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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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我們一個個都生活得太累了……” 父親的手一動不動地放在她肩上。

     父親說:“我們的國家也累了啊,我們的黨也累了啊,十年動亂是過去了,把我們的黨和國家搞得精疲力盡。

    可緊接着,黨和國家又開始向曆史還債了!曆史的債,是無法拖欠的。

    拖欠得越久,越是難以還清。

    市委已經召開過兩次會議專門研究返城待業知青的安排問題了。

    不是兩千,不是兩萬,而是二十多萬,加上近幾年沒考上大學的初中生高中生,三十來萬啊!哪一個常委也提不出良好的方案……” 父親原來也是這麼需要理解! 她那欲對父親徹底敞開的心扉,關閉上了。

     父親的手從她肩上放下了,說:“我還有些工作,去替我向你媽媽賠個禮!” 她極想留住父親,懇求父親再陪她坐一會兒,再與她談些什麼,但又不忍侵占父親的時間。

     父親連看都沒再看她一眼,匆匆離去了。

     飯廳裡隻剩下了她一個人。

     這個家此時真是靜極了。

    全家人都各有各的事,除她而外。

     眼淚從她眼角淌了下來。

     她仍坐着不動。

    飯廳也罷,她自己的房間也罷,都是一樣的寂寞,一樣的無聊,一樣的無所事事。

    妹妹借來的那本《簡·愛》,她已再不願去翻了,許多段她都能背下來,“簡”也安慰不了她了。

     阿姨悄悄走了進來,撤去盤子碗,一邊抹桌子,一邊說:“你媽媽讓你到她房間裡去一次。

    ” 她轉臉拭去眼淚,緩慢地站起身,很不情願地來到了母親的房間。

     母親坐在一隻沙發上,她走過去坐在另一隻沙發上。

    她看了母親一眼,看出母親剛才分明也哭過。

    是因為父親當着她這個女兒的面對母親的搶白?還是因為她這個女兒當着父親的面對母親的頂撞? 她低下了頭。

     母親用向下級交待工作的語調說:“玉慧,我要和你談的是你的工作問題,你要認真聽着。

    ” 從前她自己也曾用這種語調跟許多人談過話。

    那些人不但認真聽,有時還要用筆記。

     “為了你的工作媽媽已經分了不少心。

    你父親是一市之長,不便出面去辦,對你的責任全落在媽媽身上了。

    可是真辦起來,也并不那麼簡單……” 母親的口吻中包含着委屈。

     我并不願依靠你們。

    她想,僅僅為了今後不再聽到這類話,我也不願依靠你們。

     母親接着說:“你在兵團,不是一名普通知青,是一位教導員。

    相當于處級,和媽媽一樣的級别。

    可是對于你們返城知青,兵團的職務是不予承認的。

    如果媽媽破例按你在兵團的職務為你安排工作,不是不可以,但肯定會引起閑話,名不正言不順的,你自己今後也不好處理種種關系。

    如果給你安排一個一般的工作呢,那太容易太簡單了,可媽媽又會覺得内疚,覺得并沒有對你盡到一位母親的責任……” 原來母親因為她這個女兒曾是一位教導員,内心裡竟産生了如此的苦衷,這又是她完全沒想到的!看來教導員的職務和老姑娘的年齡一樣,對于母親都成了精神上的心理上的負擔。

    她不唯不應該是一個老姑娘,甚至也不應該曾是一位教導員了! “你在認真聽麼?” 她點了一下頭,表示聽得很認真。

     “所以呢,媽媽想,你應該具有一種什麼學曆,一個文憑;哪怕大專文憑也好。

    所以呢,媽媽就為你要了一張報考表……” 媽媽長媽媽短的,把她當成了一個小女孩,全沒當成一位曾是教導員的女兒看待,但卻對她曾是教導員這一點那麼重視! 她突然想哈哈大笑。

     母親起身走到桌前,從抽屜裡取出一張表格遞給了她,複又坐下。

     她一看,正是一張師範學院師資培訓班的報考表。

     “你還不知道,這個師資班,是專為解決一批幹部子女的就業問題才招考的。

    将來的分配去向,也不是什麼中學。

    同樣都是返城知青,對幹部子女麼,應該優先考慮。

    他們的父母們,在十年動亂中挨過整,他們又和許多平民百姓的子女一塊兒受過苦,不優先考慮他們,優先考慮哪些人呢?總不能再讓他們返城後,仍和許多平民百姓的子女一樣待業吧?這也是落實幹部政策的一個方面啊!……” 她呆呆瞧着那張報考表出神。

     “據我估計,今後的社會趨勢,學曆和文憑是相當重要的。

    有沒有學曆和文憑,将會成為提拔幹部的一條重要原則。

    你們這一批幹部子女的名單,早已交到招考單位去了。

    一百五十名,不多不少。

    所以你們注定是要考上的,不論成績如何。

    兩年後,你們有了文憑,社會上的返城知青待業問題,也不像目前這麼嚴重了,各個單位各個部門的新老幹部,也需要調整需要充實了,你們的安排去向,也就更不成其為問題了……” 當年的知青教導員,聽了自己母親的這番點撥,愈加發呆發愣。

    母親不愧是多年的幹部處處長,眼光遠大,為她鋪就了一條将來通往領導崗位的道路。

    兩年後,她自己也當上某個局幹部處的處長,想必是不無可能的。

    但是,她一點兒也不感到欣慰。

     母親見她那種淡漠的樣子,問:“你怎麼不說話,不願意……上學期間對你們并沒有什麼特别的要求,你可以照樣解決個人問題……” 她仿佛又聽到了手指甲刮玻璃的聲音。

     她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看着母親問:“既然是這樣性質的一個師資培訓班,為什麼還要在報上公開登招考啟事?” 母親反問:“不公開登啟事,那不成秘密培訓班了麼?” 她心中可憐起今天親眼看到的那許許多多返城待業知青來,包括像姚守義那樣隻不過想碰碰運氣而已的人。

    他們全都被蒙在鼓裡,不自覺地扮演着可悲的陪襯角色。

    而真正的主角們,除了她自己,是絕不會再有第二個今天也出現在那種大場面之中的。

    可母親還說他們聚衆“鬧事”!警察們還前往驅趕他們!在他們之中,可能就有不少是她那個營的戰士。

    她仿佛又看到了他們那一張張臉和一雙雙眼睛。

    為了獲得一張報考表,他們期待了三四個小時之久!他們誰不是對考上這個“師資培訓班”滿懷着莫大的希望或僥幸的幻想?他們的臉上盡是渴望!他們的眼中盡是懇求!她也想到了姚守義,重新咀嚼和品味着他說的那些冷言冷語。

    也許,因為她“恩賜”給了他一張報考表,此時此刻,他心裡仍在感激着她。

    而他一旦知道,她所“恩賜”的,不過是一張毫無意義的廢紙,他會作何想法呢?今天那兩千多名報考者,一旦全都了解了這個“師資培訓班”的内幕,他們又會作何想法呢?他們是很容易重新聚集到一起的一代人。

    如果他們由于受了欺騙由于憤怒而重新聚集起來了,這座城市,就休想安定了! 母親是無法猜測到她心裡正在想些什麼的。

     母親不慌不忙地又說起來:“當然,媽媽還是希望你能考得好一些,起碼應該争取及格。

    分數太低,判卷的人是會笑話的。

    傳出去,也不太光彩。

    所以呢,媽媽給你找了一位家庭教師,在這十來天内,幫你溫習溫習初中課程……”母親的口吻中,流露出對她這位女兒居功表德的意味。

     在沒有了解到這個“師資培訓班”的内幕之前,她也像姚守義一樣,将它看成一次機會。

    她也懷着種僥幸心理,懷着種幻想,要碰碰自己的運氣,并決定開始埋頭溫習中學課程。

    考不上,也畢竟算自己為自己作出了努力。

     但此時此刻,她對這個“師資培訓班”憤恨極了! 她一聲不響地站起來,默默盯視着母親。

     “玉慧,你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說話呀!”母親急了。

     她想大聲喊:“不!……”望着母親那種十分迫切的樣子,她張了張嘴,沒喊出來。

     母親畢竟是在為她這個女兒盡着自己的責任。

    何況“師資培訓班”絕非是母親策劃的,母親還沒有那麼大的權力。

    母親隻不過是像她這樣的一百五十名特殊的返城待業知青們的母親中的一個罷了。

     門鈴響了。

     母親站了起來,肯定地說:“他來了,就是我為你找的那個家庭教師!” 阿姨去開了門,引到房間裡一個年輕人。

     她不由得上下打量着他,見他一身灰色。

    灰色的布料中式襖罩,灰色的布料長褲,襖罩比外褲新,因而顔色深些。

    使他整個人看上去,好像一刷子灰色從領口直刷到褲角,由深而淺;黑皮鞋久未打油,黑圍脖末端脫線,黑框眼鏡,黑重的眉毛,分明來此之前剛刮過臉,瘦削的臉頰發青。

    濃密的頭發早就該理了,看那不經常梳的樣子,不是因為舍不得。

     他手中拿着帽子,矜持地站在門口。

     母親不疏不近地介紹道:“這就是小張。

    ” “張複毅。

    ”他看了她一眼,不卑不亢地說,随即将臉轉向别處。

    雖然他盡量顯出很大方的樣子,姚玉慧還是覺得他的神态有些拘謹,甚至有些不自然。

    似乎他不是來做家庭教師的,而是不太情願地來相對象的。

     别擔心,她有點玩世不恭地想,我是個獨身主義者! “這就是我女兒。

    ”母親又說,還作了一個無比鄭重的介紹的手勢。

     她覺得母親的神态中也有某種不自然的成分。

    大概是因為有一個盡管當過教導員但卻需要補習中學課程的女兒而感到羞慚吧。

     她存心連頭也不對他點一下,隻是漠然地望着他。

     “玉慧,你們今天先随便聊聊,明天開始吧!……”母親一邊說,一邊走在到桌前,從眼鏡盒裡取出眼鏡,戴上後,又拿起了一張報紙,走回來,款款坐在沙發上,就看報。

     “請到我的房間。

    ”她對他說,走在前邊,引他走進了自己的房間。

     “請随便坐。

    ”她仍不看他,徑直走到窗前,背對他望着窗外。

     外面漆黑,什麼也看不見。

    玻璃一層水霧。

    她心不在焉地用手指往窗上寫字。

    寫出的竟是“北大荒”三個字,連她自己也覺得奇怪。

    仿佛有一種神秘的意識無時無刻不在提醒她,使她不能夠忘記自己生活過十一年的那片廣袤的土地。

    “北大荒”三個字,漸漸被順着筆劃流淌的水霧模糊了。

    她不由得将額頭緊貼在窗上,感到了一股涼意直沁心肺。

     有好一會兒工夫,她把那個張複毅忘了。

    她想象着自己是在一條清涼的幽靜的小河中遊泳,就是營部前面那條彎彎曲曲的小河。

    隻有北大荒的小河,才那麼清涼!那麼幽靜! “可以在你的房間裡抽煙麼?”他問,那口吻就好像問一個賣菜的——“讓挑麼?” 她轉過身,見他仍站着,反問:“你為什麼不坐?雖然我是主人,你是客人,但你是老師,我是學生啊!”她的語調中流露着明顯的嘲弄。

    多半是自嘲,也在嘲弄他。

    由于他的到來,使她和母親之間的可能是一場非常嚴峻的沖突沒有發生。

    為此她想對他說幾句感激的話,又想說幾句使他大掃其興的話。

    她認為嚴肅的沖突不應避免! 他不動聲色地回答:“你讓老師坐在地闆上麼?” 她的房間裡隻有一把椅子,擺在床邊,睡覺時放衣服。

    椅背上還搭着她換下來的一件襯衣。

    除了那把椅子,再沒有為客人預備的坐物。

    母親曾說過,要給她的房間裡添置一套沙發,嫌家具店裡的沙發樣式不好看,沒買,決定雇人做。

     她臉紅了,走到椅子跟前,扯下襯衣塞到枕頭底下,搬起椅子,放在離他一米遠的地方。

     他将椅子搬到門旁,正襟危坐,像個嚴肅的守門人。

     “你可以抽煙,還可以往地闆上彈煙灰。

    ”她坐在床上,以研究的目光注視他。

     “不勝感激。

    ”他掏出煙,從容不迫地抽了起來,還将手絹鋪在雙膝上,往手絹上彈煙灰。

     她站起身,說:“我給你去取個煙灰缸。

    ” “多此一舉。

    ”他說,“我的煙灰,我要帶走。

    ” 這句話無論怎麼品味,都不夠友善。

     “是我母親……迫使你來的麼?” “沒有人能夠迫使我做不情願的事情。

    ”他的話中隐含着一種傲慢無禮。

     “那麼,是情願的啰?” “是。

    ” “我使你大掃其興了吧?” “什麼意思?” “市長的女兒并不如花似玉,而且早已失去了妙齡芳華。

    ” 她懷疑他的“情願”,是有某種不可告人的企圖為動機的。

    母親和他串通一氣,以幫她複習功課為借口,實則是在導演他“鳳求凰”也說不定。

    可他又為什麼顯得那麼高傲呢?是演技?還是性格?她冷笑着,暗想:活該掃你一大興。

     他對她的話無動于衷,用平靜的語調反問:“一元一次方程的幾種解法,你還記得不?” “忘了。

    ” “因式分解呢?” “忘了。

    ” “最大公約數和最小公倍數的求法呢?” “忘了。

    ” 他聳了一下肩膀,依然用那種平靜的語調說:“我來之前,想的是市長女兒起碼還應該記得初一的課程,卻并沒有想到市長女兒的年齡和容貌。

    現在我不得不坦率承認,我很失望。

    ” 她反唇相譏:“而我知道,在年輕漂亮的姑娘們面前,男人們總是努力掩飾起自己對她們的失望的。

    ” “謝謝教給我一條生活經驗。

    那麼你還記得什麼?” “同性相斥,異性相吸。

    ” “這真使我感到安慰。

    看來你在中學時代對物理比對數學感興趣。

    ” 這時,從弟弟的房間傳來了弟弟的朗誦之聲: 你是音樂,為什麼悲哀地聽音樂? 甜蜜不忌甜蜜,歡笑愛歡笑, 為什麼你不愉快地接受喜悅? 要不然,你就高興地接受苦惱? …… 弟弟的聲音使人聽出來,他在明顯地裝腔作勢。

    不知他何時回來的。

     “停!你要朗誦,不要大喊大叫!要有抑揚頓挫,要表達出情感!要像我這樣朗誦……你是音樂,為什麼……像含着眼淚輕輕地訴說……為什麼?……” 倩倩的聲音,一點也不能算是“輕輕地訴說”,聽來使人想象得到她在比弟弟更加裝腔作勢。

     “你别打擊我的情緒好不好?連于導演都說我有朗誦天才!” “他那是奉承,因為你是市長的兒子!” 當姐姐的沖出房間,在走廊高喝:“你們都給我停止喊叫!家裡不是話劇團的排演廳!” 她走入房間,見他蹲在地上,用一小片紙認真仔細地拾煙灰。

     她雙臂抱到胸前,低頭看着他,幾乎是用恨恨的語調問:“帶回去做藥引子嗎?” 他将撮起的煙灰放進手絹,像放入金沙一般,然後站起,又坐在椅子上,不動聲色地說:“市長家的地闆應該一塵不染。

    ” 她離開他,又走到窗前,靠窗台站着,仍将雙臂交叉在胸前,望着他說:“無論我考得如何,即使交白卷,也必定是一百五十名被錄取者中的一個,這一點你知道嗎?” 他怔住了,一時不能理解她的話。

     “所謂‘師資培訓班’,不過是在目前情況之下,為返城知青中的一百五十名像我這樣的幹部子女提供的理想就業途徑,這一點你顯然也不知道了?” “真的?” 她點了一下頭。

     他慢慢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他又問:“真的?” 她又點了一下頭。

     他猛轉身朝外走去。

     他走到門口,回過頭說:“我一定要讓全市返城待業知青中所有的報考者都知道這件事的真相!” “你不能這樣做……” “我一定要這樣做!”他說罷,走出了房間。

     弟弟也送倩倩從房間走出來,見他那種匆匆而憤憤的樣子,紳士風度十足地向他鞠了一躬,故作歉意地說:“對不起,我的朗誦打擾你給我姐姐複習功課了!” 他站住,用嘲諷的語調問:“那麼剛才是你在大喊大叫啰?” “難道你連起碼的欣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