘴唇卻是變得愈加鮮紅了。

    她雙眉舒展,睫毛顯得更長了。

    他情不自禁又将她緊緊地緊緊地摟抱在懷中! 他想:我要給她買奶粉、麥乳精、滋補藥品,讓她天天吃餃子和蛋黃龍須面!無論為她借多少錢,欠多少債,我也要給她買!我要重新為她振作起我的精神重新為她鼓起我的勇氣奮起我的剛強!我要為她到處去出賣我的體力!我還不應該絕望,我還沒到絕望的地步,我還有充分的體力!因為我内心裡一直是愛她的,因為我需要她現在非常需要她,因為我需要她的溫存需要她的柔情需要她的愛撫需要白天看到她那賢淑的微笑需要夜晚緊緊摟抱住她那柔軟的使我迷眩的肉體!因為我已無法再離開她失去她!她本來早就該是我的妻子! 至于那架花圈,它已經被燒毀了,不存在了!讓道德和良心審判我譴責我咒罵我吧!我不在乎我不後悔我不懼怕一切人對我的鄙視!如果将她和那一切放在同一架天平上,不,郭立強不需要天平!即使那一切的重量将她高高地壓起在空中,我還是要跳起來飛起來将她抱下摟在我的懷裡! 他這樣想着,不由得輕輕拿起她的一隻手放在唇上癡情地吻着。

     夢境?不,不是夢境;是一個籠罩在淡藍色光輝之中的現實。

     她已成為他的女人。

     他已成為她的男人。

     他不由得将頭偎在了她的懷裡,将他的臉緊貼着她那豐滿柔軟的乳峰,像追趕太陽而精疲力竭的巨人靠着泰山。

     讓我們大聲地虔誠地感激生活吧!感激生活仍為一代返城待業知青保留了那麼多好女人!她們與他們共同度過了多少不正常的年代和不尋常的歲月!她們和他們共同告别城市走向那遙遠的廣袤的神秘的荒原。

    她們與他們共同從那個地方經曆了人生的種種艱難跋涉返回到城市。

    她們現在又與他們共同淪落到城市生活最卑下最少幸福最少歡樂的底層。

    青春妙齡的光彩已從她們的眼睛裡和面容上消失,但她們為他們無私地珍留着女性的一切美好的殘迹,随時準備在他們最需要的時候更加無私地奉獻給他們,就像古希臘的聖徒向心目中的神明奉獻祭品。

    她們乃是屬于他們這一代的女人!她們仍願做他們這一代的女人!如果沒有她們在他們悲觀絕望苦悶煩愁的時候,向他們的心靈注入無限的柔情,帶給他們的生活一些溫存的慰藉,他們的命運将會是什麼?他們——這些被席佛西斯無意義地在曆史的山坡上滾動了十一年的石頭,也許會變成一片沉默的無形無狀的碎石堆集在曆史的山腳下了! 她們是他們的寶石花! 她睜開了雙目,看了他一眼,又微微閉上了。

    她一隻手臂摟着他的肩,另一隻手臂摟着他的頭,同時用手充滿愛意地撫摸着他的臉頰,喃喃地說:“你這個男子漢啊,真像個孩子。

    ” 他說:“我真想是個孩子。

    我真想是你的一個孩子!” 男人無一不是在女人的懷中長大的。

    所以即使某些剛強鐵漢将他們的頭偎在一個他們所愛的柔弱的少女懷中,也是絲毫不足為怪的。

    偉大的統帥和勇猛的強盜,高貴的王公騎士和平凡的勞工苦力,在這一點上是沒有任何區别的。

    浪漫詩人的歎誦和睿智的哲學家的理論,對這一點所作的是同樣本質的解釋。

    它是人類以永不枯竭的激情和聖潔的沖動将永生永世贊唱下去的千年萬載的長詩! 她的嘴唇觸在他的一隻耳朵上,悄聲說:“讓我起來做早飯吧!” 他仿佛沒聽見她說的話,他的頭仍一動不動偎在她懷裡。

     她又說了一遍:“讓我起來做早飯吧。

    你昨天一天沒吃飯,我要給你做頓好吃的飯。

    你想吃什麼呢?” 他這才自言自語似的說:“什麼都不想吃。

    抱住你我不餓,不渴,不怕。

    ” “怕?不怕什麼?” “不怕待業,不怕沒錢,不怕一切打擊。

    就怕……失去你……” 她不知為何沉默了,她那隻撫摸着他的手停止了撫摸,她那條摟着他的胳膊慢慢放開了。

     他還是那麼偎在她懷裡。

     “咱們今天可是起得太晚了!”她從被子裡伸出一隻手,握住燈繩,拉亮了燈。

     淡藍色的幽光被燈光逼射到塑料布窗簾上去了。

     他說:“對沒有工作的人時間沒有早晚。

    ” “你忘了我要去貨車場上班啦?” “我再也不讓你為我去幹那種活!從今天起我要你在家休養,我要天天為你買好吃的做好吃的,像侍候養病的人一樣侍候你!今天我要一步不出門,一整天陪你呆在家裡……” 他的話使她那顆女性的心幸福得快要發出喊叫聲了!她感動得流淚了,又開始撫摸他,并且喃喃地說:“我……真沒想到……你還愛我……” 他回答:“我也真沒想到你還愛我!”他抓住撫摸着他的那隻手,又要癡情地親吻它,卻在燈光下發現了她記在手背上的那些已模糊不清的字。

     于是他沒有親吻她的手,很奇怪地問:“這個日期是什麼意思?為什麼記在手上?” 她便解釋她在公共汽車站看到了一張怎樣的“通告”,以及她為什麼要記下這個日期。

     他不由得欠起了身,望着立櫃頂上。

    立櫃頂上平放着一架裝在破舊盒子裡的壞了的揚琴。

    在兵團時,他也從沒當過宣傳隊隊員,但他學會了演奏它,而且演奏得不錯。

    大返城的日子裡,它被扔在大宿舍的一個角落,沒有誰想要它。

    他便将它帶回了城市,卻一次也沒有心思和情趣再擺弄它。

     “我要把它修好!”他說:“千萬提醒我别忘了你記的日子!”說完,他匆匆穿衣服,好像他今天有了一件無比重要的事必須立刻開始做。

     他一穿好衣服,便從立櫃頂上取下了琴盒,将它放在桌上,輕輕打開了盒蓋。

     它斷了好幾根弦,弦碼也丢了好幾個。

    有一處顯然被什麼東西砸了一下,深深地塌陷了,要從裡面撐起來分明不是件容易的事。

    他想,這可得給弟弟打個電話,讓弟弟抽時間回家一次,細木工修補起它來一定比他有些更巧妙的辦法。

    他緊了緊剩下的那幾根弦,結果又緊斷了一根,使他對自己懊惱得幾乎想扇自己的耳光。

    他在琴盒裡尋找擊棒,将手探入破了的琴盒襯布裡去摸了個遍,一無所獲。

    他到廚房裡取了兩根筷子又走進來,雙手分持着,在所剩無幾的琴弦上敲了起來,它發出一陣用音符表達的痛苦的呻吟。

     她也已穿好了内衣,兩腿還蓋着被子,端坐在床上,出神地望着他。

    此刻,完全不同的兩種想法,使他們都從深深的任他們自由潛泳的愛河中浮出水面了。

     “你聽,它修修還能行!”他那樣子,完全像一個擺弄玩具的孩子,語調中充滿了喜悅。

     她是他的妻子了!這件事曾使他充滿了憂郁煩惱的生活中,更增添了多少憂郁煩惱啊!而在昨天夜裡,她報償了他。

    讓憂郁和煩惱都他媽的見鬼去吧!她是他的女人了!他有資格樂觀地對待生活了!讓“師資培訓班”也見他媽的鬼去吧!他在同一天裡得到的比他失去的美好得多重要得多幸福得多!怎能相比?無法相比!産生相比較的念頭都他媽的是一種罪過。

     他已對她說,有了她,每天能夠看見她,抱住她,親吻她,愛撫她,他就不怕待業,不怕沒錢,不怕一切打擊,天不怕地不怕,什麼都不怕了!在此之前他完全不曾料到一個男人如果愛一個女人并且擁有了這個女人的愛,會成為一個什麼都不怕的人。

    他覺得他已經成為了一個這樣的男人!他不但不再怕自己的命運,而且還從内心裡産生了一種強烈的要去幫助别人改變命運的熱情。

    因為他覺得在相同的命運下,他遠比别人幸運得多也幸福得多。

     “連對死也不感到可怕!”他一邊用筷子敲打着破揚琴,一邊自言自語。

     “什麼?為什麼你想到死?”她低聲問。

     他停止了對那架破揚琴的折磨,轉身望着她說:“有了你,我才不想死呢!你使我連對死也不感到可怕了,你知道麼?” 她默默點了一下頭,微微一笑,表示相信他的話,理解他話中的無限深情。

     而他,竟沒看出,她那微笑,又流露着了某種苦澀的内涵。

     “難道你就不想請我替你演奏一曲嗎?”他用鼓勵她的語調問。

     “你從來也沒告訴過我你還會演奏樂器,你都令我刮目相看了!”她的話像是說得很認真,也像是說得很随便,有點崇拜的意味,也不無揶揄的成分。

    她又那麼微微一笑,他還是沒看出她那笑流露着某種苦澀的内涵。

     “雖然你沒有請求,就算是我已經答應了你的請求吧!為你演奏——《快樂的炊事員》,雜技配樂!” 于是他轉過身去,又忍心地折磨那不幸的破揚琴。

     難登大“俗”之堂的一曲終了,他複轉身鄭鄭重重地向她鞠躬謝——沒幕可謝。

     她端端正正地坐在床上,為他鼓掌。

     眼前的幸福使他身上表現出了在少年時代就早已失去的孩子的頑皮氣。

     “感謝您的欣賞,本想再露一招……”他看了看破揚琴,非常遺憾地搖頭歎氣。

     他又說:“大音樂家都是靠好樂器出名的!” 她用懷疑的語調輕聲問:“你能修好?” “能,夫人。

    不需要什麼特殊的工具,但一定得需要錢。

    ” “需要多少錢?” “至少十幾塊吧,換弦,買弦碼,擊棒。

    樂器也是見錢眼開的東西啊!為它花錢,它才肯發出美妙的聲音。

    ” “把我的棉大衣拿過來。

    ” “樂于效勞,夫人!” 他走到外屋去,像仆人似的,雙手捧着她的棉衣,恭恭敬敬地送到了她面前。

     她并沒笑,從棉衣内兜取出了一卷錢遞給他。

     “哪來的?”他驚詫極了。

     “我把我那雙皮鞋,那件毛衣,還有那件沒穿過的外衣……賣了。

    ” “賣了?!……那你穿什麼?” “我不是每天都穿着衣服去上班的嗎?” “你……為什麼連商量都不跟我商量?!”他生氣了。

     “别生氣,”她請求道,又用責備的語調說:“在昨天夜裡之前,你連一句話都不願主動跟我講。

    ” 賣掉的都是他們結婚前他為她買的。

    幾天來,她就是用那些錢買米,買柴買菜,買油鹽醬醋什麼的。

    唯恐分散他參加考試前複習功課的心思,她隐瞞着他。

     “我沒生氣,”他說:“我難過。

    哪一個丈夫像我,妻子沒有一雙皮鞋,一件毛衣,一件新外衣……” 她說:“哪一個丈夫像你,因為愛他的妻子,不怕待業,不怕沒錢,不怕一切打擊,天不怕地不怕,什麼都不怕?你是一個使妻子感到最幸福的丈夫。

    拿去用吧,差不多夠修好它了……” “你真是我的好妻子,我們是在為别人修它啊!” “别誇獎我。

    有一天我們實在生存不下去的時候,貼一張同樣内容的‘通告’,也會有許多人為我們盡力而為的,對嗎?” “對。

    ” “我們是不是應該相信這一點?” “應該相信。

    ” “那麼把錢接過去吧!” “淑芳,我向你發誓:如果我今後不能使你過上幸福的生活,我不配是一個男人!”他終于将錢接過去了。

     “你到外屋去呆五分鐘,我要起床了。

    ”雖然她昨夜已由一個姑娘變成了一個女人,已将一個女人所能奉獻給一個男人的一切都毫無保留地奉獻給他了,但她還是不習慣被一個男人注視着在白天展示自己的身體。

    羞澀這種本能的“情感防禦”,在白天,在他面前,又将一個女人變成一個姑娘了。

     他順從地走到外屋去了…… 當郭立強從樂器商店買了琴弦等物回到家裡時,門鎖着。

    他以為徐淑芳又去上班了,有些生氣她的任性,也有些後悔臨走沒态度堅決地再對她進行阻止。

     昨天她為他洗出來的那幾件衣服已經幹了,她為他疊好,整整齊齊地放在床上枕旁。

    屋子收拾得幹幹淨淨,地闆拖過了,連窗玻璃門玻璃上的水霧痕迹也擦去了。

     他聞到一股香味,走到廚房,掀開鍋蓋一看,鍋裡熥着她為他做的午飯:兩個饅頭,一盤肉絲炒土豆片,還有一碗面條。

     他想起了她早晨對他說過的那句話:“我要給你做頓好吃的飯。

    ” 鍋台上,烤着劈得很細的引火的木柴,煤箱裡的煤倒滿了,爐膛底的煤灰掏盡了,水缸裡的水也快溢出了;一切家務活她都做了,他沒什麼可做的了。

    他本想今天陪她在家裡呆上一整天,盡量使她感到一些快樂,彌補他許多日子以來對她的冷漠,這個願望卻落空了。

     他便動手修那架破揚琴。

    他要趕快修好它,然後到貨車場将她替換回來。

    若不是她這些天頂替他去上班,他也許連貨車場那份臨時工作也丢掉了。

     他忽然發現鬧鐘下壓着一張寫滿字的紙,以為她有什麼忘記叮囑他的話寫在上面,立刻拿起來看。

    沒看完,臉就白了。

     那張紙上這樣寫着: 我走了。

    我實在沒有勇氣當面向你告别,千萬别恨我,千萬原諒我。

    我萬萬沒有想到原來你愛我愛到那樣深。

    我也萬萬沒有想到從昨夜至今晨我會對你産生那麼深那麼深的愛。

    我終于體驗到了什麼叫愛,為什麼男人和女人對愛的要求常常那麼強烈那麼癡心。

    我也體驗到了我們之間的愛絕不是一般的愛,它是恩愛。

    雖然我對你無恩無索,而你對我的恩與你的愛一樣深,将永遠地銘記在我心裡。

     但是我卻不能做你的妻子,不能成為你的女人,不能不離開你,不能夠和你生活在一起。

    我們的婚禮上那架花圈它總在我心裡燃燒。

     我本想在你最絕望的時候将我的肉體奉獻給你,用女人最聖潔的一切安撫你的心靈和肉體,報答你為我損失的一切和曾經給予我的一切。

    實際上我昨夜奉獻出的與我獲得到的一樣多。

    不!我獲得到的比我奉獻出的還要多,多得多。

    你無法知道我為此多麼感激你。

    你對我的恩增加了難以報答的一份!我的愛永遠永遠是你對我的愛的奴仆。

    是命運使它們成為兩個星座中的星星! 我實際上沒有報答你,又必須去償還我當年欠他的債。

    那已經不是感情上的債,而是良心上的債。

    良心上的債不償還,人是沒法有真正的歡樂和幸福可言的。

    讓我就去做道德法庭上的忏悔者吧!别為我擔心,他也是個好人。

    他不會再傷害我,他會原諒我,會收留我。

     關于那孩子,我無需再向你解釋什麼。

    因為我已向你證明,你是我的第一個男人! 你千萬别去找我。

    找到我,我也不會再跟你回到這個家。

     你要記住你今晨對我說的話,不怕失業,不怕沒錢,不怕一切打擊,天不怕地不怕,什麼都不怕。

    那麼你也應該不怕我們的分離,不是因為怕它,而是因為不怕它,要和它硬碰硬。

     我請求你,今後我們無論在什麼情況之下偶然見到了,不要注意我,不要跟我說話,要避開我。

    我偶然見到了你,也會避開你。

    如果我們不這樣,如果我們面對面地站在一起了,我的心會當場碎的! 修好你的琴,别忘了那一天的日期——三月二十八日下午兩點,江北。

     徹底忘掉我吧,如果你能做到…… 徐淑芳即日 字迹十分潦草,看得出她是在内心充滿痛苦充滿矛盾之下匆匆寫的。

     那張紙從他手中飄落地上了。

     終究是夢境!終究是一個淡淡的幽藍色的夢! 它所創造的似幻覺又不是幻覺,不是幻覺又太似幻覺的,使他歸複了童心失去了一個男人的理智一個男人的莊重的,歡悅的親昵的眩迷的陶醉的詩一般的家庭牧歌一般的每秒每分都在增長的從未體驗過從未享受過的幸福的馨香,還彌漫在這小小的空間裡,而她卻留下一張紙便離開了他,永遠! 他對她深厚而熾熱的情感強烈而崇高的沖動不過是一個淡淡的幽藍色的夢中之夢! 他覺得整個房間旋轉起來,越轉越快,他的雙腿站立不穩,他的身子搖晃了,失去了重心,他下意識地伸出一隻手去扶桌角。

    那隻手扶住了桌角,卻像根稻草似的毫無支撐力。

     他的身體傾倒下去了。

    照射進房間裡的上午的耀眼陽光,又變成了淡淡的幽藍色,它還要像負心少女嬌媚的微笑一樣對他施展催眠術般的欺騙…… 這時,徐淑芳正在王志松家住的那條鐵路路基下不成其為街的街口徘徊。

    如果他從家裡到什麼地方去,或者從什麼地方回家,她就能看見他,她要在那裡一直等待他出現。

    等到黑天,再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