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關燈
沖地在走廊裡來回“散步”而已,“小字輩”們也就盲目地在走廊裡來回追随。

     這個教室裡的全體“兵團服”們,開始對他們那個公然采取了奪權行動的夥伴不滿了,他們紛紛大聲質問: “喂,你小子這是幹什麼?!” “誰給你這種權力了?” “你想把這場考試攪黃是不是?” “把那個人請回來!” “對!請回來!請回來!你小子要向人家乖乖承認錯誤!” 那個奪權者并不尴尬。

    他鎮定地站立在講台上,冷靜地注視着大家,默默聽着那些質問。

    突然,他一拳頭狠狠擂在講台上,大吼道:“你們他媽的亂嚷嚷什麼!” 一石落地,鴉雀無聲。

     他又大吼道:“我們全他媽的被捉弄了你們知不知道?!” 他的夥伴們自然是什麼都不知道的,他們疑惑地望着他。

     他又沉默了片刻之後,大聲說:“我,原是一師二團十三連副連長,共産黨員,我的名字叫姜波。

    現在我以我的人格和一個共産黨員的名義,向你們披露這場考試的真相。

    你們一定都知道,這場考試隻錄取一百五十人。

    但你們卻一定都不知道,一百五十人的名單早已内定了!無論他們的成績如何!而你們,包括我自己,都成了被愚弄的陪考者,無論按成績我們應不應該被錄取!……” 一片嘩然!一片詛咒之聲。

    一片怒罵之聲。

    一教室狂暴了的獅子。

    連那些看去溫文娴雅的女“兵團服”,也一個個義憤填膺,拍案而起了。

     沒有一個人懷疑他的話。

    在這種時候,在發生了剛才那“奪權”的一幕之後,他們根本不會再去懷疑他們的一個夥伴。

    他的表情和他那番光明磊落,簡單明白的話,取得了他們的徹底信任。

     他對這一點分明也非常自信。

    他舉起了一隻手,教室裡頃刻又歸複了肅靜。

     他說:“為了維護對我們并不公平的機會,和我們今天每一個人都同樣懷抱着的極其微小的希望,由我和另外九個人,你們的十個返城待業知青夥伴,預先組成了一個錄取工作監督委員會。

    它将與招考單位協商,保證确立一條分數面前人人平等的原則。

    如果你們承認它,并支持它,請你們舉起自己的手!” 幾十隻手臂同時舉了起來。

     他滿意地望着大家,從講桌上拿起公文袋,走下講台,開始發考卷…… 此時此刻,每一個教室裡,都有一名錄取工作監督委員會的義務成員,發表過了類似的、簡短演說。

    但是,演說的結果竟那麼不同,是監督委員會義務成員們始料不及的。

     有姚守義在座的那個教室裡,詛咒、怒罵和義憤簡直要掀起了屋頂,根本沒法平息。

     他始終呆坐着。

    既不詛咒,也不怒罵,甚至連點義憤也不表示出來。

     他雖然身在考場,卻心不在焉。

     他的心被人家拐走了,帶到不知什麼地方去了。

    就是被那個曾和他一塊兒穿過無數串糖葫蘆的、成了年輕母親的返城待業知青帶走的。

     昨天晚上,她到他家裡來向他的母親告别。

    母親不在家,買豆腐去了,弟弟看電影去了,父親陪着妹妹一家三口看冰燈去了。

     她一手拎着旅行包,一手領着孩子。

     她神情有些凄楚地對他說:“孩子從今天晚上起就少不了給你們家添麻煩了!”說着,松開孩子的手,将孩子推到了他跟前:“叫叔叔,噢,不對,叫大大!” 那孩子便仰起小臉,用一種小動物般的乞憐的目光望着他,叫了一聲“大大”。

     他說:“你這麼忍心撇下孩子就走了?” 她低頭看了孩子一眼,回答:“我兒子明白我的難處。

    ” “馬上就要走?” 她點了一下頭:“火車票都買好了,師傅在火車站等我。

    我們先到北安去,北安有個做皮鞋的小工廠,師傅的一個親戚在那小工廠裡當個小領導,也許會雇下師傅教手藝。

    ” 他感到對她有些依依不舍起來。

    這些日子裡他一直希望能再跟她一塊兒穿許多許多糖葫蘆,她卻一直沒有來過。

    今天總算又見到她了,她卻馬上要走了,而且可能要離開這座城市很久很久。

    他為她今後四處流浪的生活而憂郁。

    他心裡有一個願望不知如何表達,這願望從那天晚上他和她一塊兒穿糖葫蘆就産生了。

    這願望多少帶有點浪漫色彩,要實現卻得付出一些必要的時間和精力。

    沒有時間和精力的付出,浪漫色彩必将大大減少。

    可是我們的二十八歲的返城待業知青,偏偏在絕不應該幻想到任何浪漫事情方面去的階段,那麼無可奈何地産生了追求浪漫的願望。

     這個願望便是——他非常非常的想要對她表示親昵。

     可是她卻馬上就要撇在他家裡一個孩子,拎着旅行包離開這座城市闖蕩去了! 一個小夥子對一個年輕女人産生的想要浪漫浪漫的願望,不像一個孩子産生的想吃一根冰棍的願望那麼容易丢開或者轉移。

    這個願望本身與愛情并無牽連,它還遠遠達不到那麼高的檔次,更沒有使他想到怎樣摟着她睡覺等等等等那麼具體。

    因為他還并沒有充分的精力和充足的時間一門心思全想在她身上。

     他僅隻是想要對她表示親昵,表示他怪同情她的,挺喜歡她的,還願意再和她圍着一大盆上好的、鮮紅鮮紅的山楂,對面而坐,穿許多許多許多許多糖葫蘆,在這種能使他體驗某種接近藝術工作的情趣中,時不時地,似乎不經意地用他的手碰一下她的手。

    不過如此!一個平庸的其實也談不上有什麼浪漫色彩的想象有限的願望而已。

     他媽的就連這麼一個願望也眼瞅着如煙似雲了。

     他又憋氣又說不出有多麼煩惱! “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呢!”他無比遺憾地瞧着她那張挺招人喜歡的娃娃臉。

     “是麼?現在告訴你也不晚。

    我叫曲秀娟。

    歌曲的曲,秀麗的秀,女口月組成的那個娟字。

    别人告訴我,女人的小嘴像月牙,名字中有這個娟字才恰如其分。

    ” 他不禁地去注意她的嘴。

     她在苦澀地微笑着。

    他覺得她的小嘴真是有幾分像彎彎的月牙似的。

     “我有幾句重要的話想對你說。

    ”他伸出舌尖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那你快說。

    ”她看了一眼手表。

     “不能當孩子的面說。

    ” “那我們到屋裡去說。

    ” 她便放下旅行包,跟在他身後走入了裡屋。

     “你看,”他從枕頭底下翻出了幾冊中學生課本讓她看:“我明天要去參加本市的‘教師培訓班’的考試。

    ” “這話有什麼不能當孩子的面說?”她又看了一眼手表,問:“有把握考取嗎?” “我?沒問題。

    手拿把掐。

    兩年後,我就是一位中學教師了!” “我為你高興。

    ” “将來你的孩子上中學了,就考我當教師的那所中學!我要當他的班主任,一定好好教他,一定培養他考上一所重點大學!” 連他自己都被自己的信口開河搞得昏頭漲腦了。

     她當然也難免有些漲腦昏頭。

     她垂下眼睛,頗為感動地說:“但願能有那麼一天吧,到了那一天你讓我給你跪下磕頭我都肯。

    ” 她是相信他說的話的。

    他把考試說得那麼輕松,還能考不上麼?她覺得兒子的将來有了指望和依靠。

    她不禁地走到裡外屋的門口看起兒子來。

     兒子仍老老實實地站在外屋,一步也沒有挪動。

     她轉身望着他,他在她眼中被一環善良的高尚的光圈所照耀。

    她用一種由衷的微笑告訴他——你是個好人。

     他完全理解了她的目光。

     “我該走了!”她說,就往外屋邁腳。

     “别……”他不能自持地抓住了她的一隻手。

     “你用不着為我擔什麼心。

    ”她說:“生活早已把我折騰出來了!”同時往回抽自己被抓住的那隻手。

     他突然用雙臂緊緊地抱住了她。

    這動作那麼急促,以至于她在幾秒鐘内沒有反應過來。

    而他,不顧一切地就去親她那兩片紅潤的小月牙似的嘴唇。

     她這時才開始反抗,使勁将頭朝後仰。

    他的嘴唇沒能如願以償地親着她的嘴唇,隻來得及在她的下颏上觸了一下。

    沒想到她還有股蠻勁,很快便從他的摟抱之中掙脫了身,接着甩手就扇了他一耳光。

     這一耳光扇得他臉上火辣辣的,不由倒退一步。

     “你……你有什麼了不起?!”他惱羞成怒了,大聲說:“你将來不就是個修鞋的嗎?那個混賬王八蛋地地道道的狗崽子你倒為他心甘情願,我比那小子好一百倍!我,我就不行嗎?!……” 啪!他另一邊臉上又挨了一耳光。

     “你比他還壞!”她咬牙切齒地說,“你裝得倒像個善良的好人似的,沒想到你爸你媽會有你這麼個兒子!” 那孩子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瞪大眼睛望着他和母親。

     她看了看兒子,又看了看旅行包,猶豫了一下,拎起了旅行包。

     “如果你膽敢虧待我的兒子,我将來跟你的仇恨沒解!還要到法院去告你!” 她留下這麼一句話,恨恨地走了。

     當母親要邁出門的時候,那孩子哇地一聲哭了,但仍然站着不動地方,隻是哭,并沒有跑出門去追趕母親。

     他發了一會兒傻,趕緊蹲下身去哄那孩子,卻無論用什麼辦法也哄不好。

    孩子分明有些怕他,直哭得他心亂如麻,直哭到他家的人都回來了…… 今天早晨他走出家門,走在小胡同裡時,胡同裡那瘋子迎面像個鬼魂似的遊蕩了過來。

    到他跟前,擋住他的去路,先是陰怖怖地笑視着他,突然說:“你小心點!……” 他從來也沒有招惹過那瘋子,不知那瘋子為何也仇恨起他來…… 他坐在座位上,心裡始終在苦苦地想着一個問題:自己究竟是一個好人還是一個壞人。

    卻難以得出結論。

    自己對自己連這麼一個起碼的結論都得不出來,使他心裡暗暗難過。

     周圍仍是一片詛咒,一片怒罵,一片義憤,一片大吵大嚷。

     他忽然覺得自己今天居然還來參加這場考試,是一件很荒唐很滑稽的事。

    這場考試的真相也很荒唐很滑稽。

    周圍的一切詛咒,一切怒罵,一切義憤,一切大吵大嚷都很荒唐很滑稽。

    包括昨天他想親她的月牙似的嘴唇以及她為此扇了他兩記火辣辣的耳光,全他媽的是又荒唐又滑稽的事。

     那個本教室的義務考場主持者,終于在混亂之中将考卷發下去了,這會兒站在講台上,用手掌連連拍桌子,扯着嗓子大聲喊:“安靜!安靜!下面宣布考試紀律,第一,不許互相抄襲。

    第二,不許交頭接耳,傳遞紙條。

    第三……”他最初仿佛具有的那種無上的權力,在混亂中消亡殆盡了,他已經無法控制住教室裡的局面了。

    他的嗓子啞了,不再能用那種布道者的語調講話了,他那種充滿自信的威儀也完全喪失了。

     在姚守義看來,他尤其荒唐尤其滑稽。

     他内心裡有一種沖動在慫恿他也作出點更荒唐更滑稽的事情,既然一切一切全他媽的如此荒唐如此滑稽! 他站了起來。

    他大步走上講台,把那個喪失權力和威儀的人從講台上推了下去。

    他這個行動,竟漸漸使教室裡安靜下來了。

     “你想幹什麼?”被他推下講台的那個“兵團服”一時不明白他意欲何為。

     他回答:“我想接管你的權力。

    ” “好,好!随你接管,随你接管!”對方心悅誠服地走向他的座位,如卸重任地坐了下去。

     他清了清嗓子,不慌不忙地說:“諸位兵團同仁,現在讓我給你們背一段‘最高指示’: 考試可以交頭接耳,冒名頂替,你答不好,我抄你的,抄下來也算好的。

    交頭接耳,冒名頂替過去不公開,現在讓他公開。

    我不會,你寫了,我抄一遍也可以。

     本監考官遵照‘最高指示’重新宣布考試紀律:可以交頭接耳,可以互相研究。

    還可以抽煙,可以随時上廁所。

    不許随地吐痰。

    考試時間不限,什麼時候答完,本監考官都耐心等待!” 他最後的那句話被一陣掌聲蓋過。

     “完全擁護!” “堅決支持!” “誓死捍衛新監考官!” 站在講台上的姚守義聳了一下肩膀。

    他第一次被衆多的人當面如此擁戴,他多少有點感到自豪了。

    他想:原來這就是群衆!我的話對他們有利,他們就馬上安靜了,似乎一個個都變得不那麼荒唐不那麼滑稽了,而且還滿腔熱忱地要“誓死捍衛”我! 其實他大錯特錯了!考試這件事,此刻對他們來說,已經不那麼主要了。

    他們完全被某種情緒互相影響着,扇動着,鼓舞着。

    這是一種渴望獲得發洩的情緒。

    它已籠罩着整個教室,在空間回旋流動!他看不見它,因此不能真正感覺到它的存在。

    他們也看不見它,因此連他們自己也不能意識到他們正在這種情緒中失去他們的理智。

    它像熱病,使發高燒的人感到的恰恰是徹骨的寒冷。

    表象之下掩蓋着即将推向更高潮的荒唐的滑稽的本質。

    他們為他鼓掌,是因為他使他們的某種情緒得到了滿足。

     “我提議,偉大領袖為我們留下了這條偉大的‘最高指示’,讓我們敬祝他老人家萬壽無疆!全、體、起、立!……” 一個聲音高叫着。

     一陣噼裡啪啦椅子響,全教室的人不分男女都肅立了起來。

    一時間“萬壽無疆!萬壽無疆!”的敬祝聲震動教室。

     遠飛的大雁, 請你捎個信兒到北京, 兵團戰士想念毛主席, 毛主席…… 一個不太标準的女中音唱起了這首大家在兵團時期經常唱的歌。

     遠飛的大雁, 請你捎個信兒到北京…… 于是大家全都唱了起來。

    歌聲不僅震動教室,而且響徹整個教學樓。

     “大雁已經飛到南方去了,讓飛機捎個信兒到北京吧!” 一隻紙疊的飛機從教室的一個角落飛到了講台前。

    它是用考卷疊的。

     于是大家一邊反複唱,一邊都用考卷疊起飛機來。

    于是一隻隻飛機滿教室飛來飛去。

     隻有一個人仍坐在最後一排靠牆角的座位上。

     這個人是郭立強。

     他已看過一遍考卷,那上面的題他用半個多小時就可以準确無誤地全部答完。

    不過他明白,他在這個教室裡是無法做到了。

    他打算到另一個教室或者到走廊裡去答卷。

    他站起來推開同桌的人往教室外走。

    他内心裡告誡着自己,不能同其他人一樣胡鬧。

    他今天不是來發洩什麼的,他是來競争第一名的。

    這個信念一直支撐着他,使他的心理和情緒不緻狂亂。

     他走到講台前時,一把揪住姚守義的衣領,盯着姚守義的臉說:“你知道你這樣做會斷送了多少人唯一的一次機會?對今天這個教室裡發生的事情你将負責任的!” 他早就認出了姚守義。

     姚守義也認出了他。

     “是你呀新郎!”姚守義正對參加了今天這樣一場考試感到開心極了呢!他見郭立強仍一手拿着考卷,覺得對方在如此令人開心的情況之下愈發顯得荒唐,滑稽,不可思議。

    哪一個“兵團服”在返城後待業的苦悶中錯過像今天這般聚在一起大開其心的機會,不是木瓜就是傻蛋! 他對郭立強嬉笑道:“今天是返城待業知青的狂歡節,我們的黃曆上寫着‘不許動武’,我可不在這裡跟你打架!” 郭立強狠狠一推,将他推倒在講台上。

     郭立強的一隻腳剛邁出教室,一隻胳膊從外面将他攔住了。

     他不由得縮回了那隻腳。

     那是一隻穿在公安警察服衣袖裡的胳膊。

     幾百名公安警察包圍了這所重點中學,包圍了一代人企圖為他們自己而占有而做主的不過初中水平的考場。

    校門外把守着公安警察。

    教學樓樓口把守着公安警察。

    從一樓到三樓的走廊兩側排列着公安警察。

    每一個教室門外肅立着公安警察…… 城市的衛士們要教育返城待業知識青年們如何做一個安分守己的公民了…… 徐淑芳一上午都在六神無主的情況下用脊背負運四十八公斤重的木箱。

    午休時,她仍坐立不安。

    她打開飯盒蓋,怔怔地看着一飯盒餃子,雖然餓極了,卻一個也不想吃。

    早晨郭立強離家後,她也沒吃。

    自己包的餃子,她還不知是鹹是淡。

    她的心始終無着無落地懸挂着什麼似的。

    他一定能考好!即使考不了第一,也會在一百五十人中名列前幾名。

    隻要他能考上,哪怕是一百五十名被錄取者中成績排在最後的一名,她也會非常非常為他高興,和她自己考上了一樣高興。

    連她自己也不可理解,她為什麼把這個人的命運看得比世上的一切,甚至比自己的命運還重要?我是不是愛他呢?她曾向自己這樣暗暗發問過。

    今天又向自己這樣暗暗發問,然而她不能夠明确回答自己。

    她隻知道自己如今有時候那麼需要被一個人愛,那麼需要去愛一個人。

    卻不知道他愛不愛自己,自己愛不愛他。

    即使在她決定了和他結婚的時候,她也還是并不知道自己究竟愛不愛他。

    決定?不,她從來不曾決定過任何事情。

    她隻不過是聽憑命運的安排和擺布,包括她到這裡來和這些粗俗的男人們一塊兒幹這種沉重的活,難道是她的決定而不是命運的安排和擺布嗎? 愛,她想,這到底是什麼?它不過是一個美好的誘人的字而已。

    不,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什麼愛,隻存在戀人。

    隻存在被這個字賜予幸福或者被這個字造成痛苦的男人和女人。

    她和郭立強從來都不是戀人。

    她是在自己陷入沒有飯吃,沒有地方住,沒有臨時活幹的絕境時去找他的。

    因為她相信他是一個好人,因為她相信他富有同情心,因為她相信他不會趁人之危欺負她。

    而他,則是在到了應該結婚的年齡,需要有一個妻子的時候,才願意做她的丈夫的。

    她和他完全是被命運推到一起的,不是被對方吸引到一起的。

    她這麼認為。

    在他曾對她表示過溫情的那些時刻,她也沒有産生過靈魂的戰栗,情感的燃燒,肉體的渴望……她隻是覺得那是必然的事情,卻從來也沒有感覺到那是令人迷醉令人喪失理智令人魂銷意亂的事情。

     王志松也沒有帶給過她這樣的時刻。

     在她到北大荒的第三年秋天,在割大豆的時候,有一個人從大豆地的那一頭接應她。

    兩人相會,她割下最後一把豆棵,慢慢直起發酸的腰,才知道幫她的原來是他。

    他們雖然是同一天離開城市,坐在同一節車廂裡,同一個日期到達同一個連隊的同班同學,三年來卻并沒有什麼特殊的接觸。

    怕引起專門散布蜚短流長的人們的無端議論和破壞她慣于獨處的娴靜性格,甚至使她有意避免與任何一個男知青接觸。

    正如她在中學時代從未與任何一個男同學建立過任何感情,以至于連裡很少有人知道她和王志松是同班同學。

     他對她說:“收工後在岔路口等我,我有話跟你說。

    ”說完轉身就走了。

     收工後,在岔路口,她停下來等他。

     她不知道他有什麼話要跟她說,她的天性也沒有啟發她産生任何猜想。

     “你怎麼不走了?”幾個姑娘問她。

     “我等王志松。

    他叫我在這兒等他,有話跟我說。

    ”她還這樣回答她們。

     “那我們先走了。

    ” “你們先走吧。

    ” “要不要替你打一盆熱水?” “不要。

    我們大概說不了多一會兒話。

    ” 連隊裡的燒水爐太小,熱水總是不夠大家用的。

    她希望他能長話短說。

     他終于不慌不忙地最後走過來了。

     他對她說的話比她希望的還要簡短。

     他站在她面前,瞧着她的臉,一邊擺弄着手中的鐮刀一邊說:“我覺得我喜歡上你了!從今天起,我們之間的關系,就應該是一種特殊的關系了!你聽明白了?” 她聽明白了,又似乎根本沒有聽明白什麼。

    她一時不知應該怎樣回答他,她的頭腦來不及對他的話進行任何思考。

     “還有,從今天起,你不許再和其他人建立這種特殊的關系了!也聽明白了麼?” “……” “你為什麼不說話?” “我……” “你不回答,點一下頭也行!” 她怔愣愣地望着他,他的表情比令她懼怕的連長還嚴肅十倍。

     她不由得點了一下頭。

     他舒了一口氣,高興地笑了,伸出一隻手,在她頭上撫摸了一下,像一個大人在高興的時候撫摸一個他所喜歡的孩子的頭。

     “那我們走吧!回去晚了連盆熱水都打不到啦!” 于是她跟着他匆匆往連隊走,頭腦裡還是來不及對在這幾分鐘内發生的事進行什麼思考。

     她沒有打到一盆熱水。

     下午繼續割大豆。

     他又接應她…… 她就這樣成了“屬于”他的一個姑娘。

     她更加有意避免與别的小夥子接觸。

     因為她對他點了頭。

     她認為一個有道德的姑娘必須遵守自己的諾言,即使是無聲的諾言。

     她和他這種“特殊”的關系,的的确确給他帶來過一些歡樂、愉快和安慰。

    有一個小夥子把她視為“他的”人,她也的的确确為此而感到過一個像她那種年齡像她那種性格的姑娘隐藏在内心裡的幸福和驕傲。

    最初他們僅隻偷偷地幽會。

    在北大荒可以避開人們的觀察偷偷幽會的地方很多:小河遙遠的無人涉足的上遊,白桦林的深處,被明媚陽光沐浴着的山頂,開滿各種野花的大草甸子。

     他們幽會的時候,并沒有太怎麼親昵過。

    彼此握着一隻手互相偎靠在一起,脈脈含情地面對面地注視着,相互都不無羞澀地輕輕的生怕冒犯了對方似的撫摸,溫柔的而不是熱烈的擁抱,頻頻的而不是長久的、慰藉多于激動的文文雅雅的親吻……這一切都使兩顆沒有多少詩才的心靈深深感受到一種無比美妙無比陶醉無比舒暢的詩意,這一切就足以使他們感到無比的滿足無比的幸福了。

    還有仿佛專供他們兩個人欣賞的四周大自然的迷人景色:夕陽墜落的莊嚴時刻,他們觀望天邊絢麗多彩的晚霞;暴雨來臨前,他們躲在用樹枝編成的“帷蓋”下,仰視烏雲在天穹上如何疾湧迅馳;夜幕籠罩後,他們細數倒映在小河裡的星星,并争論月亮在河面上的位置究竟移動了沒有。

    而預先約好,星期天到山上去采木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