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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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像樣的菜。

    ” 他是真醉了。

     姚守義分明也有七分醉了。

    他尚未起身,一隻肮髒的小手伸到了他眼皮底下——是個讨飯的小男孩。

    不知何時從外面溜進來的。

     姚守義沒好氣地說:“别向我們要,向他們要。

    我們也快到了和你差不多的地步了!”說着,就将那讨飯的小男孩往鄰桌推。

     剛才灑了嚴曉東一身醬油的那個說:“哥兒們,太不仗義了吧?你要是把那張‘大團結’給了,我們全都連錢包施舍了,怎麼樣?”掏出錢包,大模大樣地放在桌上。

     其餘的人也都掏出錢包放在桌上。

     他們一個個望着姚守義笑。

     姚守義瞧瞧那讨飯的小男孩,又瞧瞧嚴曉東,一時發呆。

     “這還猶豫!”嚴曉東火了,從姚守義手中奪過錢,給了那小男孩,随即站起身,走到鄰桌,就要去收桌上的錢包。

     他們卻都将錢包迅速從桌上拿起,揣進各自衣兜,之後一陣嘻嘻哈哈。

     “傻蛋,你上當了!哥兒們跟你鬧着玩呢!” 那個“皮夾克”笑得尤其開心。

     讨飯的小男孩趁機溜之大吉。

     嚴曉東的臉扭歪了。

     王志松還沒來得及拉開他,他已一拳将“皮夾克”連人帶椅子打翻在地。

     那一夥發聲喊,同時朝嚴曉東撲了上去。

     “曉東别怕,哥兒們來了!”姚守義像條狼犬,跳過來轉眼投入了“戰鬥”。

     王志松起初還不動手,隻是拉架。

    臉上挨了一拳之後,理智全無,由着心中勃起的一股莫名野性大顯其争兇鬥狠的威風。

     小小飯館,桌傾椅倒,盤飛碗碎。

     對方畢竟人多,三個返城知青先後被打翻在地。

    他們發一聲喊,撤出了小飯館。

     三個返城知青剛剛爬起,女服務員引着幾名公安警察堵住了門口…… 半小時後,三個返城知青被關進了公安分局的拘留所。

     嚴曉東和姚守義的酒勁發作過去了,大慚不已,耷拉着腦袋靠在一起。

     王志松無心責備兩個朋友,坐在他們對面一聲不吭揉着腫了的手腕。

     姚守義忽然說:“我他媽的餓了。

    ” 嚴曉東接着說:“我也他媽的餓了。

    ” 王志松也餓了。

     姚守義又對嚴曉東說:“都他媽的是你惹出來的事!” 嚴曉東承認:“是啊,是啊。

    不知道為什麼,從返城那一天起,我心裡就憋着股火,想跟誰打一架。

    ” “你可算如願以償了。

    ”姚守義挖苦他。

     “起碼不後悔。

    終于打了一架,心裡痛快多了。

    隻是連累了你倆,覺得抱歉。

    ”嚴曉東讷讷地說。

     王志松終于開口:“你知道你惹這一架對我意味着什麼嗎?” 兩個朋友一齊瞧着他,不做聲。

     王志松自言自語:“今天我已經有了工作,明天就開始上班。

    被拘留個三天五天的,單位知道了,還會要我嗎?” 一陣長久的沉默。

     “你為什麼到了這種地方才告訴我們?”嚴曉東用極低的聲音說。

     “我有工作了,你們兩個還在待業,我怕告訴了你們,使你們心中更憂煩啊!”王志松說罷,又不禁長歎了一口氣。

     嚴曉東起身離開姚守義,坐到了王志松身旁,将他的一隻手握住了。

    半天,才擠出一句不着邊際的話:“今天星期幾?” 王志松明知他是在無話找話,不回答。

     姚守義卻低聲呻吟了起來。

     王志松和嚴曉東瞧着他,以為他裝模作樣。

     姚守義的呻吟越來越響。

    他雙手緊捂肚子,貼着牆壁漸漸躺倒在水泥地上。

     王志松和嚴曉東仍瞧着他,不動也不做聲。

     姚守義佝偻着身子,不斷呻吟着,在冰涼的水泥地上翻滾着。

     王志松和嚴曉東終于覺得他确是真正在經受着某種痛苦,慌了,連忙湊過去,左邊一個,右邊一個,蹲在他身旁不安地問: “守義,你怎麼了?” “胃疼還是肚子疼?說話呀!” “胃裡難受……肚子……也疼……疼得……他媽的厲害……”姚守義斷斷續續地說。

     “活該!誰叫你空着肚子喝那麼多酒!”王志松恨恨地說着,将他上身扶起,靠在自己懷裡。

     嚴曉東解開姚守義的棉襖扣,替他按摩肚子。

     “我……我要吐……”姚守義說罷張大了嘴。

     “忍住一會兒!”王志松迅速脫下棉襖,接着脫下舊絨衣,鋪在地上,說:“往我絨衣上吐。

    也許我們得在這兒呆上幾天,得注意環境衛生。

    ” 他剛說完,姚守義哇地吐了。

     他輕輕給姚守義捶着背。

     姚守義又吐了好些。

     嚴曉東待他吐完了,将絨衣小心地卷起,放在牆角。

    然後蹲在姚守義跟前,輕聲問:“守義,你覺得怎麼樣了啊?” “冷,從心裡往外冷。

    ”姚守義渾身哆嗦。

     王志松将他更緊地摟在懷裡。

     嚴曉東也脫下棉襖,抱起姚守義的雙腿,将棉襖墊在他屁股底下。

     王志松對嚴曉東吩咐:“把我的棉襖裹在他身上。

    ” 嚴曉東照辦後,問姚守義:“守義,還覺着那麼冷不?把這兒的人喊來?我真怕你是急性闌尾炎什麼的。

    ” 姚守義說:“我的闌尾幾年前就在北大荒割掉了。

    ” 王志松說:“拘留所真是個好地方,你倆在這兒變得多懂事多乖啊!” 姚守義說:“志松,再把我摟緊點。

    他媽的我好像掉在冰窖裡了。

    ” 王志松更緊更緊地将姚守義摟在懷裡。

     嚴曉東脫去棉襖,上身就隻剩一件薄線衣了。

     “拘留所裡為什麼不安上暖氣呢?”他嘟哝,見王志松比自己更慘,隻穿一件襯衣,便在王志松身邊坐下,互相用體溫取暖。

     這三個返城知識青年,此後誰也不吭一聲。

    在這個沒有暖氣的拘留所裡,耐心地等待着對他們的發落。

     兩小時後,拘留所裡黑暗下來了。

     嚴曉東說:“他媽的,連個燈也沒有。

    ” 姚守義說:“冷……” 王志松什麼也不說。

     他覺得偎在自己懷中的姚守義,像個偎在母親懷中生病的孩子,對姚守義産生了一種母親般的憐憫。

    他也感到很冷很冷,姚守義是從心裡往外冷,他是從外往心裡冷。

    此時此刻,他真希望能靠在一個溫暖的懷抱裡。

    他便靠在嚴曉冬的懷裡。

     嚴曉東的懷抱卻并不溫暖。

    他坐在冰涼的水泥地下,靠着冰涼的牆壁,瑟瑟發抖。

     隻有姚守義應該說是暖和的,屁股下墊着嚴曉東的棉襖,身上裹着王志松的棉襖。

     可他仍說冷。

     失去了自由,黑暗,冷,使三個返城知青變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理智了,也使他們對發生過的和以後将要發生的任何事情都無所謂了。

     他們無所謂地期待着對他們的發落。

     除了冷和黑暗,他們心中不再抱怨什麼。

     走廊裡傳來了腳步聲,越走越近。

     三個返城知青就那麼坐着,一動未動。

     拘留室包着鐵皮的門開了,黑暗中一道手電光照射在他們臉上。

    王志松和嚴曉東被晃得閉上了眼睛。

     姚守義閉着的眼睛卻連眼皮都沒動一下,他用請求的語調低聲說:“志松,替我要杯熱水吧。

    ” “你們出來!”手電滅了。

     王志松說:“我們有一個病了。

    ” “放你們走,你們還啰嗦什麼!”黑暗中,那個聲音非常嚴厲。

     第一個作出反應的竟是姚守義。

     “我沒病,我們立刻走,立刻走!……”他噌地站了起來。

     王志松和嚴曉東也緊接着站了起來,各自從地上撿起棉襖,一左一右扶着姚守義往外就走。

     手電又亮了一下:“你們誰的絨衣,脫在這幹什麼?” “我的。

    ”王志松趕快從牆角抓起了自己的舊絨衣。

     手電光照射在絨衣上。

    對方顯然産生了什麼懷疑。

     “這裡挺熱,所以就脫下來了。

    ” 手電光一挑,照射在他臉上。

     他佯裝出獲得寬恕者的感恩不盡的笑。

     “挺熱?酒勁燒的吧?” 手電光滅了。

     三個返城知青,跟在一位公安警察身後,走在肅靜的公安局拘留所的長廊。

     嚴曉東說:“我真他媽的想大笑一場。

    ” 王志松說:“忍住。

    ” 姚守義說:“出去了再笑。

    ” 那位公安警察,頭也不回地走在他們前面,走進值班室去了。

     他們在值班室外站住了,彼此疑惑地瞧着。

     嚴曉東說:“不是放咱們走麼?” 姚守義說:“我也這麼理解。

    ” 王志松說:“那咱們走。

    ” 于是他們就繼續朝前走。

     走到外面,他們同時看見大門口的路燈下站着吳茵。

    她向他們迎來。

     她在他們跟前站住,說:“是我給公安局長打了電話,求他下令放你們。

    ” 姚守義說:“借你那十塊錢,等我一有了工作就還你,我守信義。

    ” 王志松說:“我替他還你。

    ” 吳茵說:“你們就用這樣的話感激我?” 嚴曉東說:“感激留着你的同學對你表示吧。

    ”又向王志松說,“我和守義不奉陪了啊。

    ”順手接過王志松手中的絨衣,扶着姚守義緩緩走了。

     兩個中學同學面對面站着,一時無言。

     王志松心中充滿了羞慚。

     吳茵主動開口說:“真想不到。

    ” 王志松問:“什麼?” 吳茵說:“今天碰見你。

    ” 王志松說:“覺得給你丢臉了吧?” 吳茵說:“不。

    挺高興的。

    ” “以後再對你表示感激行麼?” “我希望現在。

    ” “那我對你說——謝謝。

    ” 吳茵搖頭:“陪我走走行嗎?” 他并不願意。

    他急着回家,急着要将自己從明天起有了工作這件重要的事告訴母親和妹妹,還急着看到他的孩子。

    是的,他已經有了一個孩子,雖然還沒有妻子。

     但是他沒有理由拒絕她。

     他總得報答她。

    為自己,也為嚴曉東和姚守義。

     他不理解她為什麼碰見了自己“挺高興的”;不理解她為什麼要替他們向公安局長說情;不理解她為什麼希望自己陪她“走走”。

    他如今已對任何事情都沒心思去理解了。

    從明天起好好幹他得到了的工作,侍奉老母親,關心妹妹,将他的孩子撫養成人。

    這些個信念足夠支撐他認真地生活下去了。

    他這麼認為。

     所以他隻默默對她點了一下頭。

     他陪着她一路無言地走到了松花江畔。

     月光之下,冰封的江面消失在對岸的黑夜中,使他聯想到了北大荒的雪原。

    一盞盞路燈像一雙雙冷漠的眼睛,發呆地盯着馬路。

    行人寥寥,來去匆匆。

     吳茵轉過身,靠着一根欄杆,久久地望着他。

     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有一對情侶,互相摟抱着,一動也不動,如同雕塑。

    仿佛在那裡就那麼個樣子站立一個世紀了。

     他們不覺得腿酸,大概也不會覺得冷。

    愛情使男人和女人都變得這麼可笑!他想。

    徐淑芳,徐淑芳,我要忘掉你。

    我愛過了,而且真心實意地愛過了。

    對一個男人來說,這足夠了。

    他暗暗對自己說。

     他不再看那對情侶,希望他陪她走到這裡,“任務”已經完成。

     “十一年了。

    ”她終于低聲說。

     這句話他懂。

     “對。

    ”他說。

     “十一年來我們第一次見面。

    ” “對。

    ” “還記得嗎?我曾給你寫過情書。

    ” 他記得,初二的事。

    那時他高傲得很。

    既不屑于主動讨女同學們的歡心,也将女同學們對他的親近一概視為輕薄。

    這就更使某些女同學對他這位冰球隊長癡心。

    她便是其中的一個。

    他用她寫給他的情書疊了幾隻小狗,放在她的書桌裡,那時他太不懂得尊重别人。

    她雖然受到傷害,可是并不怨恨他。

    繼續給他寫情書。

    他也就經常往她的書桌裡放情書疊的小狗。

    後來他感到這種“遊戲”膩煩了,就向班主任老師提出換座。

    他與另一個女同學同桌的那一天,放學後,她在路上攔住他,眼淚汪汪地恨恨地對他說:“你瞧着,到頭來你還得和我坐在一起。

    ”從此她找碴與每一個和她同桌的男同學吵架。

    一個半月後,老師無可奈何,隻好又将她和他調在了一張課桌。

    他在一張紙條上警告她:“再給我寫情書,小心我揍你!”她在這同一張紙條上寫的是:“不寫也可以,你得對我非常友好。

    ” 作為一個條件,他答應了。

    每次中學冰球賽,她都獲準替他抱着衣物和鞋,坐在換場隊員座位上觀看的特權。

    她擁有這種特權直至臨近初中畢業。

    老師認為他們這種“關系”頗不正常,覺得有責任找她嚴肅地談一次話。

     老師問她:“你是不是在追求王志松?” 她誠實而坦白地回答:“是的。

    ” 老師又問:“難道你不明白中學生談情說愛是不好的事情嗎?” 她反問老師:“有什麼不好?” 老師指出:“影響學習。

    ” 她繼續反問:“我的學習成績下降了嗎?” 老師無話可說。

    她的學習成績從未下降過,哪一門功課在全班都屬優秀。

     老師最後警告她:“總之中學生戀愛是不好的。

    ” 她生氣了:“可是我們并沒有戀愛。

    ” 老師也惱了:“那你和他這種關系究竟算怎麼回事?” 她理直氣壯地說:“我不過是想先占有他的感情,為以後再愛打下基礎!考試還不能臨陣磨槍呢,我有什麼錯?” 老師居然被她駁得理屈詞窮。

     老師和她的談話,被他在教室外全部偷聽了。

     他在校門口等到她,對她說:“吳茵啊吳茵,你何必跟老師争論呢?我答應将來肯定愛你行了吧?可是明天你得對老師去講清楚,我倆之間,僅僅是你在追求我,我并沒對你有過什麼特殊的表示。

    你有責任替我澄清這個事實。

    ” 她竟天真地問:“我替你澄清了這個事實,你将來就肯定愛我嗎?” 他說:“當然真的!”是真在騙她。

     “一言為定!”她對他的哄小孩般的假話信以為真。

     她當時那副樣子快樂極了! 第二天,她果然替他向老師“澄清”了所謂“事實”。

     愛情的無私隻有在某些少女身上才能夠得到令人信服的驗證。

    隻要給她們一個愛的希望、愛的信念,她們會心甘情願為所愛的人盡各種各樣的“責任”,并浪漫地從中體味着愛的幸福。

    她們為對方付出的犧牲愈大,愈加感到愛的真實。

     向名牌高中保送生吳茵,被在全校宣布取消了保送資格。

     直至那一天,她所獲得的全部愛的快樂和愛的幸福,不過就是在她所愛的人進行冰球比賽時,忠于職守地替他抱着衣物和鞋。

    還有,他“回贈”她的十幾隻情書疊的小狗。

     他覺得非常對不起她,非常内疚。

     她反而安慰他:“我才不在乎取消了保送資格呢!通過考試進入名牌高中,更能使我感到驕傲!” 她因終于為所愛的人作出了重大的犧牲,而感到愛得踏實多了,愛得自信多了。

     ………… 面對當年曾那麼癡心地愛過自己的中學女同學,剛從拘留所被放出來的當年的中學生冰球隊隊長,心中不由得産生了一種往事不堪回首的慚愧感。

    他忽然對她警覺起來,猜測她也許正是為了當年他欠下她那筆“情債”,今天欲向他實行報複。

    是啊,她有權報複。

    他想。

    因為愛他,僅僅因為愛他,她當年被視為全校最“輕浮”、思想意識最“複雜”的女生。

    甚至在她的品行鑒定中,也記載了“違反校規早戀,屢經批評不改”這樣一條。

    而他,卻背着她幾乎對所有的同學都宣布過“她糾纏我是她的過錯,我對她根本沒半點好感!”以此顯示自己的高傲,以此維護冰球隊隊長的“名譽”。

    使她成為全校男女同學公開嘲弄的對象,使她傷心地不止痛哭過一次。

    如今,她是記者;他從明天起才是一個鐵路扳道工。

    她認識