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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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終于到來了! 這是郭立強要“義無反顧”地與所有報考者争冠奪魁之日!他盼望着它的到來如同充滿信心的演員盼望着第一次登台演出的日子。

    生活還從來沒有向他提供過能夠允許他充分顯示出自己是一個強者的機會,從來沒有。

    他暗暗在心中發了一個重誓——不考第一,毋甯死! 這幾天弟弟沒在家住。

    廠裡活緊,需要加班,弟弟住到廠裡去了。

     徐淑芳今天很早就悄悄爬起來,為他包了一頓餃子,是用精白粉包的。

    精白粉還是他和她“結婚”前,弟弟求人從飯店買的。

    他不明白,中國的女人們,尤其做了妻子的女人們,為什麼都習慣于沿襲包餃子的傳統,以表達她們對自己的丈夫及對某件事的重視?正因為他還不是她的丈夫,她還不是他的妻子,他更加體會她的一片深意,不忍強加阻止。

     餃子下鍋後,他将他所有的初中課本和高中課本,捧到廚房,一冊冊塞入爐膛。

     “你……怎麼燒了?……”她驚訝而賠着小心問。

     “我命中注定,隻能參加這一次……平凡的考試。

    它們對于我再也沒有什麼用了。

    ”他淡淡地回答。

     課本在爐膛内變成火焰。

    火焰映照着他的臉。

    他默默向待業和做臨時工的日子告别。

     是的,待業的日子将從此結束,做臨時工的日子也将從此結束。

    他确信不疑!他想:我郭立強今天邁出家門後,就絕不再與那種日子握一次手!他并不覺得感奮。

    以完全有信心考取清華或北大這樣的名牌大學的紮紮實實的準備,去參加什麼“教師培訓班”的考試,這根本不值得感奮!相反,他的心情倒是非常感傷,他也是在向以往深埋在心中的理想告别,為它焚書志哀。

    别了,你光輝奪目的每一座高等學府!從此,我将永遠隻能從你的大門外一望你莊嚴而神秘的尊容! 她已将餃子從鍋裡撈出,盛在盤子裡了,他還沉思着蹲在爐前,手中拿着最後一冊課本。

     “進屋吃去吧……”她端着盤子,輕聲低頭瞧着他說。

     他将最後一冊課本塞入爐膛,站起來,跟在她身後走進裡屋。

     一大盤餃子放在桌上。

    每一個都包得很好看,如同一個模子壓出來的。

     他在桌旁坐下了。

     她在床邊坐下了。

     當他存在時,她仿佛認定了自己永遠隻能坐在床邊,沒有權利坐在别處。

    而且總是那麼一種姿态,微微垂着頭,雙手輕輕撐着床沿,兩眼呆滞地瞧着自己的鞋尖,一種半坐半立的卑微的姿态。

     他不禁望了她一眼。

    他第一次發現,她的眉毛一高一低,以前,他認為這不過是她臉上的一種特殊的表情。

    此刻才看出,不是表情,是天生的。

    左眉高、右眉低。

     “左眉高,右眉低,身為女子難做妻。

    ”他不由得想起了母親生前常說的這句話。

    母親也是左眉高,右眉低,難道這真是一種命相麼? 他不信什麼命相之說。

     但他内心一時間對她充滿了憐憫。

    不,不是憐憫,不完全是憐憫,也是憐……愛。

    他知道自己是很愛她的,她是他第一個親昵過的姑娘。

    他曾擁抱過她,吻過她。

    他曾幸福地發過誓,将自己的心和她的心用命運這根掙不斷的繩子牢牢拴在一起。

    他也清楚地知道,她實際上是一個多麼好的姑娘,值得一個好男人去愛。

    他忘不了她和他在一起卸煤的那些日子,一個男人對于一個和自己一塊兒出賣過體力的姑娘的認識,基本上是不會錯誤的。

    一個被命運驅趕到出賣巨大體力的生存線上的姑娘,怎麼可能是一個壞姑娘?憑她的容貌,她完全可以不出賣體力而出賣别的,那她将可以整日吃喝玩樂甚至揮霍無度。

    一個像她那樣容貌秀麗的姑娘,隻要肯丢掉廉恥,城市對她是極其慷慨大方的。

    尋找享樂比尋找職業容易得多,隻要漂亮就夠了。

    城市曆來如此。

     可她如今還像一個女傭人一樣栖身在他家低矮的屋頂下。

     僅僅這一點就足以說明她是一個好姑娘。

     他眼前又浮現出了她背負着四十八公斤重的木箱時的情形。

    她說她是為了自己,難道不也是為了他今天更有信心地去參加考試麼?他既為她溫柔隐忍的性格中剛強固執的另一面所感動,也十分驚異于她病弱的身體何以還存在着那樣一種壓不倒的力量。

     他想:郭立強你明天再也不能容許她去替你幹那種不是女人所能幹的活了!無論如何不容許!你要讓她像一位客人一樣在你家裡住上一些日子。

    你要真心實意地像對待一位客人一樣對待她。

    不,不止要像對待一位客人一樣對待她,還要像對待病人一樣對待她,關懷她。

    你要給她買奶粉,麥乳精,能夠補養身體的藥品,四處借錢也買!你要使她的身體康複,你要使她的臉頰豐滿,你要使她蒼白的面容上現出紅暈,你要使她的眼睛明亮,你要使她原先柔而且黑的頭發重新生長出來!你要使她變得令每一個男人都不能不愛!然後,你就去找那個送花圈的人。

    你要這樣對他說:“還給你,你的愛。

    在她流落街頭的時候,我替你保存了她!”要像命運之神還給别人一件無價珠寶一樣……然後,你就忘掉她。

     忘掉她?……你能夠麼?你?忘掉你第一次的愛情!經曆過這樣一次愛情,你還能夠再對别的姑娘産生愛情嗎?你?你的心上已經深深刻下了她的名字! 他瞧着她,想得發呆了。

     她慢慢擡起頭看了他一眼,起身走到外屋去了。

    一會兒,雙手端進來一碗餃子湯,輕輕放在他面前後,退到床邊,又那樣子坐下了。

     可是,她愛他麼?她仍舊愛那個對她進行那麼無情的報複的人麼?還有那個孩子究竟是不是她的呢?如果是,她肯定希望和她的孩子生活在一起。

     他不由自主地張口問:“你愛……”他将未出口的話咽下去了。

    她緩緩擡起頭,用不解的表情問:什麼? “你愛吃餃子嗎?” 她點了一下頭。

     “我們一塊兒吃。

    ” 她搖了一下頭。

     “為什麼不一塊兒吃?” “我是特意為你包的,不是為我們兩個人包的。

    ” “你不吃我也不吃。

    ” 她低下了頭去,說:“等你走了我再吃。

    ” 她連和我在一起吃飯都不肯了!他難過地想。

    她仍愛那個人,并不愛我,也許從來都沒愛過我。

    我這個白癡!他又不禁地想到,就連以前他擁抱她,吻她,向她表達自己最溫存的愛心時,她的神情也是憂郁的,她的目光也是憂郁的,她的微笑也是憂郁的,她的一切情感回報都是憂郁的!也許在那樣的時刻,占據她心的也還是那個人!而他竟以為要麼她天生是個憂郁的姑娘,要麼是後來命運徹底将她改變成一個憂郁的姑娘了!郭立強你這個白癡!你多麼可悲! 她說:“你趁熱吃吧!可能要考一上午呢,不吃飽,會影響你考試的。

    ”卻并沒有擡頭。

     “我不餓,我走了。

    ”他站了起來。

     “那怎麼行!”她也立刻站了起來,幾乎是在用懇求的目光望着他。

     “吃不下去。

    ”他說。

    是真話。

    即便山珍海味擺在桌子上,他此刻也吃不下去。

     “這……我沒想到你并不愛吃餃子……你坐下等着,我立刻去給你擀點面條,或者給你抻點片湯?……”她那樣子好像做了一件對他很抱歉的事情。

     “不必。

    ”他說着穿衣服。

     “可時間太早啊!”她拽住他的衣服。

     他輕輕推開她,穿好衣服後才說:“我走着去,清醒清醒頭腦。

    ” 他拿起帽子的時候,又說:“你都帶到班上去吧。

    幹活注意安全,你沒有必要和那些男人們比力氣。

    ” 她卻說:“我真的沒想到你并不愛吃餃子,我……”她那樣子都快急哭了。

     “我很愛吃餃子,不過現在什麼我也吃不下去。

    ”她那目光使他深為感動,他在心裡對她說:“天地作證,我愛你!” 她站到門口,充滿委屈地望着他,不讓他走。

     他隻好放下帽子,重新在桌前坐下,慢慢拿起筷子,為她吃了幾個餃子。

     她這才默默地從門口閃開身子。

     他從她身旁走到了外屋,轉身看了她一眼。

    他真希望她無論從法律上還是從道義上都是他的妻子啊!他真希望她這時撲向他,依偎在他胸前,喃喃地對他說一句:“去吧,别辜負了我!” 她也在望着他,卻什麼都不說。

     他懷着極其怅然的心情離開了家…… 考場并不在師範學院,而在第一中學。

    它是本市的重點中學,附設高中。

    今天是星期日,所以它的教室才肯借給早已超過了中學生和高中生年齡的另一代人作考場。

    他們邁入它的大門時,無一不産生邁入命運之門的心情。

    他們之中,有些人和郭立強一樣,十幾年前曾是它的學生,如果這十幾年内的曆史正常,他們早已從某些高等學府畢業了。

    一中的升學率,在全省是名列前茅的。

    他們這些返城待業知青的心情尤為複雜,恰似浪子歸家,無顔面祖。

     郭立強還沒有來到一中,走在它那條街道上時,便發現自己來得并不算早了。

    雖然離報考表上印明的開考時間還有五十多分鐘,但他已從人行道上匆匆來往的行人中發現了不少返城知青向一中走去。

    他一眼就能從他們的衣着看出他們是不是返城知青。

    他們身上至少還保留一件“兵團戰士”的标志:破舊的、顔色非黃非綠、樣式非軍非民的棉大衣,或者同樣“不落俗套”的棉襖,羊剪絨厚厚的棉帽子或者笨重的大頭鞋——這些組合成為當年比插隊知青榮耀得多的“兵團服”。

    他們還來不及将自己重新改變成為城市青年。

    即便他們從頭到腳去掉了“兵團戰士”的标志,他相信他也還是能夠從他們的氣質上辨别出他們來。

    他們具有一種特殊的氣質,這種氣質尤其在“兵團男士”的身上更突出。

    那是一種像軍人比軍人散蕩,像學生比學生粗野,像流浪漢比流浪漢強橫無羁,像山裡居民比山裡居民目空一切,像行幫比行幫文明講理,像當年的“紅衛兵”比“紅衛兵”深沉冷靜的氣質。

    那是時代落在他們身上的短期内抖落不掉的一層結晶體。

    那是“時代原子病”在他們身上留下的“後遺症”。

    它的“臨床特征”是——蔑視任何政治方面的權威、爆發式的憤怒、哈姆萊特型的憂郁、唐·吉诃德的挑戰精神和牛虻的尖刻、畢巧林的玩世不恭。

    它從他們身上大大削弱的是保爾·柯察金的熱烈和激情。

    雖然這種“雞尾酒”般的氣質在他自己身上平常表現得并不顯著。

    但一旦他和他們聚合在一起的時候,就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強烈的沖動促使他,使他不能夠不和他們變成一樣的人,仿佛他們聚集起來豪飲了同一種酒。

     當他走到一中校門外的時候,從鐵栅圍牆看到,校園裡已有七八百人了。

     他在校門外站了一會。

    他望着校牌,心裡默默地說:“母校,郭立強回來了!”他曾連續三年奪得初中數、理、化三科競賽前三名。

    母校應該對郭立強這個名字有印象,他認為自己不無資格這樣想。

     這是一條穿過鬧市區的街道。

    一中馬路對面的幾幢灰色老舊樓房,商店不多,住戶不少。

    衆多的返城知青還不到八點就聚集在一中校園裡,使那些住戶的男女老少産生了種種猜測和推斷。

    他們紛紛走出家門,站在一幢幢樓前,隔着馬路向一中觀望。

    臨近開考時間隻有半個多小時了,還在各條街道上向一中走來的返城知青加快了腳步,有的甚至跑了起來。

    幾條附近的街道上都有顯眼的“兵團服”們在向這一條街道彙聚而來。

    這反常的情形引起了行人的關注和好奇。

    許多走着的或騎自行車的人,甚至改變了方向,尾随他們來到一中,要瞧個究竟。

    不一會兒,校園裡的“兵團服”由七八百增加到了一千多。

    校園外尾随而來或經過時站住的觀望者,堵塞了人行道。

    他們互相詢問,這些返城知青聚集在這裡想幹什麼?集會?請願?遊行示威?将采取什麼過激行動?曾留意過晚報上那條“招生啟事”的人告訴他們——返城知青不過是要在這裡參加一次考試。

    他們卻仍不相信,他們仿佛從空氣中嗅到了一種辣味,他們認為今天這裡肯定将發生比一場考試具有更大新聞性的事件。

     在校園裡那一千多人中,有的有報考表,有的無報考表,不過是懷着更渺茫的僥幸心理而來。

    不能參加考試,能接近考場,感受一種考試的心理,對他們也是一種變相的滿足。

    還隻有為數不多的人了解到了這場考試的幕後背景。

    他們都認為他們今天對大家的命運具有義不容辭的責任感。

    他們早已在一起商讨過改變這場考試性質的策略,一種正義感使他們一個個面容嚴峻。

     有将近一百個人聚集在校園的一角。

    他們年齡都很小,有的十七八,有的剛剛二十多,他們是待業青年,是城市每年照例都要從高考中淘汰下來的待業青年,他們本能地聚集在一起,離那一千人遠遠的,他們似乎有點怕“兵團服”們,他們已感覺到了,今天不像是他們能夠交好運的日子。

     忽然,從教學樓裡走出了一個人,站在樓前台階上,舉起一隻手臂大聲喊:“各教室已經打開了,大家可以進入教室了!” 他的喊聲一落,一千多人便潮水一般向教學樓裡擁去,頃刻将他吞沒了。

     那一百多“小字輩”,也紛紛跑來,随潮而入。

     樓前台階漸漸清淨了,剛才從教學樓裡走出來的那個人,又像大潮過後的一塊礁石似的出現了。

     他望着仍猶豫不決地站在操場上的幾百人,用手遙遙一指,喊道:“你們還站在那裡幹什麼?” “沒有報考表也允許參加考試嗎?”那幾百人中的一個也喊着反問。

     站在樓前台階上的那個人以擁有無上權力的莊嚴聲音回答:“凡是想要參加這場考試的人,都有資格考試!” 于是那幾百人也喜出望外地跑進了教學樓。

     那個給予他們這一次機會的人是誰?又是誰賦予他這種權力?他的這種權力生效嗎?沒有一個人想這個問題。

    沒有一個人提出這個問題。

    也沒有一個人對他說一句感激的話。

     當樓前台階上隻剩下他自己時,他掃視着空蕩蕩的校園,确信再沒有一個人還留在教學樓外了,才轉身走入。

     在一個教室裡。

    有一個十八九歲的青年,站在一張課桌旁,對坐在靠外邊的座位上的一個“兵團服”讷讷地說:“這是我的座位。

    ” 那個“兵團服”是姚守義。

     他冷冷地說:“憑什麼你認為這座位是你的?” “你瞧,我的報考表上印着這個教室這排這個号的座位。

    ” 姚守義将一隻手慢騰騰地伸進一邊衣兜,也想出示自己的報考表。

    他的手卻伸進兜裡再沒有抽出來,他的衣兜裡什麼也沒有。

    他匆匆忙忙地離家,連報考表都沒帶。

    他知道自己完全沒有必要再将另一隻手伸進另一邊衣兜。

    因為衣服破了,另一邊的衣兜已經是形式上的存在了,被他粗針大線地縫在棉襖上了。

     “你倒是把座位讓給我呀!”那面嫩齒稚,正處在變嗓音時期的小青年有些急了。

     “讓給你?十幾年前這個座位就是我的。

    那時候你大概還沒背上書包呢!你叫這課桌一聲,看它答應你麼?”其實他一天也沒在一中讀過書,純粹耍無賴。

     這時,有一個“兵團服”走入教室裡,邁上講台,大聲說:“安靜!大家都請安靜!”他看了那個小青年一眼,問:“你有沒有座位?” “有……” “有你為什麼不坐下?!” “這個座位……就是我的,他不肯讓給我……” 那個“兵團服”從講台上大步跨了下來,走到小青年跟前,從他手中拿過報考表看了一眼,說:“不錯,這個座位是你的。

    ” 姚守義擡頭盯着他,問:“是他的又怎麼樣?你把我趕出考場?” 他用一隻手在姚守義肩上拍了一下,以一種公正的語調說:“完全沒那個意思,不過我們應該承認事實。

    ”接着,又對那小青年說:“這個矛盾不難解決,你服從我是唯一的辦法。

    ”随後便輕輕推着那小青年離開了那個座位,一直将小青年推出教室門外。

     他自己則站在教室内,對那懵懵懂懂的小青年說:“回家去吧,你以後還有各種各樣的機會參加各種各樣的考試,一代人要對另一代人發揚風格。

    現在正是我們需要你們發揚風格的時候。

    ” 他的這番話說得正正經經。

     教室裡響起一陣笑聲。

     那被推到了教室外的小青年敢怒而不敢言,忿忿地嘟哝了一句什麼,不得不走掉了。

     一個“兵團服”觀看完這一幕後,從走廊進到教室那裡,對個不知是誰授權他主持考場的“兵團服”說:“本人完全擁護你的話,并且要實踐之。

    ”說罷,掃視了教室一遍,目光落在了另外一個“小字輩”考生身上。

    對方緊張地将脊背靠在座椅上,還用一隻手抓住了課桌角。

     “實踐者”照直走過去,走到那個“小字輩”身旁,叉開兩腿站定,拍拍他的肩,大聲說:“向剛才那個榜樣學習學習吧?” 對方不說話,不動。

     “這麼一點風格都沒有,把他趕出去!” “别趕他,要靠他自覺。

    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嘛!” “小弟弟,聽話,否則大哥哥大姐姐們會不高興的。

    ” 周圍七言八語。

     那個企圖“頑抗到底”的“小字輩”終于在威脅和哄勸聲中坐不住了,他猛地站起來,悻悻地瞪着周圍的“兵團服”們,也一言不發地離開了教室。

     前後兩幕,都被聚在教室門口的“兵團服”們“欣賞”到了。

    于是又有幾個争先恐後地擁入了教室。

    他們的目光在教室裡交叉尋找着目标,一經确定,便迫不及待地欲走過去取而代之。

     本考場主持人,嚴肅地向他們做了一個制止的手勢,接着以一位大哲學家的口吻說:“阿基米德的杠杆是不朽的。

    我們失去的是一個堅固的支點!我們需要的也是一個堅固的支點。

    誰在我們備感沉淪和失落的時候與我們争奪,誰就不明白‘人道’這兩個字的内涵。

    ”他站立在講台上那種具有無上權力的威儀,他那種布道者的語調,與他身上那件破舊不堪的“兵團服”效果很難統一,倒可以說相映成趣。

    因為他是在代表着“兵團服”們發表莊重的“宣言”,故而他們卻不覺得可笑。

    他們用一陣長時間的肅靜幫助他加強“宣言”的莊重效果。

     在這一陣長時間的肅靜中,“小字輩”們一個個識趣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違心地悄然地紛紛退離這個考場。

    他們大多數并未理解他的“宣言”,也不是被他那種布道者的語調所打動,産生了什麼恻隐之心。

    恰恰相反,他們不過是被他似乎具有着的無上權力:被衆多“兵團服”們造成的長久而令他們頗為不安的肅靜所壓迫,所威逼,才極不情願地放棄了他們自己今天的權利。

     “兵團服”們用掌聲歡送。

    與其說是感激的表示,毋甯說是揶揄。

     站在走廊裡,沒有座位的那些“兵團服”們,認為應該積極主動地将這個教室的考場主持人關于“人道”的高尚理論宣傳到所有的教室去,大大加以“實踐”。

    于是他們滿懷“實踐”的熱情,立刻分散開來,擁進一樓、二樓、三樓的各個教室。

    于是走廊裡的人的成分發生了變化,最後全是非“兵團服”了。

     這時,一輛小面包車駛進了一中校園,真正的主考者們姗姗來遲。

    校園外圍觀的人們已經散去。

    真正的主考者們見校園内空空蕩蕩杳無一人,不免都有幾分奇怪。

    他們一個個一邊看手表一邊快步往教學樓裡走。

     他們剛剛進入教學樓,開考的預備鈴響了。

    他們的出現,使那些被從各個教室驅逐出來的“小字輩”如獲得救星。

    “小字輩”們包圍住他們,向他們大訴委屈。

    有的甚至哭泣起來。

     真正的主考者們面面相觑,半信半疑。

    他們立刻分頭赴往自己應該主持的考場。

    他們一個個面容愠怒,神色莊嚴。

    因為他們是真正的主持者。

    他們每一位身後跟随着幾個或十幾個預備“殺回馬槍”的“小字輩”。

     一位表情凜凜可畏的真正的考場主持者,大步疾行地走到了他所負擔的那個教室門外。

    由于他的表情是那麼凜凜可畏,跟随在他身後的“小字輩”們也便一個個精神抖擻,變得似乎都勇敢起來。

     這不是剛才有人發表“宣言”的那個教室,但與那個教室裡的情形沒什麼區别。

    兩扇門大敞大開,一個“兵團服”坐在講桌的一角吸煙,窗台上也坐着幾個,好幾張課椅男女相間擠坐着三個人。

     他跨入教室後,大聲說道:“豈有此理!” 教室裡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坐在講桌一角的那個“兵團服”,看了他一眼,說:“您來啦?”口氣好像早已期待着他了。

    說完“您來啦”,屁股并未離開講桌,照舊吸煙,直至半截煙吸得快燒手指了,才有點舍不得地将粉筆盒當了煙缸。

    然後從容不迫地踱下講台,面對面地站在離他僅一步遠的地方,開口慢吞吞地說道:“生活中豈有此理的事原本不少哇,叫您有點不愉快了是不是?” 真正的考場主持者感到當衆受了大侮大辱,氣得隻張了一下嘴卻說不出話來。

     “您帶來的是什麼?”那個“兵團服”斜眼瞧着夾在他腋下的大公文袋:“一定是考卷啰?很好,很好,您真是雪裡送炭!”說着,就從他腋下抽過去公文袋,大模大樣地撕開了,取出一份考卷看起來,一邊自言自語:“考題還不少呢,不過印得可太不清楚了!” 真正的考場主持者口中終于擠出了一句抗議的話:“你,你怎麼敢奪取我的權力!” “别激動,别激動,您别那麼激動!”奪權者将取出的考卷又裝進了公文袋,然後将公文袋夾在自己的腋下,盯着被奪權者的臉恭敬地說:“本人願為您代勞。

    區區小事,何足挂齒?您帶來了考卷,您的使命已經完成了。

    我看您現在還是到市場上去給家裡買點菜去吧!” 真正的考場主持者臉色頓紫。

    他與奪權者怒目相視了片刻,一轉身跨出了教室。

    那些站立在教室門口對重新獲得參加考試的權力滿懷希望的“小字輩”,隻好一個個又失望地追随他離去。

    他并不知道自己應該到何處去,他不過是盲目地怒氣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