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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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蘑菇、“猴頭”,是令他們最歡樂的事。

    他們早早就避開人們的眼目,在山頂上會合,首先俯瞰一陣山下的麥浪,小河的九曲八彎和晨霧在白桦林中如薄紗一般的飄渺濃淡…… 他們幽會的時候,他的話并不多,倒是常常要求甚至請求她:“對我說話吧!” “說什麼呀?”每當這種時刻,她更加不知對他說什麼好了。

     “說情話呗,難道你連句情話都不會說,還得我教你嗎?”他竟會生起氣來。

     她便羞紅了臉,低下頭去,感到非常自卑,非常内疚,非常抱歉,也就變成了一個想說話而說不出話來的啞巴。

     “說呀!真是笨得夠受的!” “我……愛你……” “又是這一句!你老是這一句!概念化,簡直是陳詞濫調嘛!”他毫不掩飾對她那種絕望和無可奈何的樣子,開始唉聲歎氣。

     她的頭就會垂得更低,心裡瞧不起自己,對自己感到不可救藥,替自己感到十分難過,吧哒吧哒地掉下眼淚來。

     “得啦得啦,别哭了!随便說點别的什麼話都行!” 他便寬宏大量地饒恕了她,降低自己的要求。

     “指導員從團裡開會回來了。

    他說,明年我們連的耕種面積要擴大一百垧……” “别說這個!……”如果他是躺在草地上,就會猛地坐起來,狠狠地瞪着她,看去是惱火透頂了。

     她呢,就會雙手捂上臉,低聲哭起來。

     然後他感到自責了,向她認錯,哄她,替她擦眼淚。

     再然後,他進一步降低自己的要求,不勉強她說什麼話了,希望她唱一支歌給他聽。

     于是她眼中噙着滾動的淚水開口輕輕為他唱歌。

    唱毛主席詩詞歌曲《蝶戀花》,《詠梅》,唱“北風吹,雪花飄,年來到”,唱“花籃的花兒香”,唱“月亮在白雲朵般的雲層裡穿行,我們坐在高高的谷垛上面,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她平時很少像别的姑娘們那樣自哼自唱。

    她認為自己的嗓音不好聽,所以她會唱的歌少得可憐,其實她的嗓音并不像她自己認為的那樣。

    而他,欣賞要求也并不高,隻要她别唱“語錄歌”或“東方紅”、“大海航行靠舵手”就行。

    連隊裡的高音大喇叭,早、午、晚三遍播放的全是這類歌曲,翻來覆去,覆去翻來;不隻是他,許多人的神經都受不了啦。

     她唱歌的時候,他就會靜靜地躺在她身邊,仰望着天空,手裡拿着一莖小草,一段一段地掐着。

    要不就握着她的一隻手,用自己的另一隻手撫摸着,或放在嘴唇上溫柔地吻着,吻着。

     有一天傍晚,也是在小河的上遊(他們最喜歡也最經常幽會的地方),她有幾分羞怯地對他說:“我想給你唱支歌,聽嗎?”她第一次主動要為他唱歌,而且還“想”,使他萬分驚奇,連連回答:“聽,聽!……” 她注視着緩緩流淌的澄澈的河水,輕輕地,柔曼地唱了起來: 在這裡,我聽到了大海在歌唱。

     在這裡,我聞到了豆蔻花香。

     我曾到過遙遠的南洋, 遇見一位馬來亞的姑娘。

     我和她并肩坐在椰子樹下, 我向她講起了我的童年。

     她瞪着大而黑的眼睛, 癡癡地呆呆地望着我。

     我們倆愛情像海樣深, 她為我貢獻了她的青春。

     ………… 在這裡,陽光照射着海面, 好像她的靈魂在向我微笑。

     在這裡,海風吹動着海浪, 好像她的靈魂在向我呼号…… 這歌,是女宿舍的一個姑娘有天哼唱的,别的姑娘們被它感傷而抒情的浪漫曲調深深打動了,圍住那姑娘,逼着她将歌詞唱出來,她無論衆姑娘怎麼央求也不肯。

    後來她們都生氣了,說今後誰都不再理她了。

    她這才違心地将歌詞寫在一張紙上交給大家,同時要求大家發誓,萬一連裡追查起來,保證不出賣她。

    不久,每一個姑娘都會唱了。

     她唱完,看了他一眼,見他仰面躺在草地上,在默默地流淚。

     她俯身瞧着他的臉,柔聲低問:“你怎麼了你?……” 他忽然伸出雙臂将她緊緊抱住,使她傾伏在他身上了。

    他将臉貼在她的胸脯上,如同一個孩子似的哭了,一邊哭一邊喃喃地說着:“就應該是這樣,就應該是這樣,就應該是這樣……” “你讓我透不過氣來了,你的話是什麼意思啊?你希望怎麼樣呢?别哭别哭,啊?” “我希望你今後為我唱許多這樣的歌!” “可是,我……我隻會唱一首這樣的歌呀!” “那你就老為我唱它吧,我永遠永遠也不會聽夠了的!” 一首歌竟使他那麼受感動,而且是她唱給他聽的! 她也情不自禁地哭了。

     随後他們彼此充滿溫情地擁抱着,不斷地親吻着,輕輕替對方擦拭眼淚…… 在她幾乎絲毫沒有覺察下,他的一隻手伸進了她的胸衣,撫摸到了一個像她那樣的姑娘時刻不忘防守着的“禁區”…… 她驚叫了一聲,一下子掙脫了他的擁抱。

    随即迅速離開了他的身體,站了起來,一邊恐懼地望着他,一邊連連後退,她想移身逃跑。

    她渾身瑟瑟戰栗,雙手緊緊護在胸前,那樣子像是一隻被什麼猛獸吓壞了的可憐的小動物。

     他面紅耳赤,無地自容。

    他猛地翻了一個身,将他那張比秋後的柞葉還要紅十倍的臉深深埋在青草中,一隻拳頭一下接一下擂着草地,身體卻如死了一般,一動也不動。

     她不忍心就這樣撇下他跑掉。

     她又戰栗地,懷着幾分本能的防範心理,一步步輕輕走回到他身邊,雙膝跪了下去,兩隻手同時撫摸着他的肩,撫摸着他的頭,喃喃地說:“你别這樣啊你,我沒有生你的氣呀。

    我害怕極了,你再也别這樣了好嗎?我會被你吓昏的呀……” 許久許久,他才将頭從青草中擡了起來,他淚流滿面,臉上沾了許多泥土,他發誓般地望着她說:“我再也不了,我……再也不讓你害怕了!……” 這些,便是她在北大荒的全部愛情羅曼史中,她認為是最最隐秘的,最最不可告人的,“柏拉圖”式的(盡管她并不知道柏拉圖),純情詩章一般的片斷,也便是鎮壓在她靈魂上,使她的靈魂快被壓得比紙闆還薄了的道德和良心的十字架……就為這些,他更加認為她是“屬于”他的姑娘。

    她自己也這麼認為…… “你幹嗎瞧着飯盒發呆呀?”那個高大魁梧的男人奇怪地問她。

     回想被打斷了,她的靈魂又推開了她的心扉,躲進去張望着冷漠的現實。

     她的思想重新集中在郭立強身上了。

     他沒有吃一口早飯就去參加考試…… 她直到現在還認為這完全是她的過錯。

    不,簡直是她對他犯下的一次罪過! “我下午不幹了!”她蓋上飯盒蓋後立刻站了起來。

    她将飯盒塞進小布兜裡,顧不上避諱那些男人們直眉瞪眼的目光,當着他們的面急急慌慌脫下肮髒的帆布工作服,換上了她自己的衣服。

     “家裡……有什麼事了?”那個高大魁梧的男人又問。

     “回家做飯。

    ”她說着,拎起小布包就匆匆走了出去。

     她快步走出貨車場,穿過一條馬路,走到一個公共汽車站等車。

    若是在平時,她是舍不得花一毛錢乘車的。

     可這時她心裡着急的隻有一件事,就是盡快回到“家”裡,越快越好,趕在他之前回去,好好做一頓飯菜,讓他一進門就能吃上。

     他一定餓壞了! 等車的人很多,車卻久久不來。

    盼來了一輛,未停就開過去了,引起了人們的一頓抱怨和斥罵。

     一圈人圍着一根水泥電線杆看什麼。

     她聽到一個人說:“這幫返城待業知青,不知又要搞什麼名堂!” “返城待業知青”幾個字将她吸引過去了,原來是一張寫在白紙上的“告示”: 告返城待業知識青年們 為了幫助我們的一位“兵團戰友”走上他完全有資格走上的工作崗位,凡兵團原師、團宣傳隊隊員,有自願盡力者,請攜帶樂器,于三月二十八日上午十時,在江北會合。

     是用毛筆字寫的,秀逸的隸書體,可見書寫者對這件事的态度是相當認真的。

     在兵團她連連隊的宣傳隊也沒參加過,但她還是想把日期記下來。

    也許這幾天内會碰到某些認識的“兵團戰友”,告訴他們,由他們再告訴更多的人。

    将要被幫助的會是個什麼樣的人?男的女的?她并未去想。

     她摸了摸衣兜,沒帶筆,便向身旁的人借了一支鋼筆,将日期寫在一隻手背上。

    思忖了一下,怕鋼筆字容易被從手上擦掉或模糊不清了,又問周圍的人誰有圓珠筆。

     “我有!”一個少女說,從衣兜裡抽出圓珠筆遞給了她,接着說:“我猜你也準是從兵團回來的?” “你怎麼猜到了?”她很奇怪。

    因為她身上從頭到腳已經沒有一件“兵團知青”的标志了。

    她離開自己的家時是秋天,全套“兵團服”都沒帶走,想必早已被繼母當破爛賣掉了。

     那少女說:“你不是從兵團回來的,能這麼關心‘兵團戰友’的事嗎?” 少女的話說得她微微苦笑起來。

     她剛用圓珠筆将日期寫在另一隻手背上,終于又開來了一輛公共汽車。

     她還了那少女的筆,不顧一切地争搶着往車上擠。

    好容易擠上了車,車門卻将她裝着飯盒的小布包夾在外面了。

     她請售票員為她開一下車門。

     售票員問:“包裡裝的什麼?” “飯盒。

    ” “那你免了吧!” “飯盒裡是餃子!” “餃子不也是面捏的嗎?我還以為你那包裡是金條呢!” 車開走了。

     她被擠得後背緊貼車門站着,一手抓住小布包的一角不放松。

     “一中今天發生的事兒知道了嗎?” “不知道哇,發生什麼事兒了?” “嘿,本市今天的頭号新聞你都不知道?返城待業知青和公安警察們幹起來了,鬧了兩三個小時才平息!” “誰願鬧什麼事就鬧他們的去吧,我可沒興趣關心這類新聞!” 兩個工人背朝他并肩擠着在說話。

    她極其注意地聽着,他們卻不說下去,說起别的來了。

    他們的話使她心中忐忑不安。

     她忍不住問:“警察抓人了嗎?” “把好些警察都給打了,不抓還留着他們?抓走了二三十呢!”知道這件事的那個工人,用掌握着第一手材料的不無炫耀的口吻說。

     像一台攪拌機在她心裡開始運轉,她的整個心被攪拌得亂極了,她失口急切地問道:“被抓走的人裡有姓郭的嗎?” 那個人很費勁地扭轉了脖子,回頭瞧她一眼,似乎猜測到了她的什麼人一定與這件事有關,大聲回答:“這你就得到公安局去打聽了!”那種口氣使她聽不出是對她的同情還是對她的挖苦。

     車上雖然擁擠,但許多人都努力轉身,扭頭,各種年齡的形形色色的目光投射到她身上。

     她并沒有感到難堪,對他們的目光她也視而不見。

    更準确地說,他們在她眼中是不存在的,沒有意義的。

    她的心隻為一個人的命運擔憂,隻為郭立強的命運擔憂。

    從今天早晨他走出家門後,她的心就一直在為他的命運所擔憂。

    盡管他對參加這次考試那麼充滿信心,她還是早有一種忐忑不安的預感。

    現在這種預感應驗了,不但應驗了,而且愈加強大。

    如同一把無形的大鐵鉗,牢牢地鉗住了她的心,随時可能稍一用力便将她的心夾扁,将她心裡的血液夾幹,就像食品按壓器按壓橙子汁一樣。

     他也被警察抓走了麼?他也被警察抓走了麼?他也被警察抓走了麼?…… 不會,不會,不會…… 一定!一定!!一定!!!…… 三種聲音同時在她耳邊魔語似的一秒鐘也不停地辯着吵着嚷着叫着! 她心裡混亂,頭也暈了。

     公共汽車靠站了。

    車門剛一打開,她就跳了下去。

     小布包落在地上,飯盒從包裡掉出來,盒蓋摔開了,餃子滾了一地。

     “哎,票!你的票!問你哪!裝什麼傻!” 售票員從車窗口探出一截身子朝她喊。

     她卻什麼也沒聽見,低頭瞧着地上的餃子發呆。

    起大早包的,一心一意為他包的。

    他隻吃了幾個,她自己一個也沒吃。

     “為了逃一張汽車票,值得嗎?算了,看在你那些餃子的份上,饒過你了!要不,哼!……” 售票員輕蔑地說了這番話。

     汽車開走了。

     她從地上撿起小布包,将飯盒裝在包裡後,發現自己提前好幾站下了車。

     有幾個行人站住,臉上帶着取笑的表情望着她。

     她實在沒有勇氣在那幾個行人的注視下,還在這一站繼續等待下輛車。

     她低垂着頭,像一個剛剛因為某種嫌疑被警察當衆進行審問之後才釋放了的人,狼狽地、惶惶地走了。

     她越走越快,越接近“家”心裡越緊張越不安。

    她跑起來了,仿佛在追趕什麼人,仿佛在被什麼人追趕。

     她跑進院子裡時,已經氣喘籲籲了。

     一個小孩推開家門,正要從家裡出來,見她氣喘籲籲,緊緊張張地跑入院子,又縮進了門。

     她一直跑到郭家門前才猛地站住——門上懸挂着鎖。

     難道他沒回來? 難道他果然被公安局抓走了?! 她覺得鉗住她心的那把無形的鉗子,被兩隻有力的手握住,無情地狠夾了一下。

     她被定身法定住了似的,目光呆滞地盯着那把鎖。

     她懷着最後一線希望,蹲下身去,掀開了門坎旁鋪地的一塊磚——鑰匙沒有被人動過。

    她離家時怎樣放的,還是怎樣放在磚下。

     他果然沒回來! 他果然被公安局抓走了! 這想法像觸電一樣将她擊得周身麻木,她幾乎沒有力量站起來了。

     從剛才那個孩子家裡走出一個老太太,站在自家門前,望了她一會兒,問:“立強他……家裡的,你沒帶鑰匙進不了家了吧?” 誰誰“他家裡的”,這是這個院子的老人們,對晚輩的妻子們的一種習慣稱呼法。

    可是這句話,此時此刻,對她不唯是一種尖刻的諷刺,簡直是一種嚴重的傷害。

     是的,她是他的妻子,又根本不曾是他的妻子,她無非就是他“家裡的”。

    是他家裡的什麼呢? 在他現在已被公安局抓走之後,她還是他“家裡的”麼?又可以算是他“家裡的”什麼呢? 今天她連算他“家裡的”那種不清不楚,不明不白,情不通,理不順的資格都喪失了。

     然而她知道那老太太的話并沒有諷刺她傷害她的意思。

     她慢慢拿起鑰匙,扶着門緩緩地站了起來,回頭看了那老太太一眼,苦苦一笑,也不回答句話,打開鎖,悄無聲息地走進了“家”裡。

     “家”中的一切仍是她離開時的樣子,幹幹淨淨,整整潔潔,空空寂寂。

     地中間放着洗衣盆,洗衣盆裡泡着在他走後她尋找出來的他的幾件髒衣服,她原準備今天一吃過晚飯就開始洗的。

     桌上那隻小鬧鐘還在“嚓嚓嚓”很正常地走着。

    她後來又将鬧鈴的旋扭從外面找回來裝上了,因為自從它“啞”了之後,那幾天他坐在桌前看一會兒書,便看一眼表,她又那麼不忍心分散他的精力。

     她站在洗衣盆旁,旋轉着身子,用目光四處尋找,仿佛他會藏在這屋裡的什麼地方,故意跟她開一個大玩笑似的。

     “立強……”她叫了一聲。

     明知他絕不會跟她開什麼玩笑,明知這屋裡沒地方可藏他那麼一個大活人,明知在這屋裡他根本不存在。

     “立強……”她又叫了一聲。

     有一隻耗子在地闆底下跑過。

     她慢慢地走到了她在這個屋裡的老地方——床前。

     她徐徐地坐了下去,依舊是她每次坐在那裡的那種姿态,仿佛她永遠隻會以一種姿态坐在那裡。

     她暗暗想到,她是必須離開他的家了!有他在這個家裡,她總歸還可以算是他“家裡的”人。

    如今他也不在這個家裡了,她繼續生活在這個家裡的起碼的依據性也沒有了。

    她無法想象她和他的弟弟如何在這個家裡相處,他至今仍那麼鄙視她,憎恨她,厭惡她。

     于是她開始收拾她的東西。

    屬于她的東西很少:幾件衣服,鞋,毛巾、牙膏、牙刷、木梳,還有那個飯盒。

    她将這些東西都包在一塊舊頭巾裡,系成一個小包裹。

     她拎着它,最後一次留戀地環視了一遍這個屋子。

    她在這裡獲得過一些難以忘懷的溫暖,也忍受過一些難以忘懷的羞辱。

    截然不同的兩種難以忘懷的心靈的烙印,使她将永遠永遠銘記住這裡,至死都會想起它! 去向何處?她不知道。

     她想她必須做的,一離開這裡就要去做的第一件事,應該是到公安局探問他的下落,到他被關押的地方看他,告訴他,她這一輩子都忘不了他;告訴他,她會經常來看望他;告訴他,無論貨車場的活多麼累,她一定會堅持幹下去,堅持幹到他被放出來那一天,将他的名額歸還給他。

    還要,請他寬恕她,為了她給他造成的一場恥辱寬恕她…… 她拎着小包裹走到外屋,又想到了什麼,放下小包裹,用爐鈎挑起爐蓋看了看,見爐内她早上離開時用煤壓住的火又着得紅彤彤的,便端起臉盆,将盆裡的水徐徐傾倒在爐内,将火徹底熄滅了。

     粉細的煤灰與水汽從爐中升起,轉眼在案闆上,鍋蓋上,缸蓋上,櫥架上落了一層。

    她便拿起抹布去擦。

    抹布擦髒,覺得該擦的地方還未擦淨。

    搓洗了一遍抹布,又一處處細心地重擦。

    總算覺得擦淨了,這才将盆裡的髒水倒進髒水桶,換了盆清水,洗淨抹布,抖開後搭在繩上。

     她見髒水桶滿了,便拎到外面,兩手輪換着拎,一直拎到街口,倒進下水道。

     回來後,她倚靠着裡外屋的門框歇了一會兒,心想自己是該走了,眼睛卻望着裡屋地中間的洗衣盆。

     應該把想替他洗的衣服洗完。

     仿佛有一個聲音在命令她,那聲音具有使她無法違抗的威嚴,那是良心的聲音。

     她掀開水缸蓋,見缸裡剩下的水根本不夠洗那盆衣服。

     她順從那個聲音,毫不猶豫地拎起兩隻水桶第二次走到外面,取下挂在門旁鐵釘上的扁擔去挑水。

     水站在另一條街。

    正是中午大人們午休,能抽出工夫挑水的時間,二十幾隻水桶在冰坡上排了一溜。

     終于輪到她接水了。

    她接滿兩桶水,挑起來沒走幾步,腳下一滑,摔倒在冰坡上,兩桶水全潑光了,濕了她的棉衣、棉褲和棉鞋。

     她爬起來後,隻好重新又排隊。

     她接連挑了兩擔水。

    水缸滿了,她遍身凍了一層銀甲,一舉手一投足,便發出一陣冰片斷裂的聲響。

     爐火已被她熄滅了,她那身結冰的棉衣棉褲無法烘烤,也無法燒一鍋熱水,她索性不管自己,用冷水洗那盆衣服。

    剛剛挑回來的冷水,像敲碎冰層冒出的河水一樣,沒洗一會兒,她的雙手就被冰得通紅,十指麻木了。

     她将雙手放在口邊哈暖了點,接着又洗。

    僅一件衣袖,她就打了一遍肥皂又打了一遍肥皂,反反複複在搓衣闆上搓起來沒個完。

    她總懷疑沒洗幹淨,她想,一定要為他洗得幹幹淨淨,幹幹淨淨。

    可惜不能等衣服幹了後,親手替他熨平,疊好了。

    想到這一點她心中不禁有些難過。

     她總算覺得第一件衣服是洗幹淨了。

    當她拎着那件衣服直起腰擰水時,像一個石頭人似的僵住了——他站在她面前! 她兩眼直愣愣地望着他,嘴唇哆哆嗦嗦地,想說話,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也像一個石頭人似的,一動不動,兩眼也直愣愣地望着她。

    他臉上沒有任何一種表情,他仿佛是一尊酷似他的雕像,是一尊他的石頭的複制品。

     她以為是自己的幻覺,終于從哆哆嗦嗦的雙唇中擠出了一個字:“你……” “我白去考了!”石頭似的他也開口說話了。

     不是幻覺…… 不是! 濕衣服從她手中落進盆裡了。

     她突然又坐下在小凳上,繼續洗那件早已洗幹淨了的衣服,在洗衣闆上使勁地搓、搓、搓,似乎要将那件衣服搓爛為止。

    她的手指在洗衣闆上搓破了,她完全不知,因為她完全沒覺到疼。

    同時,她的眼淚,那再也控制不住的眼淚,如同泉水一樣從她的兩眼中湧出來,一串串地滴落在她手上、衣服上、盆裡。

     她無聲地哭着。

     她再也沒有擡起她的頭來。

     而他,則一步步走到床前,走到那張本來應該是他們從“結婚”那一天起共眠,而卻從那一天起一直是她的“客榻”的床前,直挺挺地站立了一會兒,被一顆子彈從身後擊中了心髒似的,向前一傾,撲倒在床上了,将他的臉掩在雙手中…… 夜深沉。

    萬籁俱寂。

     隻有小鬧鐘發出正常的弦條很足的走動聲。

     黑暗在某種情況之下是一首心靈的搖籃曲。

    受了傷的動物隐伏到樹叢深處去舔傷口,遭到打擊的心靈在黑暗中孤寂地結着血痂。

    這時人會感到黑暗像一位慈祥的老保姆,她無需對你開口說話,她仿佛就坐在你對面或你的床邊,用她那雙充滿憐愛的眼睛望着你,于是你像一個孩子似的絲毫也不覺得羞恥地在她的注視下哭泣,同時你心靈中的一切悲哀和絕望随着你的眼淚淌走了。

    這也就是為什麼許多男人和許多女人,包括那些最剛強的男人和最堅毅的女人,在深夜裡在黑暗中常常獨自默默流淚或低聲哭泣的真正原因。

     屋裡卻并非黑暗到伸手不見五指的程度。

    窗簾是藍色的薄塑料布的,它将月光也濾成柔和的淡淡的藍色,雲霧一般溶漫在屋裡。

     郭立強一直在那張床上躺到這時。

    沒吃晚飯,沒喝一口水,沒吸一支煙,沒說過一句話,沒睡,也沒醒着。

    頭腦裡沒想什麼,又有無盡的思想的碎片像鵝毛大雪在頭腦中紛飛;那是一種服了安眠藥但還是難以安眠的狀态。

     她将爐火重新燒起來,屋裡漸漸使人感到熱了之後,他才脫去了衣服。

    但還是不感到餓,不感到渴,不想吸煙,不想說話,不想睡,也不想醒着,他覺得自己明明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