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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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平都沒有?” “那是因為你連起碼的朗誦水平也沒有。

    朗誦和喊叫是有本質區别的,聽着……” 于是他鎮定地朗誦起來: 假如我的愛隻是家門的孩子, 那榮華一去,它就将失去爸爸, 它将被時間任意處理, 随同惡草,或随同好花被掐下, 不,它建立在遠離偶然的所在, 面對含笑的富貴,它不會凋殘。

     在使人憤懑的擺布之下,它也不會 倒下!…… 他朗誦完,又說:“莎士比亞的詩不是為後人練嗓門而寫的。

    ” 弟弟冷笑道:“怎麼,你還想再兼任我的朗誦輔導教師嗎?” 他平靜地回答:“如果你母親向我提出這樣的請求,我可以考慮。

    ” 倩倩漲紅了臉,插嘴道:“我們根本不喜歡你朗誦的這首詩!” 他不屑地看了那瓷洋娃娃一眼,一字一句地回答:“好詩總是被少數人所喜愛。

    ” 當姐姐的,站在自己的房間裡,像俄羅斯大劇院包廂裡的貴婦似的,無動于衷地觀看敞開的房門這小小舞台上進行的話劇。

     她頭疼得快要裂開了! 她無法忍受這一切一切! 大生日蛋糕、三十支小蠟燭、褐色的細高跟的皮靴、大雜院的婚禮、婚禮上的花圈、徐淑芳手腕動脈流出的鮮血、“師資培訓班”、這個叫張複毅的家庭輔導教師、莎士比亞的詩…… 她想大聲哀求:“給我安靜!……” “話劇”仍在演下去。

     弟弟:“我提醒你,比你更狂妄自大的人,在我們家裡也比你更懂得點禮貌。

    ” 他:“非常遺憾,我來之前,忘了把禮貌戴在頭上,卻把高傲揣在兜裡了。

    ” 弟弟終于失掉了紳士風度,怒吼起來:“你他媽的立刻從我們家滾出去!……” “多謝你使我領教了市長家的禮貌家風。

    ”他将一隻手插進衣兜,仿佛在攥着他那完整無損的高傲,一轉身從容不迫地下樓而去。

     求求你們讓我安靜吧……她心裡哀求着。

     在這個夜晚,在這個時候,臨時工郭立強,也在為考取“師資培訓班”而複習功課。

    不過他複習的不是初中課程,而是高中課程。

    雖然招考啟示注明,各科考題絕不超過初中範圍,他還是要求自己以考大學的準備和信心踏入考場。

     天氣确是一天比一天轉暖了。

    城市像一匹乏透的馬,在冬春交季的最後日子裡打滾。

    等它一躍而起,抖盡殘雪,就會變成可人的春姑娘。

    一年之計在于春,春天是好季節,普遍的人們都在以好心境期待它。

     它帶給郭立強的卻是失業的警告。

    春天一到,他就得重新加入二十餘萬返城待業大軍的行列。

    他的“合同”至四月為止。

     必須考取“師資培訓班”——這是最後防線。

     他的機會是二十塊錢買到的,外加一塊半新的“上海”牌手表。

     報考那一天,他沒有得到報考表。

    他是最後一批被治安警察們趕出師範學院的報考者之一,師範學院的鐵栅大門随即被關上。

    兩名治安警察一左一右伫立門内,都以一手握着懸在腰際的警棍。

     報考者們一個個悻悻然散去。

     他站在一棵大樹下,仰望着參差的樹枝,好像從澡塘子裡出來的人發現衣服全被偷走了一樣不知所措。

     一個報考者大聲問他:“哥兒們,從樹上找着報考表了?” 他沒心思開玩笑,也不願看對方一眼,低下頭默默走了。

     “等等。

    ”對方追上他,和他并肩走着,試探地問:“一張報考表對你非常重要?” “你無法想象有多重要。

    ”此刻他希望向一個人訴說,否則,他覺得自己的心理是太難以平衡了。

     “我賣給你一張怎麼樣?”對方站住了。

     “賣?……”他也不由得站住了。

     “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對方的手從兜裡抽出來了,向他展示了一張報考表。

     “多少錢?”他的心怦怦激跳,恨不得一把就将那張報考表搶過來。

     對方向他伸出一隻五指分開的手。

     “五塊?” “五塊買運氣?難道剛才你沒看見幾個返城的老姑娘為一張報考表如何搶作一團?” “五……十塊?……” 對方點了一下頭,用友好之極的語調說:“我得到這張報考表也不容易,三更半夜就來守在報考處門外了。

    我并不想考,想考也考不上。

    不過是動了點腦筋,估計到了一張報考表的價格。

    你别朝我瞪眼睛,這是城市把我逼得這麼無恥。

    ” “我隻有二十塊。

    ” “我這是轉賣運氣,二十塊您太占便宜了!”對方折起了那張報考表,欲揣進兜裡。

     “你賣給我!”他抓住了對方那隻手腕子。

     “哥兒們,你要是打算搶,就搶搶看。

    搶不去,我還是那個價——五十塊!”對方虎視眈眈地瞪着他。

     他不打算搶,也明知搶到并不容易,不得不放開了對方的手腕。

     “二十塊就想買好運,太摳門兒了吧?”對方嘟哝着,将報考表奇貨可居地揣進兜裡。

     “可是我隻帶了二十塊!”他恨恨地說。

     “記住這個教訓吧。

    要買好運,兜裡就該多帶點錢。

    ”對方幾乎是完全站在同情他的立場上說話,還歎了一口氣,好像為他感到非常遺憾非常惋惜似的。

     “我把棉襖脫給你!” “像你這樣的棉襖,我們家有四件:我哥哥一件,我一件,我弟弟一件,我妹妹一件。

    我們家是兵團戰士之家,如今是待業者之家。

    ”對方在他肩上重重地拍了一下,接着說:“哥兒們,别把我想得太壞。

    作這種交易,心不得安甯。

    這勾當一個人隻能幹一次,所以我得賣個好價。

    ”說完,有所不忍地轉身而去。

     他也跟着跑下去了。

     他默默地跟随在人家身後。

    他覺得自己像一條狗,脖子上拴着無形的鐵鍊,一端攥在人家的手中。

     他的命運在人家衣兜裡,他自己衣兜裡則隻有二十塊錢。

    人家說得不無道理——好運二百塊、兩千塊也不算索價過高。

     “師資進修班”——未來的中學教師。

    對他來說,不可能再有比這更好些的命運了! 他默默地,身不由己地跟随着人家走。

     假如對方說:“你跪下,我給你這張報考表!” 他是會毫不遲疑地跪下的。

     可對方不是一個無賴。

    對方不會要他跪下,對方隻要他多給三十塊錢,也不要他的黃棉襖。

    他能體諒一個家庭有四個待業知青,那是一種什麼樣的生活境地。

    他可憐自己,也可憐對方。

     他隻有違反理智地,不甘心地,默默地,身不由己地,狗一樣地跟随着對方。

     如果真是一條狗就好了,他想。

    撲上去,用牙齒和爪子撕破對方的衣兜,叼住那張報考表就跑! 走至三孔橋,對方不從橋上過,從橋旁的陡坡跑下去了。

     “你為什麼跟着我?”對方在橋洞中站住,回轉身,防範地瞪着他。

     他說:“你剛才還給了我最後一線希望。

    ” “真打算搶?” “是。

    ” “好吧。

    被你搶去,我認了。

    ” “我搶來了,也要給你二十元。

    ”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 “那你搶吧。

    ” “我真抱歉。

    ” “别不好意思,這樣對我們都更公平。

    ” 于是,他們便在橋洞中角鬥起來。

    這兩個返城待業知青,為了一張實際上毫無價值的報考表,變得像獅子般兇猛。

    他們都盡量避免在角鬥中打傷了對方,也都不甘失敗,所以這場角鬥就很持久。

    他們都沒有什麼角鬥的本領,所以這場角鬥就沒有什麼精彩可言。

    他們都不喊叫,都很文明。

    不抓頭發,不拤脖子,不踢,不咬,不施計謀,不下毒手。

    甚至也都不急于取勝,唯希望在持久的角鬥中消耗盡對方的體力而已。

    這是兩個人的文明的生存鬥争方式。

    一會兒這一個将那一個按在地上,一會兒那一個又将這一個壓在身下。

    翻滾在一塊兒後,誰都沒能夠站起來過。

    郭立強有好幾次就要将自己的一隻手伸進對方裝報考表的衣兜了,對方每次都是在這時将他翻壓在身下,重占上風。

    地上的凍土被他們的大頭鞋跟蹬起了一層,他們呼哧呼哧地喘粗氣。

     當他又一次将對方壓在身下後,一輛卡車從橋上駛過,一陣黃土落下,眯了對方的眼。

    他趁機将報考表搶到了手。

     他迅速躍起,跳到一旁,将報考表從領口塞入貼身的襯衣中了,然後緊了一格皮帶,防止它掉出來。

    當他确信萬無一失,也不可能再被對方奪走後,才從地上撿起自己的帽子,用帽子拍打身上的土。

     他一邊拍打,一邊看了對方一眼,見對方仍一動不動地仰躺在地上,滿臉是土,雙眼還緊緊地閉着。

     對方的一隻手,緩緩地向一個衣兜摸去,又向另一個衣兜摸去。

    那隻手,連同那條手臂,軟弱無力地從對方的身體上滑下,伸展着。

     他看見那隻手緊緊地抓了一把土。

     他覺得自己是一個強盜。

     他立刻走過去扶起對方,用手拍打對方身上的土,然後撿起對方的帽子,替對方戴在頭上。

     對方請求道:“你給我吹吹眼睛。

    ” 他就給對方吹眼睛。

     眼淚從對方眼中淌了出來。

     “好點麼?” “好點了。

    ” 對方擦眼淚,那張臉立刻變得很肮髒。

     他從兜裡掏出了二十塊錢,低聲說:“真對不起你。

    ” “沒什麼。

    ”對方推開了他的手:“我說過,被你搶去,我認了。

    ” 對方說完,轉身就走。

    走了兩步,站住,從地上撿起什麼,回頭望着他,又說:“你的表,接住。

    ”将表抛給了他。

     他接住表,呆呆地望着對方走出了橋洞。

     表,一塊半新的“上海”表。

    他剛才竟忘了自己還有一塊表。

     “等等!” 對方又站住,轉身望着他。

     他走到對方跟前,羞慚地說:“我剛才忘了我還有塊表,真的。

    ”邊說邊将表和二十塊錢放入對方衣兜,拔腿便走。

     走出很遠,他聽到對方喊:“哥兒們,祝你交好運,榜上題名。

    ” 他回頭看了一眼,對方還站在原處。

     又一輛卡車從橋上駛過。

     他心中十分感激剛才他和對方翻滾在一起時從橋上開過的那輛卡車的司機…… 而在這個夜晚,這個時候,他感激的是從他手中得到了二十塊錢和一塊半新的“上海”牌手表的那二十餘萬返城待業知青中的一個。

     對方給予他的可是一個命運的轉機。

     兩年後他就可以成為一名中學教師了! 他對生活不再有過高的要求,他相信自己能夠成為一名好教師。

    語文、數學、物理、化學,不論教哪一科他都能夠勝任。

    政治除外。

     他很後悔沒有問那個給予他這種命運的待業知青夥伴的姓名和住址。

    這時他想:如果我那塊表不是一塊半新的“上海”牌的,而是一塊嶄新的,“歐米茄”牌的,或者“羅馬”牌的,帶日曆的,那才公平啊!…… 無家可歸的徐淑芳一直“客居”在他家裡。

     對于同院的鄰居們說來,他和她究竟以一種什麼關系相處,是個難猜的謎。

    他們懷着種種好奇,想從她臉上破譯謎底,但她卻很少邁出他家的門。

    他們偶爾在院子裡看見她,她便立刻低下頭,像自慚形穢的麻風病人一樣逃進屋去。

    他們想從他臉上獲得信息,滿足好奇心。

    可他臉上既沒有新婚後的和美表情,也沒有蒙受奇恥大辱的可怕陰雲。

    他一如既往,對所有的鄰居都很禮貌,很客氣,見面一如既往地稱呼他們“大爺”、“大叔”、“大娘”、“大嬸”……隻有從郭立偉臉上,他們才獲得一點反饋。

    這個當弟弟和當小叔子的,常常以一種警告的目光回敬鄰居們好奇的目光。

    那種目光的含意是——誰若敢議論我們家,我就對誰不客氣!于是好奇的鄰居們得出結論——她——依然是他們家的人。

    但鄰居們總還不免覺得,在那兄弟倆歪斜的家門内,經曆了婚禮那一天的花圈事件之後,居然還能進行着正常的、安靜的、平和的生活,簡直是不可思議的。

     在那扇歪斜的家門内,處境最尴尬,最難堪,内心世界最複雜的,并不是郭立強,也不是他的弟弟郭立偉,而是既合法又不被承認的新娘子和嫂子徐淑芳。

    一張結婚證書,以我們共和國的莊嚴法律的名義,将她和這兄弟倆組合在一個家庭之中。

    而那架在婚禮上被燒毀的花圈,以一個,不,它代表二十餘萬返城待業知青的情緒和心理,無聲地發出道德的呐喊,全部诋毀了那張結婚證書的法律力量。

    普遍的良心是普遍的道德的基礎。

    這個古老而無懈可擊的邏輯,時常使她獨自悲哀地暗想:不僅僅是一個王志松,二十餘萬返城待業知青都會譴責我,唾棄我,包括他。

    他雖然重新收留了她之後,待她以禮,但他内心深處肯定是極其蔑視她的,毫無疑問他已收回了對她的愛情。

    對于愛情,禮貌是比仇恨更加徹底的決裂。

    沒有人啟發她,她全憑一個女人的本能悟到了這一點,這是女人無師自通的箴言。

    它用看不見的文字刻在女人的心上,沒一個女人對此是“文盲”。

     兄弟倆都上班後,她獨自“留守”在他們的家中,盡一個名符其實的“看家婆”的種種義務。

    她常怔坐床邊一兩個小時之久,陷入無解的沉思默想和無邊的憂情苦緒。

    而在他們下班之前,她給他們做好飯,燒好洗臉水。

    吃過飯,兄弟倆都從不在裡屋多耽留一分鐘。

    一道門坎,隔成她和他們的兩個領地。

     一天早晨,她梳頭時,頭發一縷縷地脫落了。

    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從鏡中看到了自己青白的頭皮,所剩無幾的稀疏的餘發,像僞裝草率而拙劣的尼姑的頭。

    她被自己那種樣子吓住了,手中拿着木梳呆若頑石。

    鏡中的她那雙驚愕的眼漸漸盈滿淚水,鏡外的她卻在心裡對自己說:徐淑芳徐淑芳你不要哭!即使你變成了一個怪物你也不要哭!你要剛強你要剛強…… 他恰恰在那一時刻走進屋裡,仿佛從她身上發出了一道無形的閃電,将他擊得倒退了一步。

    她立刻彎下腰,撿自己落在地上的縷縷頭發。

    撿完了,她已沒有力量站起身來,也沒有力量擡起來頭來。

    她竟手中抓着自己的落發癱坐在地上了…… 當她的意識從一種麻木的狀态中掙紮出來時,他們早已離開了家…… 那天晚上,當他們回到家裡,見她頭戴一頂舊的單軍帽,那是弟弟的,不知她從哪裡翻着的。

     這幾天,郭立強開始複習功課,每天晚上才不得不進入裡屋。

    他和她,一個坐在床邊,一個坐在桌前。

    一個悄無聲息地兩眼瞪着某處發呆。

    一個聚精會神地看書,演算,吸煙。

    他将鬧鐘定了時,到十點,鈴聲一響,他便立刻走到外屋去,不再進來。

     昨天晚上,他剛走到外屋去,又要進裡屋來取放在桌上的煙。

     她卻已經将裡屋門插上了。

     并不是為了防範。

    不,絕不是!防範他?她連這樣想也沒有想過,何況她是沒有任何理由防範他的,因為法律已經宣告了她是屬于他的女人,她自己對于這一點也是認可了的。

    何況這是他的家,她沒有任何理由阻止他随時進裡屋。

     她立刻給他開了門。

     他走進來後,說:“你完全沒有必要這樣做。

    ” “我……”她像嚴重侵犯了别人的權力似的,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他從桌上拿起煙便走。

    走到門口,轉身望着她又說:“我明天一定去找他,一定讓他來接走你……” “不!……”她叫喊起來。

    仿佛一個孩子聽到大人威吓地說,要讓魔鬼将自己帶到一個什麼十分可怕的地方去。

    雖然他的話中毫無威吓的成分…… 此刻,她仍像前幾天晚上一樣,呆呆地坐在床邊,凝視着鞋尖。

    這雙豬皮皮鞋還是在婚禮那天開始穿的,穿後一次也沒打過油,已經很肮髒了,還沾有她的血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